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见愁也很清楚,自谢不臣展开自己掌心的那一刻起,到与有关这一枚印符的事中止为止,她动不了他,他也动不了他。
最聪明的计谋,莫过于阳谋,没有谎言,也就没有破绽。
他不说谎,见愁亦知他不会说谎而将自己置于险地。
一种极端诡异的沉默,便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来。
过了许久,见愁才道:“来龙去脉。”
谢不臣又咳嗽了两声,眼见得见愁面色冷淡,深知此刻两人虽相互掣肘,看似势均力敌,可他身有重伤,甚至在垂死边缘挣扎,又哪里能与她相抗?
略一沉默,他终究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青峰庵隐界他是第二次来,行进的路线虽然不一,可他对隐界的了解却是远超众人,更不用说破解起阵法来简直轻车熟路。
二入隐界,印符乃是横虚真人留下,以备谢不臣不时之需。
此印名曰“大明印”,乃是横虚真人多年以前的所得。
大明印,可感应天地灵气,稳固隐界的存在,也可以之为钥匙,打开头顶的天宫,探得不语上人留下的有关于《九曲河图》的研究。
甚至它可以重新凝聚出一枚新的大明印,镇守隐界。
“只是,我暂不清楚此印如何使用。”说到这里,他略微一顿,续道,“若你要救人,须赶在隐界完全崩溃之前,找到鲤君。”
作为隐界的守护人,鲤君自然什么都清楚。
见愁听了,便知这与自己想象的相差无几。
只不过……
“想来这印符还有第四个作用,谢道友忘了说。”
谢不臣看着她。
见愁唇边一抹讥诮的笑意绽开:“以此印为引子,只怕也可将青峰庵隐界归为己有,从此成为昆吾所有的隐界之一吧?”
“……”
不可否认,她太聪明了。
这一份敏锐,便是谢不臣也只有惊叹的份儿了。
无法否认,更无法承认,所以他保持了沉默。
“哗啦啦……”
松子大船从前面绕行了过去,小松鼠还在忙忙碌碌地救人。
船上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了,见愁一眼扫过去,都是灵兽,并无一个修士,中域那几位伙伴,至今不知人在何处。
见愁回过头来,面上笼着寒霜。
湿润的泥土地面,有些污浊的泥水。
谢不臣重伤之下,鲜血晕染,便铺开了一小片,他腹部、左肋、右胸膛上插着的三支羽箭,鲜血已经不再流淌。
原本是五支,不过方才下坠的时候有两支留在了石柱之上。
见愁并未生出半分的怜悯来,也没有为他拔箭治伤的闲情逸致,她只慢条斯理地将衣袍一掀,近乎闲雅地将一边膝盖一低,半蹲了下来。
“你说得不错,我非但不能杀你,还要与你合作。”
只因他笃定她必不会对隐界生灵袖手旁观,只因他笃定她除却他手中这一枚印符之外,必定找不到第二枚印符。
从这一点上看,见愁别无选择。
这一轮她算来算去,看似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此刻的谢不臣是她阶下之囚,任她生杀予夺。
他固然因着那四重门的秘符钥匙,不能杀她,可她因着他掌心印符,也不能杀他。
看似处于上风,实则已为他所掣肘。
是棋差一招。
无尽的算计,于无声处,拼个你死我活。
见愁这么想着,竟然异常平静。
她目光从谢不臣身上扫了过去,并未在他伤处停留多久,只不紧不慢地将他腰间挂着的乾坤袋扯下。
藏蓝色的绣纹盘在其上,看上去小小的一只,只是角落里有着昆吾的徽记。
谢不臣眉头一皱,刚想要说什么,见愁已经直接开口:“打开它。”
打开?
他陡然生出一种发笑的冲动,眉目间温温然,却藏着隐约的凛冽。
“见愁道友——”
剩下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瞬间为一股剧痛所打断!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见愁漠然着一张脸,二尺割鹿刀霎时出现!
刀尖向下,像是刺入纸片之中一样,断然狠绝地,扎入了谢不臣左肩!
“唔!”
谢不臣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望着见愁的目光来不及收回,霎时被隐忍填满。
见愁握着刀柄,云淡风轻地再次开口:“打开它。”
失去血色的嘴唇,苍白而灰败,干裂起皮,像是沿途缺水将亡的旅人。
谢不臣眉心蹙起,那两道隽秀的眉,便有了几分冷意。
他是没想到她出手可如此果断而狠辣。
贯穿了他肩膀的割鹿刀,冰冷得透骨,没有半分温度。
正如见愁望着自己的眼神。
他这才确信,他虽握有让她不杀自己的依仗,却没资格在此刻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颤抖的手指因为剧痛按在了湿润的地面上,沾染了污泥,干净的指缝里也是一片的乌黑。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来,似乎用尽了自己全身力气一样,轻轻一动。
食指划出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便无力落下。
不过,已经足够。
那紧闭着的乾坤袋勒口之上,便有一道幽暗的光芒划过,随后自动地松开,向着见愁打开。
她一手持着乾坤袋,一手持着割鹿刀。
眼见得谢不臣总算有了点眼色,知道怎么才能少吃苦头,她淡淡一笑,收刀之时,与出刀之时一样迅疾。
“噗嗤!”
鲜血四溅!
谢不臣整个身体猛然弓起,痛得近乎痉挛,却连半点呻吟都发不出。
一身淋漓的冷汗!
待得见愁将沾血的割鹿刀收起,他才颓然向后倒去,过了那一阵的痛劲儿,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仰面躺在了泥地上,剧烈地喘息。
此刻的谢不臣,看上去多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可怜极了。
见愁微微挑眉,随手一甩,便将割鹿刀上的血珠扔了个干净,一翻手,二尺弯刀便消失在掌中。
不紧不慢地将乾坤袋打开,灵识探入,见愁便看见了其中存着的东西。
昆吾果真财大气粗。
灵石无数,阵盘无数,甚至还有古书典籍,竹简玉简……
不过,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目光稍稍一错,她便察觉了那被存放在角落里的一柄剑。
心念一动,一柄连鞘的三尺青锋顿时从储物袋中飞出!
剑鞘乌黑,似乎陈旧,似有一股陈旧古拙之气。
甫一出现,便带起浩荡之气。
见愁眼疾手快,一把将之握住!
人皇剑!
这一把剑,便是谢不臣一路所佩之剑,也是在与她多次争斗之中大显神威之剑。
谢不臣从未将它收入体内,也不曾达到人剑合一之状态。
此剑……
甚至不曾认主。
掌心贴着那冰冷的剑鞘,见愁眸底暗光一闪,一手把着剑鞘,一手持着剑柄,便用力将拔剑而出!
“铮——”
一声颤抖的剑吟。
整把人皇剑,竟然像是生锈了一样,极为涩然,她初时用力竟不能将之拔起。
于是五指一按,陡然加力!
刺啦!
三分寒光终于倾泻而出!
如同被铁水浇筑过的剑鞘与剑身,终于分离。
于是,见愁看见了那玄黑的剑身,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暗光,古旧山河舆图的一角,伴着那一声陡然高亢的剑吟,缓缓出现……
为皇者,统御万民,负有四海。
潜形山岳,浩瀚江河,芸芸贫贱……
无一不听其号令,无一不为之俯首。
何等让人惊艳的一柄剑?
见愁持着剑柄,五指紧绷,骨节泛白,就连手背之上的青筋,都隐隐露出。
她望这那露出的三分剑身,难以收回自己的目光……
这眼神,谢不臣太熟悉了。
第196章 松子
是野心,是渴望,是掌控,是一切……
是她此刻的眼神,是他曾经的眼神。
谢不臣看了见愁许久,见愁看了人皇剑许久。
不知多久以后,直到身后传来了“叽叽”的叫唤,见愁那静止不动的眼睫,才微微一闪。
手中力道一松,青筋隐没,泛白的骨节渐渐恢复原本的颜色。
她缓缓地,缓缓地,还剑于鞘。
一点一点。
寒光隐没。
见愁心底的波澜,也随着这渐渐收回剑鞘的寒光,慢慢地静下来,最终成为一片平湖。
“此剑不曾认主。”
谢不臣道:“人皇剑无主,凡为皇者,取而用之。”
不过是“器”。
为皇的是人,而非剑。
见愁自然听出了这其中的意思,只是略一思索,便分辨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味道来:谢不臣……
不臣不臣,竟自诩为皇?
她素知他抱负不浅,今日一听这话,终是忍不住,笑了这么一声:“凡为皇者,皆可取而用之。那谢道友看,我像吗?”
“……”
谢不臣没有说话,却已经在这一瞬间明白了见愁的用意,他看着她。
见愁手腕一转,三尺余的人皇剑连着鞘,在掌中一转,而后稳稳握住。
似乎还算得心应手?
她颇为愉悦:“这剑还不错,谢道友慷慨,便借我用着吧。”
借?
又是冠冕堂皇。
谢不臣看了她一眼,没能说出话来。
眼睛微微一闭,他索性闭了嘴。
“哗啦啦……”
水声传来,同时有灵兽们相互交谈的杂乱声音。
小松鼠站在船头上,四下找寻,想要在这开始坍塌的隐界之中,寻找到一块暂时安全的地方。
乌溜溜的小眼睛四下一转,一下就看见了见愁所在的位置。
那一块大地显得平整,并且没有被水覆盖,看上去还能支撑很久。
于是,小松鼠顿时惊喜了起来,连忙操控着松子大船,靠了岸。
“叽叽叽叽!”
它挥动着爪子,船上所有的灵兽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跳,从船上落到了见愁所在的大地之上。
银狐的伤势未愈,落地之时险些摔倒。
老龟动作缓慢,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划动着四条短腿,像是游水一样,从半空之中“游”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落到了银狐的旁边。
……
一只接着一只。
小松鼠还站在船头上,见所有人都下去了,这才跟着动作敏捷地一跳。
它刚落到岸边,便要朝着见愁跑去。
不过才跑了两步,便一拍脑门,想起了背后那一条大船。
小松鼠于是颠颠儿地重新跑了过去,两只短短的小爪子往前一凑,便抱住了那数丈宽的大船,蚍蜉撼树一样,要把那大船抱起来。
“叽叽叽……”
吃松子的劲儿都要用上了。
小松鼠眼睛瞪得老大,腮帮子都要鼓起来了,这才无比凶悍地将那数丈松子大船举起!
那一瞬间,所有站在了平地上的灵兽,都齐齐沉默!
眼前的这一幕,简直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怪力小松鼠高举大船,简直像是一只小蚂蚁举起了一头大象,恐怖之余,还透着几分滑稽。
远处的见愁见了,也为之惊讶。
还不等她想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小松鼠脚下已经晃悠了两步,眼看着就要抱不住大船倒下去。
没想到,那大船一晃,又一晃,竟然在将倒而未倒之时猛然一缩,重新变成了一颗小小的松子。
“叽叽叽!”
小松鼠立时高兴地叫唤起来,对着松子就吧唧亲了一口,欢快地朝着站在这边的见愁跑去。
见愁斩杀了无恶,又是小松鼠救命恩人,它一凑过来,就叽叽叽地开始了乱叫。
站在见愁肩头的小貂又是一个白眼翻过去。
见愁持着人皇剑而立,另一手还拽着谢不臣的乾坤袋。
她低头看去,又扫视了远处聚集的灵兽们一眼,老龟与银狐站在最前端,皆静默不语,只看着他们。
小松鼠的言语,见愁实在是听不懂,一时有些为难。
“唉……”
后方的银狐轻叹了一声,竟是柔软至极的女声。
它慢慢地走了上来,伤势未愈,走路有些一瘸一拐,不过半点不能影响那种丛生的媚态。
见愁之这么一看,竟然看出了一种婀娜多姿,烟视媚行。
她注视着对方。
这是一双狐眼,却充满着人的感情。
“是小松救了我们所有人。”
出乎意料地,银狐开口,却是口吐人言。
小松鼠连忙点点头。
见愁便知道,银狐是代小松鼠说话了。
她望了他们一眼,想起入隐界以来遭遇的一切,还有重重的谜团,有很多话想要询问,最终却不知如何问起。
到底还是银狐善解人意,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将一切娓娓道来。
千年前,不语上人修为臻至化境,终于决定闭关飞升。
他答应过了所有人,许下了接他们升天的诺言,便彻底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整个十九洲都知道了他飞升的消息,可他们这些曾经并肩作战过的灵兽,却无一个随着他飞升。
“我等并非艳羡上界风景,不过为了他昔日一个诺言……”
苍老的声音,在后面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