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成仙(上)——时镜
时间:2018-11-30 09:08:49

  这一刹,吴端不由得失笑。
  他拱手为礼:“谢师弟明日才回,便是回了,只怕师尊也还有话要交代,几位还须在昆吾盘桓三两日。住处照旧,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传信于我,或是吩咐执事弟子。”
  众人皆道谢过,也没在一鹤殿前多留,便回了昆吾为诸人安排的住处。
  这个时候除却扶道山人之外,几位师弟大多已经回了崖山。
  毕竟曲正风叛出崖山不是小事,门中众位弟子也是好一阵的震动。
  昔日曲正风常代扶道山人处理许多事情,这一时丢开来,立时要人顶上,只怕一时半会儿众人都要忙晕头。
  “吱呀。”
  暮色当中,见愁告别了其余三人,推开了屋门,回到了自己屋内。
  陈设简单,木桌木椅,只比崖山的多了几分精致,桌腿上都还有几道雕花纹路。
  她弹指,点燃了摆在桌上的灯盏。
  昏暗的屋内,顿时明亮了一些。
  望着这一豆灯火,见愁有些恍惚起来,仿佛霎时间这屋子便成为她在村中的那一间屋子,灯影昏昏,照着环堵萧然的四壁,却没有半点温度。
  她一眨眼,一个晃神,周遭幻象又立刻消失。
  屋子变成了本来的模样。
  抬手起来,见愁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似乎想将脑海之中的盘桓的杀意驱除,却终究没有什么效果。
  眉头皱了几皱,她走过去,还是盘腿坐到了屋正中的蒲团之上。
  两手打开,捏了个手诀,搁在膝上,任由身下斗盘骤出,天地灵气自眉心灌入,她微微躁动着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修炼不知时间流逝。
  眨眼间,月上中天,将银辉洒在她窗棂;不一会儿,月又渐斜,渐小,于是银辉也被周遭的黑暗吞没了一些,整个昆吾,陷入了黎明之前的黑暗。
  寂静里,只有一片细小的虫声,穿破了窗格,却搅扰不了人的睡梦。
  “滴答。”
  窗外,浓重的雾气,在发黄的叶片表面凝成厚厚的一层露珠,终于汇聚到一起,坠落而下,敲打在窗棂之上。
  这一刻,见愁因闭目而垂着的眼睫,忽然颤了一下。
  一双清明的眼眸抬起,看向了微微打开的窗缝,山高月小,秋树露重,正是一日里最寂静,且天色未明的清晨。
  她垂眸思量片刻,终于还是从蒲团上起身,已稳固在两丈四尺七分的斗盘隐没在地面之上。
  走到门前,重新将门拉开。
  天将明,今日也该是谢不臣回昆吾之日。
  她淡淡地这么一想,又返身将门带上,无声地出了院落,顺着山道,一路下了昆吾,穿过昆吾主峰周围那一片茂密的树林。
  江水滔滔之声,很快近了。
  踏着满地枯叶,见愁站在江岸边,一眼便看见了江上那随着江水浮动,却始终没怎么移动的一叶扁舟。
  天光幽暗,满江浓雾。
  有细碎的波光在江面上微微摆动,偶尔有游鱼跃出江面来,发出哗啦的水声。
  小小的乌篷船停在江心之中,船尾系着陈旧的渔网,船桨随意地靠在渔网旁,船头则放着歪七扭八的三两鱼篓。
  一人坐在船头,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挡住了满江的雾气,只是他身形却也在雾气里透着几分隐约和模糊,看不分明。见愁只能看见他持着细长的鱼竿,似正在江面上垂钓。
  此人身后,生着一炉新火,上头架着一口小锅,锅内的水已开至蟹眼。
  在见愁朝着他望去的刹那,那鱼竿忽然一动,江面上顿时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波纹。
  “鱼儿上钩了……”
  垂钓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只将鱼竿一抖,便见一条肥美的鲈鱼咬着钩,被他从江水之中拽出,一下拎在了手里。
  这一刻,见愁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眉眼间依稀有几分熟悉。
  傅朝生放下了鱼竿,只带着一种近乎怀念的口吻,朝着岸上见愁道:“鱼在手中,水在锅中,万事俱备,只待烹上一碗鲜汤作为款待。故友既至,不如上船一叙。”
 
 
第166章 今日拔剑
  听到“故友”这两字,见愁便明白了。
  仙路十三岛上,那一神秘的少年,自称为蜉蝣所化,后在西海之上驾鲲而去,身份来由都是一等一的奇妙。
  却不知,对方使露珠坠落,又以心念引路,到底所为何来?
  此人修为极高,能力或恐通天,若要于她不利,估计早便动手,也不用摆什么所谓的“鸿门宴”。
  所以,见愁闻得对方邀请,倒也没有拒绝,只一步迈出,便已经站到了船上。
  此刻,傅朝生正将那鱼提起来,顺手摘掉斗笠,露出满头乌黑的发来。
  他抬眼瞧见见愁,倒好像是认识了她许久一样,随口便道:“小船简陋,请坐。”
  待客之道,还真是够捡漏的。
  只是见愁也不拘,随意坐下来了,看着从身边流过的滔滔江水,目光落在了放在鱼篓里那一条黑鱼上。
  这鱼瞧着通体乌黑,跟普通鱼没什么两样,只是他待在船板上的竹篾鱼篓里,慢吞吞喘气,眼看眼看就要断气一样。
  “有鱼为何还需垂钓?”
  “有鱼?”
  傅朝生并指如刀,将手中那一条肥美鲈鱼开膛破肚,正在收拾间,闻得此言,眼神一转,便顺着她目光所对的方向看去。
  黑鱼。
  是鲲。
  这一瞬间,他沉默半晌,笑道:“故友想吃这一条鱼吗?”
  “……”
  黑鱼默默在竹篓里翻了个身,把白白的鱼眼藏了起来。
  兴许是觉得傅朝生眼神有那么一点奇怪,也或许是觉得这一条黑鱼有那么一点奇怪,见愁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傅朝生的身上,打量着他。
  浅青色的古旧长袍,照旧笼在他身上,不过此刻却被不知哪里来的旧蓑衣遮了个严实,只能看见隐约的花纹。
  那颜色,像是岩缝里长出来的青苔。
  这种感觉着实奇妙。
  那时她还不曾真正踏入修行之路,甚至还不曾进入十九洲,如今她已经是左三千小会的魁首,一人台的第一。
  看着傅朝生还算干净利落的动作,见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任由晨雾吹拂着自己的面颊,远处天边只余下小月的轮廓,照亮她的已经是天光。
  “哗啦。”
  水声轻轻响动。
  打整干净的鱼已经被傅朝生缓缓放入了锅中。
  开至蟹眼的水,便将鲈鱼鱼身淹没,锅旁有些香料,也被他扔了进去。
  见愁于是一笑,却没说话。
  坐在她对面的傅朝生,眼底闪过什么,似藏有岁月变幻,对她这一笑,似乎不解:“故友笑什么?”
  若只想喝鱼汤,是没必要往里头扔香料的。
  曾有那么一些日子,炖鱼汤她算是一把好手。
  不知觉间又想起在是非因果门之中重历的那些记忆,见愁毕竟与蜉蝣不熟,所以并不言明,只道:“西海惊鸿一瞥后,曾收到你来信。只是见愁不知,‘故友’二字,所从何来?”
  这问题是傅朝生不曾想到的。
  他看着对面的见愁,想起这两三年来在人世间的种种见闻,却发现他在人世间遇到的那些人,都不跟她一样。纵使是在人间孤岛当国师、逼死张汤之时,也不曾遇到一个与她同样的女人。
  或恐,这便是人所言的人皆不同。
  至于“故友”二字……
  “蜉蝣者,朝生暮死,而我只因朝闻道而生。”
  他手指从斗笠上几根冒出来的利刺上慢慢划过去,那声音说不出到底是年轻还是苍老,只有着那么带了三分嘲讽的慨叹。
  “我闻故友之道而生。”
  闻道而生。
  见愁忽地一怔。
  傅朝生续道:“生而遇道友,叙话三两句,于故友而言,不过三五刻,萍水相逢一过客而已;于朝生而言,则已小半生,相识已久故人哉。”
  是了。
  若他只是一只普通的蜉蝣,当为朝生暮死。
  人之一日,他之一生。
  见愁约略明白了些许。
  傅朝生捡过炉边不知何处寻来的一根干柴,“啪”一声折断了,投入炉中,眨眼便见着那火舌将干柴舔红。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为之强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处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敢臣。”
  一字一句,他念来极为清晰。
  见愁却忽然觉得有几分耳熟:“这是……”
  “这是故友昔日闻我之道。我后来去人间孤岛,发现这是《道经》所载之字句。”傅朝生面上带了笑,下一句却转而道,“想来,这不是故友之道,也并非我之道。”
  书卷之中常有圣人论道,只是修行之中的“道”又不可以书卷而论。
  只有极少数人,能将书卷之“道”与修行之道结合。
  道行于足下,却不在书卷中。
  闻道而生,或许的确是因见愁而起,也或许只是一个机缘之下的巧合。
  傅朝生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样,只知他要的天道是什么模样。
  又折一干柴入锅底,他道:“如今故友也在修行路上,不知如何悟道?”
  悟道?
  见愁一笑:“尚不知,道为何物。”
  没准儿出窍就死。
  这句话竟来得干脆利落。
  傅朝生这才想起凡人的修为似乎需要日积月累,便忽然没说话了。
  空气里开始飘荡着鱼汤的香味儿。
  不知何时,船已开始顺江飘下,穿破浓重的雾气,却将两岸被秋色染得绚烂的树林与远处的山峦,模糊成了一片暗影。
  天光已开始微明。
  傅朝生看了看外头风景,又瞧了一眼高处的云海广场,最终将目光投落在已好的鱼汤之上。
  “生我者故友,乃‘因’之所在,却不知他日‘果’在何处。”
  “鱼汤好了。”
  见愁淡淡提醒。
  “……”
  沉默片刻。
  傅朝生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奇异,随后只顺手往江中一伸,抽回手时,那滚滚江水,竟然已经被他握在掌中,成为两只江水凝聚而成的小碗。
  细看时,水流尚在流动,形成表面一道一道的波纹,奇妙至极。
  用这一只抽江水而成的小碗,盛了锅中汤,傅朝生递给了见愁。
  见愁接过碗来,只觉触手生凉,端着碗,竟似能感觉到江水流淌的波纹,感受到浪涛鼓动的脉搏,仿佛有与整条江心神相连的错觉。
  他抽的不仅是江水,乃是江脉、江魂!
  瞳孔微缩,见愁眼底藏了几分忌惮。
  鱼汤在江水之碗中,散发着有些过浓的香料味道。
  她端着,却没喝,只问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蜉蝣君拂晓引我来此,总不会只为了喝这一碗鱼汤吧?”
  “自然不是。”
  鱼汤不过先前于是非因果门上所见,随手一试罢了。
  傅朝生自问不是那般有闲情逸致之人,也就是等人时候无聊。
  见愁既已明问,他也不绕弯子,只开门见山道:“我来借宙目。”
  “……”
  手抖了那么一下,碗中的鱼汤也荡起了波纹。
  比目鱼修行有成后,便有宇宙双目,可观四方上下,古往今来。
  鱼目坟中,见愁的确得了此物。
  只是当时鱼目坟关闭,此人又从何知晓?
  见愁垂了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只将鱼汤慢慢地吹凉了,喝了一口。
  香料的香味太重,盖住了鱼本身的鲜味儿,万幸这一条鲈鱼甚为肥美,材质挽救了这一锅鱼汤。
  只是……
  暴殄天物。
  心里莫名地冒出这个念头来,几小口鱼汤,慢慢便被饮尽了,见愁重抬起头来:“宙目我有。不过,这一个‘借’字,我也曾对人说过。”
  不久前她曾强“借”顾青眉接天台印一用,到底是“借”还是“抢”,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强盗作风,她也算深谙。
  如今傅朝生说借就借,未免说得太轻松了些。
  倒是傅朝生并没有什么异样表情,也不觉见愁这话不很客气。
  他只笑:“那故友借吗?”
  “……”
  见愁也不知道心底是什么感觉。
  她盯着那盛着那没了鱼汤的汤碗许久,终是吐出了一个字:“借。”
  一字落地,鱼篓里的黑鱼翻了个身,无神的鱼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朝着火炉两旁的一人一蜉蝣看了过去。
  傅朝生微微眯了眼,眼底藏了几分莫测,打量着见愁。
  见愁却将汤碗慢慢朝着九头江一放,只一瞬间,汤碗便化作了哗哗的流水,融入了滔滔江流之中,消失不见。
  她直了身来,手一翻,那不大的灰白鱼目便在指间。
  略略将之转了一圈,见愁还是扔给了傅朝生。
  轻巧地接过,宙目已在掌心之中。
  傅朝生却忽然觉得面前的见愁,已成为一团迷雾:“我有宇目,只差宙目。你不问我借去何用?”
  “总归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想也知道,这人乃是蜉蝣,修为亦有几分诡异之处,见愁暂时无意蹚这浑水,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便是。
  也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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