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会舍得的。”江窈道。
宫女上前伺候郑太后用了点膳食,郑太后重新躺在榻上,“你非要跟在眼前,哀家反倒睡不着了。”
江窈这才点头。
次日
江窈一大清早去了御膳房,拿着柄小蒲扇,坐在成荫的大树底下,时不时摇两下扇子,她在亲自给郑太后煎药。
连枝得知时,本来想给她打下手,被江窈义正言辞的拒绝,她怕自己不够坚定,干脆没有让连枝跟着。
与其说是在御膳房,不如说是御膳房以南比较恰当,从她的方向,刚好可以眺望到一扇圆窗,御膳房的宫人在里面走动着。
为了给郑太后煎药不出差错,确保万无一失,她先让药童帮她控制过火候,自己不惜全副武装,戴着面纱,别郑太后的药被糟蹋了,她自己再搭进去。
她搬着木墩,挪到了风口的反方向。
默默等着药炉沸腾的声音。
她撑着下巴,大概是起的太早,连连想打瞌睡。
边上传来声响,来人穿一身宫女服饰,看起来年龄比她还要小几岁,体型微胖,标准的圆脸,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哼哧哼哧搬着和她差不多的火炉。
一一捯饬完,宫女和她主动打招呼,“姐姐也是新来的宫女么?面生得很。我也是新来的,刚进宫仨月都不到。”
江窈没有否认,即便她今儿戴了面纱,随意挑了件宫装,宫里但凡有眼力见的,也能认出她来,毕竟她可是在宫里兴风作浪过。
可见这宫女没有说假话,脸上写满了懵懂弱小又无知。
宫女光是生火就生了半天,江窈看不下去,想帮她一把,然后火苗嗖得一下……彻底灭了。
再等火生起来,宫女脸上灰扑扑的,像是蹭了一层碳灰。
江窈恍惚间像看到了自己的下场,庆幸自己不是孤军作战。
就是过程漫长了些。
“姐姐第一次煎药?”宫女道,“这才哪到哪啊,早着呢。”
“你也是第一次生火么?”江窈面不改色心不跳说道。
宫女点头:“我爹爹在我们那儿是个很有名气的江湖郎中,家道中落,才把我送进宫来。”
所以她虽然精通医理,可以前也是个小姐的富足日子。
“姐姐在哪儿当差?”宫女问。
“寿合宫。”江窈告诉她。
“姐姐的眼睛生得可真好看呀,跟画上的人似的。”宫女感叹道,“难怪直接进了寿合宫。”
江窈:“……”这都能被夸的么?她要不要礼貌性也夸夸对方的包,哦不对……应该是荷包?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宫女道:“宫里的教习姑姑说,只要聊得来,那咱们就是姐妹。”
听得出来,宫女好像很想和自己当尬聊姐妹花。
江窈好奇心作祟,“我没听说过,一直在太后宫里做事,你……咱们这些宫女都是这样的么?”
宫女点头,挑了最近宫里最火热的八卦起头,“都说建章公主和谢相的婚事,八字已有了一撇,迟早的事。”
江窈一时半会没敢接话,“……是么?”
她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八字有了一撇?
“是啊。”宫女捂脸道,“之前浣衣局的小姐妹梦到自己成了建章公主,不知道我能不能梦到一次。”
江窈咳了两声,“你这志向……有点远大的。”
宫女好可怕,她想回公主府。
“可是东宫那些小太监不这样想,都说建章公主是天上的月亮,谢相要是想当驸马爷,尚得过五关斩六将才行。”
“我觉得这个可以想。”江窈附和道。
“侍卫更不讲道理,”宫女道,“说什么谢相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可他们只敢私底下喝醉酒说。”
“……你们都是从哪儿听的啊?”如果这就是传说中的聊得来,那宫里的风气要清肃整顿才好。
“我也纳闷呢,反正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了似的。”宫女道。
江窈:“……”问了等于白问。
她在宫里头,一般走到哪儿都会听到几句恭维话。
没有一个,像酒窝宫女一样,,给她留下这么深刻的映像。
江窈煎好药,用帕子裹着,又去找药童问了问,“这火候到了没?”
“这什么味儿啊?”药童使劲嗅了嗅,慢慢的转移到她扇子上,“你这扇子上,怎么飘着股……红花的味道?”
“什么红花?”
“只有娘娘才会用的药。”药童感到很是奇怪,“不过宫里这几年,已经没人用啦。”
江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红花不就是落胎药么。
宫里头会有谁用到红花?除了嫔妃就是宫女,嫔妃要是真能怀上,光熙帝还不得乐不可支,难道是宫女不小心怀孕了?可是刚刚的小酒窝,体态比一般人圆润,看着没有怀孕的迹象。
而且整个一老实人的性情,难不成被人渣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江窈给郑太后送完药,郑太后留她说了一会儿话,很快就体力不支说要小憩。
江窈便回了煎药的树荫底下,之前的酒窝宫女不见了。
她守株待兔了半天,没有见人影,只好先回凤仪宫。
走在宫道上,她后悔没有问人家名字,现在可倒好,总不能让连枝把所有长酒窝的都找出来吧。
没想到,居然被她迎面撞上酒窝宫女,刚好从不起眼的小门出来,江窈没记错的话,这个方向,靠着王淑妃的住处。
她上前将人拦住:“你到底在哪儿当差?”
宫女支支吾吾,江窈深吸一口气,勉为其难牺牲下自己,“你不是说,只要聊得来,就是姐妹花?”
“可是我说的那些话,你好像没有兴趣,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宫女推脱道。
江窈思索道:“听说谢相给建章公主作过画……”
“真的么?”宫女眼睛一亮,“都说谢相自从入仕后,再也没有作过画呢。”
那她改天得让谢夫子给自己作副画像,让他裱在书房里,以便随时瞻仰,书房不妥当,万一会客怎么办……
江窈收回思绪,不由自主的问了句,“那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啊?”
“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所以没有聊得来的姐妹花。”宫女难受的低下头,“我就是纯粹觉得,这俩人是一对儿……”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江窈耳根一热,学着她的语气道,“我也觉得这俩人是一对儿。”
宫女高兴的笑了,一副对她掏心窝子的模样,“姐姐,我现在浣衣局当差,往后就说不定了。”
“为什么?”江窈默念一遍言归正传,她自己都忍不住分心,第一次听人说她和谢槐玉是一对儿,说老实话,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心潮澎湃,她也不想的。
“这个我不能说……”宫女为难的看着她。
江窈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给人送药去的,对不对?”
宫女顿了顿,连忙摇头:“没、没有。”
就这个傻白甜反应,江窈简直不忍直视。
她再想问下去,宫女一溜烟跑了,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其实小酒窝也不想跑的,她难得遇到个同好,可是同好总是在打听不该打听的,淑妃娘娘交代过,这事儿要是败露了,不止是她要掉脑袋,爹爹也要跟着倒霉。
江窈有个大胆的假设:若是王淑妃要用落胎药,这说不通啊。
上次王淑妃有孕,闹得兴师动众,她那个混账老爹不惜把她发配出宫。
难道……王淑妃这次怀上了,可不是父皇的种?对哦,毕竟她这小半年,都没有再听说过父皇和她的幺蛾子。
怕不是父皇要化身绿油油了……
可惜她这个大胆假设,有待实践来证明。她手上没有确凿的证据,不好轻举妄动。
再联想到郑太后这次昏倒,实在蹊跷,问她当时的情形老人家说想不起来,再问就喊头疼。
伺候郑太后的宫女说,本来太后娘娘在凉亭里待得好好的,一眨眼的功夫,就不知道到哪儿溜达去了。
幸亏霍统领通风报信,才知道郑太后在竹林附近昏倒了。
江窈为了确保消息的真实性,又问了许皇后,“那天郑太后昏倒,听说是霍统领在附近巡逻,刚好派人将太后送回来的?”
许皇后笃定道:“确实有这回事,陛下还赏了他。”
江窈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是这样的,领导买了一箱牛奶放在自己办公室,然后发现丢了好几盒。开会时领导语重心长说了这个事,希望偷喝的人能主动承认错误并还回来,末了加了一句,说箱子上是可以查到指纹的。
等下午领导再回去,好家伙,连箱子都不见了。
事实上,几盒牛奶警察才不会帮他查指纹,所以领导临时装了监控摄像头。
第二天,领导失联了,再过几天,公司楼直接被爆破了。
换句话说,有种类型的犯错,根本原因是为了掩盖错误。
连她一个刚搬回宫的,都能不小心撞到这件事,更何况郑太后长居深宫。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江窈都没有再碰到个小酒窝,郑太后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江窈像是回到了出宫前的日子,每天宿在凤仪宫,一大早再赶马车去国子监。
不同的是,偶尔能搭一程谢槐玉的马车。
有一回她在宫道上,远远的看到王淑妃。
王淑妃肯定看到她了,然后……让人给她让道了?
这还是那个原来的王淑妃么……
太古怪了。
江窈挺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苦于找不到时机。
国子监年试近在眼前,光熙帝甚至找她做了一次考前动援,动援之后……她更紧张了。
光熙帝和她说,等年试过后,她便可以不用再去国子监。
江窈仍然紧张的瑟瑟发抖。
她自己心里有数的,也就是说,这次相当于她最后的答卷。
咸鱼努力翻过身,可能依然是条咸鱼。
像江煊上次和她说过的一句话,照她和谢槐玉忍不住勾勾搭搭的频率,这事儿迟早得败露。
许皇后估计很想和这些宫女太监做朋友。
江窈捧着书,看着上面的天文,胡思乱想中。
连枝端一碟糕点进殿,“殿下,您最爱吃的海棠酥。”
江窈一听见海棠酥三个字,又陷入了紧张中。
她以前是无所谓的,可是现在么……她非常在意,谢槐玉在大邺的学术界这么有造诣,她总不能总交白卷。
不能给她家谢夫子丢牌面,后世史官评写,光熙年间,谢槐玉其人样样都好,唯一的污点就是……
想想就可怕。
江窈拈帕啃着糕点,计上心头。
榻上几乎被她摆满了衣裳,江窈伸手指道,“这件杏色的好不好?”
连枝道:“殿下真有眼光,这可是前两日太后娘娘赏给您的,说是今年新贡上来的苏绣。”
坐在梳妆镜前,江窈用簪子蘸一点胭脂,晕染在腮边。
到时候……哼!他还不是把持不住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这是她预想中的画面,再往下就是不可描述,冒着粉红色泡泡,飘上云端。
骄阳似火,校场上。
江煊正在和人踢着蹴鞠,而光熙帝则坐在观景台上,长廊边上还坐着朝中重臣。
江窈一直朝长廊上探着脑袋张望,奈何江煊实在太出彩,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这个弟弟……真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与其说是踢蹴鞠,不如说是别人把他当蹴鞠似的逗,跟着全场跑,基本没挨到过蹴鞠。
眼看江煊又不小心摔了一跤,江窈给连枝使了个眼色,连枝了然于心,反手拿过经过宫女手上的茶水。
江窈:“……”这行云流水的动作,连枝怕不是跟自己待久了,
她推开就近一处厢房的门,没多久就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江窈倚窗而坐,纹丝不动,手里执一柄团扇,也不看他,装模作样的看着湛蓝天空。
她漏算到太阳的方向,然后讪讪的坐正了。
小姑娘是个玲珑剔透的,可是不太正经。
谢槐玉走到她跟前,摊开掌心,“当真不怕摔下去?”
这人怎么惯会煞风景!
江窈瞥了一眼窗下,心有余悸,老老实实的将手搭上去。
“谢相别跟我说笑了。”江窈端着派头道,“我这两天甚是烦忧,不知谢相口否为我解一解忧?”
没等谢槐玉开口,她自己先端不住了。
她果然不适合走高门闺秀的路线。
“窈窈这是怎么了?”谢槐玉声音温润。
“不瞒你说,我这些日子骗你说温书,实际上根本没什么进展……”江窈不好意思的低下脑袋。
一鼓作气,她顺势抱上他的胳膊,“谢大学士就行行好,通融通融我吧。”
脸面是什么,她今天先不要了,明天再捡起来就是。
“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的。”江窈说完后,像花光了所有勇气。
“当真?”谢槐玉讳莫如深道。
“嗯。”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叮。
谢槐玉恍然大悟的“哦”一声,“那你不用担心了。”
这是答应了么?惊喜总是猝不及防,江窈期待的看着他。
“我会告诉主考官,私下受贿是要流放关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