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了这消息,宋凛立刻猜想:雍昼是要有动作了。
于是,他派遣出几名山阴宗的高阶修士,在半道上截杀英雄冢众人。
没想到,还真让他得到了一个隐秘的消息:中域以昆吾崖山为首的几个修士,要结伴去探青峰庵隐界,而隐界之中正有东南蛮荒失传已久的《九曲河图》!
这一下,宋凛哪里还坐得住?
得了消息之后,立刻紧锣密鼓地谋划起来,一面继续截杀英雄冢修士,一面带人潜入中域,并且找到了有关于青峰庵隐界的一些资料,只是并不齐全。
为求万无一失,宋凛兵行险招,假扮半路退出的小金,混入了众人之中,企图在这个过程当中探得青峰庵隐界的进一步消息。
谁想到,自打进入隐界之中,竟然是步步杀机,举步维艰!
从英雄冢那边截来的消息里,一没提昆吾那惊世之才谢不臣同在行列,二对见愁的本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东南蛮荒原本就与中域隔绝,消息不通,更不用说谢不臣与见愁这等才出世的天才,没交手,谁能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强?
宋凛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两人不过略强于寻常修士,可等到交手的时候才傻眼了:一个重伤的谢不臣自己尚且没搞定,刚冒险进来,又遇到了崖山这杀神一样的女人!
前后连起来一想,宋凛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从头到尾就是雍昼设下的一个局?
若雍昼真有心争夺青峰庵隐界之中的东西,此刻哪里还会没有半个英雄冢的修士出现?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来争隐界之中的《九曲河图》,只是故意将消息透给自己,让自己与中域这新一辈之中的杰出人物杀个你死我活!
坐山观虎斗啊。
好一招借刀杀人!
宋凛一面躲避着身后来自见愁的攻击,一面却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初见到的那一位英雄冢少门主。
温柔乡,英雄冢。
白衣如雪,观音高悬,他手里持着三炷香,拜给高高在上的神佛,身在杀戮地,却是满嘴的仁义良善!
雍昼?
只一想起这名字来,宋凛便觉得满嘴都是血腥味儿,恨毒了!
再听听背后见愁左一句“只逃不战算什么本事”,右一句“你妖魔道修士无人了不成”,简直能气得人七窍生烟!
宋凛当然不惧一战,可却知道谢不臣也入了此阵图。
见愁固然与谢不臣有仇,可在面对正邪之战的时候,天知道会是个什么发展?
山阴宗的人手已经在这二人手上折损了大半,宋凛不敢再行险,为今之计,只有逃,避开这两人,才有机会探寻隐界之秘。
“嗖!”
宋凛整个人化作了一道光线,在避无可避之时,直接侧身一转,立刻又入了一扇门中。
见愁跟在后面,皱着眉头,朝左边看了一眼。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追着宋凛已经在这里兜了个大圈子,在迷宫之中经过了一扇又一扇门,而这一扇门……
正好是之前小书蠹所说的兑位往东的节点,去找那一只隼的位置……
追人?
还是找隼?
见愁疾奔之中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一停,竟在半空之中生生止住,有风环绕在她脚下,似与她融为一体。
蹲在她肩头的小貂迷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前面已经跑了个没影儿的宋凛,“嗷呜呜”地叫唤了两声。
骨玉有样学样,也张着嘴咿咿呀呀一指前面:“追,追,跑,跑了……”
这小结巴地……
见愁忍不住摇了摇头,摸了摸这两只小家伙,抬目注视着宋凛消失的方向,思考了片刻,眉梢一挑,目中露出几许耐人寻味的笑意。
而后,她竟然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弃了宋凛,向东而去!
小貂傻了。
骨玉眨巴眨巴眼也有点懵。
见愁泰然自若,半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唯有跑出去很远很远,甚至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宋凛,这时候终于觉出了背后的不对劲。
他站住脚,一回身,不知何时,背后竟然已经空空荡荡!
“……”
宋凛脑海之中回荡起见愁方才凛冽而满含杀意的话语——
这天下人有不少死法,不知宋少宗中意哪一种?
我乃崖山门下,名门大派,自当为十九洲除魔卫道!
你娘的!
放了话要把老子碎尸万段,一转眼你连人都不见了!
敢情之前放那么多狠话是耍人!
说走就走……
面容一阵扭曲,眼角跳了一下又一下,他简直有种吐血的冲动!
纵使自诩混迹妖魔道多年,见惯了善变老怪,算得上道行深厚,那一瞬间,也着实没忍住骂了一声:“你大爷!”
追杀也能放鸽子!
※
偌大的万兽迷宫阵图里,入内的三个人已经分别处于三个地方。
见愁自寻小书蠹说的鹰隼所在地而去,宋凛不知自己到底到了哪个地方,此刻正在迷茫之中,而在间不容发之际挤进了阵中的谢不臣,却站在了先前见愁所在的那一处庭院里。
沙沙……
是他经过脚下庭院荒草丛时,草叶摩擦发出的声音。
青色的袍角上滴落血迹,将青青的草叶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
谢不臣环视一圈,眉峰带着几许淡薄冷冽之色,似天山五月雪,眼底一片平静,脑海之中却是一条又一条的线索碰撞起来。
入隐界,那山阴宗少宗主便假扮成了小金混入,其后乃是他与见愁相互杀了一路,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原本他人皇剑在手,乃是占据先机,谁料她实力惊人,却比自己原来预料的还要强上三成,更加之割鹿刀新握……
要除去,却是难了。
哪里来的那“三成”实力?
与她对战之时,全副心神都在战斗之上,唯有此时得了片刻安静,他才有时间回想,于是忽然知道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一人台。
中域新一辈修士,人人梦想登上的绝顶。
没有人知道她在上面获得了什么,其后也从未从师长那边听闻。
除此之外,谢不臣是想不出什么别的奇遇了。
一路上针锋相对,刀刀剑剑都是血……
她本不是毫无依仗,更不是那种莽撞之人。
这一点,倒是他疏漏了许多,由此才在入了隐界之后处处处于劣势。
昔日妻,今日敌。
谢不臣一念及此,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目光从这庭院四面墙壁洞窟之上一一移去,他看见了里面存在的枯骨,也看见了那一只奄奄一息的老蟋蟀。
还有……
一只缩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小书蠹。
在谢不臣目光落去的瞬间,小书蠹吓了一跳,赶忙朝着洞中一蹦,缩回了书缝之中,警惕道:“你也是来寻河图之秘的人吗?”
这人跟之前离开的那个女修不一样,周身绕着一股叫人心颤的气息,小书蠹向来胆大包天,这一会儿竟然有些忌惮起来,死活不敢接近他。
谢不臣微怔,挪动脚步走了过来,抬眼一看这洞口四周雕刻着的图案。
一隐士依着枯松而立,手指按着一卷古书,似乎累了,并未翻阅。
一只小书蠹瞅准了时机,竟然从书中冒了出来,如痴如醉地看着古书上的东西,还摇头晃脑,似乎学着书生们吟咏。
隐士这才发现动静,移过了目光,注视着书蠹。
没想到,那小书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竟然一口朝着书页上某个字啃了下去,隐士顿时愕然……
后面的雕刻,便模糊了起来。
不过,谢不臣已经明白了这一只书蠹的来历。
在这隐界之中竟然出现了不少的书本,倒叫他觉出一种难言亲切的感觉来,于是一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便挂在了唇边。
小书蠹方才问他是否“也是来寻河图之谜的人”……
谢不臣注视着缩在书缝之中的书蠹,又看了一眼那坑坑洼洼的书页,基本都是被书蠹啃噬出来的小洞,问道:“看来,在在下之前,已有人经过了此地?”
第190章 读书人,谢不臣
“是有人来过……”
小书蠹缩在书缝里看他,周身的粉灰色光芒缩成一团,听见他这一句问话,那粉灰色的光芒一下就暗淡了不少:只听对方问的这一句,它就知道,这人不是来接它们去上界的。
忽然有些没精打采,连那种奇怪的害怕和忌惮都消下去不少。
谢不臣注意到了这一幕,却并未有什么特别深的感触。
一战后,他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冒险进入此万兽迷阵,一则是凭借横虚真人给的钥匙依仗,二则也是想为自己争取到一定的喘息时间。
见愁已经入了迷阵许久,谁知道她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如今小书蠹说方才有人经过,这个人不会是宋凛,他与宋凛乃是前后脚一起进来的,宋凛没那么快。
所以,不久前经过此处的,势必是见愁了。
见愁……
两个字,舌尖一转,又往喉咙里一咽,顺着滑入心脏肺腑,像是漂浮在暗河里的冰块一样,渐渐地沉下去,渐渐地消融在暗河里。
谢不臣的眼底,闪过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又恢复了那种天穹一样的平静。
与淡漠。
他重又看向小书蠹,隐界之中曾看见过不少的灵兽,想必这小书蠹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吸引他目光的,并非这一只小小的书蠹。
狭小洞穴三面那高高垒砌起来的古籍,才是他感兴趣的所在:沾满了尘土,甚至边角发毛,无数的碎屑如同食物的残渣挂在缝隙里,狼藉的一片。
小书蠹虽然还垂头丧气,不过半天没见眼前这人有什么别的动静,不由也纳闷起来,强自按下心中那一种奇怪的忌惮感,抬头来一看。
这一看,它便发现,对方的目光落在这些书上。
心里咯噔的一下,小书蠹连忙几条腿一起挥动起来,似乎想要挡住那些书:“你别看,这些书本君可不借的!”
奶声奶气,机灵无比。
只是……
太小了。
米粒大小的一个黑点站在书缝里,又能护住几本书?
谢不臣只一扫,便知道这些书多年没人打理,残破无比。
洞口亮着一片光芒,像是通透的琉璃一样。
这样的一层光,是隐界给予这些灵兽的最后保护,所以小书蠹待在里面还算是安全。
之前见愁在此的时候,也没能突破这一层琉璃光的保护。
所以,小书蠹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有信心的。
在谢不臣看来的时候,它半点都不害怕,哼了一声:“看什么看?本君说了这些——你、你干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小书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奶声奶气的声音陡然一高,简直像是破了嗓子一样大叫了起来!
就在它开口的眨眼功夫里,这站在自己“洞府”前面的青袍男子,竟然朝着它的“洞府”伸出了手来!
那是一只很修长秀雅的,握笔的手。
读书人的手。
小书蠹当年也是在人间孤岛混过的,知道书塾里大半被先生夸奖的、写字好看的手,都长这个样子。
指甲光泽圆润。
指骨直如玉竹。
不一定很白皙,但一定很干净。
若是以往,小书蠹光是对着这一只手都能如痴如醉,可现在只有亡魂大冒之感!
它尖叫的声音还来不及落地,让它魂胆俱散的一幕便发生了——
那曾经成功阻挡过不少人的洞府琉璃光,按理应该在谢不臣那一只手靠近的时候将他阻挡在外。
可这一次,百试百灵的琉璃光失效了。
只见谢不臣掌心之中亮起一个玄异的符号,在那琉璃光上一按,便有一圈淡金色的光芒四散开来,那一道琉璃光形成的屏障,在这金色淡光之下,竟然如同汤沃之雪,倏尔间消散!
没了!
挡在小书蠹与谢不臣中间的琉璃光屏障竟然没了!
那一瞬间,骇然怕死到了极点的小书蠹,只知道傻傻地紧紧贴在距离洞口最远的一摞书边角上,瑟瑟发抖。
只是,谢不臣那一只手,并未落在它的身上。
他淡淡地看了它一眼,随后低垂了眉眼,有一抹隐藏极深的疲惫从他眼底划过,随即又被埋在了冷淡霜雪覆盖下的眼眸里。
伸手,拿起的只是方才书蠹栖居的那一本书。
庭院之中,荒草丛生,却无半点虫声。
四面石墙之上有着一个又一个的洞窟,却寂寂地没有半点生机。
整个迷阵都透着一种森然的死气,焕发不出半点生机。
谢不臣脚下踩着石板缝里长出来的杂草,身子晃了两下,似乎有些力气不支,险险就要倒下。
不过下一刻他又站稳了。
那一本书,已经拿了出来,暴露在外面的天光下。
老,旧,正如他方才在外面所见,坑坑洼洼,全是被啃噬的痕迹。
在被他拿出来的一瞬间,就有无数的碎屑朝着地上掉,像是掉了一层雪一样。
一眼看去,整个书页上几乎找不出什么完整的字句来,每个文字都显得支离破碎。
下意识地,谢不臣眉头微微拢了拢。
他手指慢慢地按在了凹凸不平的啃噬痕迹上,指腹下是粗糙的触感,那种陈旧的墨香,却半点没有受到书页损坏的影响,在这死气沉沉的庭院中,慢慢散发了出去,越发明显起来。
天光在他脚下拉出了一道斜斜的阴影,也让小书蠹有些胆战心惊。
它战战兢兢地贴着最靠里的墙壁站着,吓得那么多条细细的腿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周身那粉红色的光芒更是颤啊颤颤啊颤,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吓得熄灭掉一样。
谢不臣站在洞口,站在光源处,它半点叶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个什么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