御书房里传来动静,似乎是奏折被扔在地上的声音。
江窈本来没什么好怕的,被大太监说了一通,临门犯怂起来,“那什么,我身子不适……”
大太监秒变哭丧脸:“其实殿下没来之前,陛下比这儿还夸张呢,奴才的小心肝哟,这个颤……”
江窈:“……”她想起谢槐玉走出大理寺的一幕,偷偷给自己鼓气。
她对这段关系,一直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该来的总会来,迟早要面对。
换成以前……她可能真的会选择先装病躲过去,有什么从长计议。
什么时候她才能像谢夫子一样,绝处逢生,一枝独秀。
江窈觉得自己,现在正在奔上一条没法回头的路,一去不复返,怕不是迟早要栽哦。
她站在殿外,规矩的腿都快僵了。
谢槐玉总算出来了,大太监进去领了令出来,“殿下请吧。”
她眼观鼻,鼻观心。和谢槐玉擦肩而过,然后她还是没忍住朝他的方向瞄。
谢槐玉轻描淡写拂了她一眼。
她和他视线交汇,她看到他眼里的沉静。
江窈悬在半空的心蓦然放下,踩着门槛的脚步一顿,连枝看得心惊肉跳,有人快她一步。
谢槐玉托住她的手肘,很快又松开,“小殿下注意脚下。”
江窈郑重的嗯一声。
“臣告退了。”谢槐玉朝她作揖道。
江窈看到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在绵长的宫道上,有月色为他开道。
光熙帝正伏案,有一下没一下的翻阅着奏折。
江窈万万没想到,她进来后会碰上这样的局面。她琢磨出来了,敢情这是故意晾着她。
她觉得光熙帝应该也不太好受,看起来都快打瞌睡了。
江窈弱弱的喊了声“父皇”,誓要将难怪卖巧发扬光大。
光熙帝不为所动,轻哼了声,这次好歹有了点回应。
江窈吭着头也不再说话,那就耗着吧,一派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都没开口,好像他已经重罚了她似的。
光熙帝不自觉的放缓了声音,“刺客以死谢罪,如今证词也被毁,这案子就此了解吧。建章你有什么看法?”
江窈怯生生的嗯了一声,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能有什么看法,只要没有人再无缘无故跑来当刺客,能保住她一条小命就行了。再怎么说,她救过天底下最像模像样的“刺客”,骨子里却还是个小怂包。
“证词毁于一旦,还有什么审的必要?”光熙帝道,“著存堂走水乃人为,谢相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朕不希望你也牵扯其中。”
江窈摸不透……父皇他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这个,刺客的案子,她作为受害者要知情可以理解。
什么叫牵扯其中?她赶过去的时候,著存堂都烧了半天,细看就剩个大梁没倒……
要不是谢槐玉非要过去,她估计也不会特别执着,大概也是和光熙帝一样,证词毁于一旦,刺客又惨死狱中,顶多战战兢兢过一阵,不了了之了。
毕竟据她浅薄的知识库,历史上遇刺的五花八门,放在她那会儿,都有反社会分子的存在,日子还不是得照样过。
这样一比较下来,谢夫子真的可以说是很严格了。
江窈老实的将赶到大理寺前,所见所闻大致说了一遍。
光熙帝跟没听见似的,“秦栋父子实乃国之栋梁,秦右相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勤勤恳恳,朕也该提携他,秦世子入仕以来,颇得其父风范,现在大理寺当值。”
江窈:“……”关秦世子什么事?
光熙帝:“谢槐玉刚刚被朕正式革职,现已赋闲。”
江窈后知后觉,问道,“凭什么革他的职,可是有人在父皇面前说了什么闲话?难道是……秦世子?”
怪不得谢槐玉之前不待见秦世子,现在秦世子又参他,冤冤相报何时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俩人,明明在国子监那会儿,秦世子和她提过谢槐玉,每次都是一张迷弟脸。
鬼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错。”光熙帝道,“折子确实是他递上来的,大理寺联名上奏,说亲眼所见,谢相是唯一一个出入著存堂的外人,一切都没有查清楚,朕只是暂时革了他的相国之位。”
江窈这下听懂了,摆明了就是想让谢槐玉背黑锅,什么杀人放火的,真要是他做的她替他认,谢槐玉为了证词不惜贸然闯入,长眼睛的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和他一起去的,岂不是我也开脱不了嫌疑?”江窈眉黛轻蹙。
光熙帝道:“谢相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句句为他说话。”
江窈抓错重点:“回父皇的话,我没有句句为他说话,我只是平心而论。”
“依朕看来,秦栋父子的奏折有理有据,举国百姓都说谢相勤政为民,长此以往,他难免会自视甚高。”光熙帝利索的站起身,“他几时把朕放在眼里过?”
江窈:“……”
她正想就此事,和光熙帝争辩三百回合。
光熙帝将矛头指向她,“你的荒唐事,朕既往不咎,你最好也不要再提起,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江窈一头雾水,追问道:“我怎么荒唐啦?”
光熙帝抽了抽嘴角,好像在说你心里有数。
“他现在连国子监大学士都不是,而你是大邺高高在上的公主,理应和他疏远一些。”光熙帝谆谆善诱道,他之所以下定决心革谢槐玉的职,除了秦栋父子的上奏,还有他的一部分私心。
江窈怄气道:“我记得父皇您以前和我说过,要爱民如子,与民同乐。”
光熙帝气得没法子,干脆屈着指节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江窈哎哟一声,朝后退一步。
光熙帝一脸“女不教父之过”,“之前是朕的疏忽,等你及笄之后,你若是真有了属意的驸马人选,届时和朕直说就是。”
江窈点头:“那我肯定要早做打算……”
光熙帝作势又要敲她,江窈只好抿了抿唇,不再开口。
“你一定是被那个居心不良的给蒙骗了。”光熙帝自责道。
江窈听出光熙帝在骂谁,未来女婿头一次上门,不对,应该是准女婿头一次被发现,总要吃老丈人一顿教训的。
她被夹在中间,总不能两头不是人,基本现象可以理解。
“就是,居心不良!”江窈附和道。
“你如今心性尚幼,你皇祖母简直把你宠的没边儿了,非说什么公主要娇养的大道理,现在可倒好,碰到个有点才识的,有点长相的,有点家底的,就跟穷乡僻壤里的小子,一下子中了举人似的,乐得找不到北。”
江窈:“……我没有,我还是很见多识广的。”你们这些古人呐,才是真正的老顽固好不好。
殿外有人通传,郑太后推门进来,“哀家就知道,你又在为难窈窈了,是不是?”
他真是怕了自己这个老娘,光熙帝道:“……朕没有,朕只是在和她畅谈所欲,对,就是这样。”
江窈果断见风使舵,和郑太后统一战线,“皇祖母你可算来了。”
被郑太后解救出来,江窈惦记着某人被革职,“那皇祖母您早些回寿合宫歇着,我就不叨扰……”
然后她又被郑太后带回寿合宫,展开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流。
江窈没有打马虎眼,郑太后想知道什么,她就告诉她。
郑太后:“多久的事?”
“……大概、也许,快一年?”认识快一周年。
郑太后:“你当真属意他?这可不是瞎胡闹扮家家酒。”
“……一点点吧,如果是扮家家酒,也只想和他扮。”然而她真实的心理年龄成年了,别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成么!
郑太后:“你和他……哀家的意思是,谁先开始的?换个说法吧,谁先捅破这层窗户纸的?”
“他,上赶着巴着我呢。”那必须得是他啊。
郑太后富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你和他……现在到哪一步了?”
江窈使劲的摇头,煞有其事的保证道:“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郑太后眼角笑出褶子,“依哀家看,谢相真正儿是再好不过了,他若能真心待你,哀家第一个乐见其成。”
江窈:“……”蜜汁感动。
同样一件事,她老爹和祖母的处理方式完全不一样,郑太后相比之下立马显得清新脱俗,她还是更能接受后者。
江窈走出寿合宫,整个人舒一口气。
她觉得像刚刚给神父倾诉过,主要是郑太后总给她一种,背后散发着圣光的错觉。
……
次日。
天蒙蒙亮,江窈坐在梳妆镜前,连枝帮她梳发髻,她自己都意外,殿下算是今年头一遭,这么一大清早的就起了。
江窈突如其来的觉悟不仅仅于此,她赶到国子监,捧着书,摇头晃脑的念头,就差给自己脑袋顶上贴上字条:本人勤奋又好学。
连枝看在眼里,她只知道江窈进趟宫,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知道光熙帝和郑太后,具体和自己公主说了什么,以为她受了挫一时心里不好受,一开口都是给她鼓气安慰的话。
散学回公主府,江窈更是挑灯……夜战书法,“你看看我这个字,是不是有哪里没有写好?”
连枝再也绷不住:“要不,奴婢去相府问问……”
“相府?那是个什么地方?”江窈头也不抬。
连枝:“……”
江窈接下来三五天,都如法炮制。
连枝还没缓过劲来,这一日用完午膳,江窈心不在焉的捧着茶杯,“你替我去打听打听,谢相……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国子监的门生,对谢相二字基本都是闭口不谈,集体默认“勿谈国事”。
人人心里跟明镜似的,真有痴不愣登的发问,也会被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谢槐玉可能今天还赋闲在家,明天可能就官复原职了。
连枝早就想去了,相府的管家这几天也跟人间失踪似的,以前常常跑到她面前露面刷存在感。
“谢相这几日没踏出过府门一步,说是忙于沾花惹草……”连枝将这一整天打听到的,如实禀告。
江窈挑眉:“沾花惹草?”
“奴婢一时口快,说岔了。”连枝纠正道,“谢相大概是仕途不顺,寄情山水?听说在养花弄草,清一色的奇花异卉……”
江窈打断她:“就没有别的了?”
连枝思索道:“后来又要府上人去找了工匠,将葡萄架重整了一遍。”
“你明儿别去问了。”江窈撂下笔杆。
关于谢夫子被革职,她说不气是假的,说不替他委屈更是假的。
听光熙帝的意思,不止是被参本诬告,还有她的原因在里面。
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她会尽力。她得向光熙帝证明,自己不是一时兴起。
至于谢槐玉么,她说老实话,真不是她护犊子情绪作祟,更不是骄傲,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大邺的相国,只会是他。
江窈想起那天,她看到的难民景象。
可以说是触目惊心,永州的话,刺客既然也是永州人,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朝堂上的事她不参与,谢槐玉也不会和她提,但是百姓的事,她总要过问一下,她还信誓旦旦和光熙帝说过,自己爱民如子,她不想言而无信。
她在国子监用完午膳,有意和连枝乔装了一番,坐上马车,准备“私访”。
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转了大半圈,根本没有难民的影子。
江窈纳闷了,不可能啊,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在靠近烟花巷的一处荒地,和那一日一般无二的景象,甚至有了腐烂的死尸味。
连枝捂着口鼻,张望了一眼,“殿下,好像有不少人咽了气,周围的路口都有重兵把守,怕是进不去,里头的人估计也是出不来的。”
“路不是给人走的?你随我过去瞧瞧。”江窈跳下马车,领着连枝大步阔斧,颇有几分盖世女侠,随影如风的假象。
之所以是假象。是因为看守的重兵轻易就将她们拦下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没有任何旨令,敢随意拿人?”睿智如连枝,先发制人。
“我们奉巡城御史的命令,把守在此地。再犯进一步,休怪我们刀剑不留情。”
江窈听他们提起巡城御史,当时大理寺走水,她见过那人,姗姗来迟,美名其曰善后,长得獐头鼠目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敢问巡城御史又是奉谁的命令?”江窈发问。
她和连枝都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怕被怀疑,特意在脸上盖一层泛黄的粉敷。
“自然是上头的命令。”将士们异口同声道。
江窈低头一看,有人冲着她跪拜,刚到她膝盖以上的高度,话都说不太清楚,头上像长着癞子,裹着个红碎花的布巾。
连枝随身带了绿豆糕,本来是预备给江窈的,矮身递给他。
红碎花狼吞虎咽。
“你今年多大?”江窈问他。
旁边有将士想上前拉开,“我和他们说两句话总可以吧?大家都不过界,以你们为泾渭,这总不能再违抗你们巡城御史的命令?”
将士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事实上,这黄口小孩也是钻了他们的空子,才会溜到江窈面前跪拜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