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星海,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情况。
薛无救相信,一旦有人得知,传扬出去,只怕立刻就会震得整个星海波涛滚涌。但事实也的确如曲正风所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入世,入世。
入者,进入也;世者,尘世也。
这一境界,便是要修士置身尘世中,去体味尘世,认知凡俗。对其触及越多,理解越深,才能突破到“返虚”,以求更好地切断尘世羁绊,斩爱离恨。
从此,自身便置于天地间,与天地同呼吸。
这,便是大能们的境界。
“屈指一数,当今十九洲,明面上称得‘大能’的也不过两手之数,明日星海也就沧济散人能算……”
薛无救在心里算了算,到底有些忧心。
“契机这种事,还真是虚无缥缈得很。”
入世的修士,绝不会少。
可迈到下一个境界的,却只有这么一些,大部分人卡在这个坎儿上,一辈子也过不去,只能静静等待寿数耗尽,或者强行渡劫转成散修。
曲正风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不过……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澄蓝的江水,声音沉沉哑哑地:“入世入世,如今的心境,亦是入世的一种……不急,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到底他如今已经是入世的巅峰了,薛无救与他差着一个大境界,自问却是难以企及他如今心境体悟半分。
一时也不再多说半句,只感觉岸上有人落下,便道一声“我去问问”,便纵身一跃,消失在了亭中。
曲正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入世是一个重新感知尘世的过程,越是踩在这将突破而未突破的坎上,他心中的情绪起伏,也就越重。
那些曾萦绕在他心怀中的东西,挥之不散,且一重一重地加深着……
他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目,任由眸底忽然如浪潮一般汹涌的东西,被压制在身体的深处。
再等等。
还要再等等。
失踪的人,还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还需要耐心地等等……
世界一下安静下来。
只有潮声,流淌在澜河上,敲打着这个待了六十年,也依旧让人觉得陌生的明日星海……
长街尽头,见愁站在一家客店门口,忽然很想念崖山。
明日星海是个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
澹台修的事情,她也并没有很在意,除非日后再遇到这个人,并且站在敌对面。只是对方虽是元婴中期,可论战力只怕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所以,见愁从头到尾很淡定。
再离开那地方之后,她便继续沿着纵横的街道行走。
一面是观察周遭情况,一面是想为自己找个落脚点,好把自己回到十九洲之后能处理的事情处理一下,顺便看看能否探听到夜航船的情况。
这里很像是人间孤岛的俗世。
修士们在宗门时,大多选清幽之地。但出门在外,一般都有事在身,要么需要一些材料修炼,要么要探听某些消息,或者约见某些人。
所以,客店就变得很有必要。
她是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才忽然看见眼前这一家客店的。
修建在街边相对的僻静处,大门旁有一棵很大很大的垂杨柳。
即便是如今秋高时节,亦有大片翠绿的浓荫覆盖,树干上则有着厚厚一层青苔,看得出是棵很老的树了。
客店门朝南开,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天地逆旅”四个字。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又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小小一店面,却颇有一口吞云吐雾的气魄。
要紧的是这意境……
竟难得能对上她的心境。
见愁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客人进出,堂内也安安静静没什么声音,似乎算是个很清净的地方。
于是,她迈步走了进去。
“啪嗒。”
脚步落下的一瞬间,竟不是踩在大堂的地面上,而是踩在一条栈道长长的木板上。
出现在她面前的,哪里是什么她以为的客店大堂和柜台?分明一片旖旎的湖光世界!
简直像是一步踩入了传送阵。
目之所见,竟然是一片宽广的湖泊,湖面上烟波浩渺,衔着一片不知真幻的苍翠远山。湖中则散落着棋子一般的大小岛屿,如同白银盘里的青螺,在茫茫的雾气里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几叶孤舟,被绳子系在栈道渡头的木桩上,随波轻晃。
见愁顿时就愣住了。
即便是她在进入客店的时候有下意识的防备,可也料不到看见眼前这样的一幕,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意识地,她回头看去――
来时的门还在,但已经淡成了一片虚虚的影。
且也看不到门外是什么模样,只隐约觉得从这里可以走出去。
“前辈,要住店吗?”
一个听上去还带着点青涩的声音,在见愁身后响起。
见愁这才发现,就在前面栈道上,站着个个子矮矮的小童,穿着一身赭色的道袍,腰上挂着一串玉简,一双通透的大眼睛正看着她。
住店?
她看了看四周,才笑出声来:“原来这还是家客店。”
“还是客店,不过略加布置,是由主人昔年得自禅宗的芥子所制作,所以别有洞天。”
小童约莫是见惯了来投宿的人们惊讶的表情,所以很快解释了一番。
“如果您要住店的话,交付过灵石后,就可以直接上船。船会带您到您的房间,就在湖中的小岛上,也足够安静。”
原来湖中那些小岛,就是“房间”。
得自禅宗的“芥子”,佛门自来有“芥子纳须弥”的说法,乃是对规则的一种利用,类似与乾坤袋。
但这一类术法,向来只能容纳死物。
能容纳活物,甚至是活人的空间……
岂不是“有界” 大能才能做到?
见愁略略一想,竟不由得心颤片刻,一时已明了了这客店主人的身份。
遍观星海,顶尖者三人。
如今的曲正风还在入世,并未步入返虚,不用谈有界了。这客店,只怕是那传说中的七劫散仙沧济散人所有!
她本应该问个清楚,可随后一想,元婴期的修为,在这样能制造出这客店的人看来,只怕还不值一提。
没有算计的必要,也就没有危险。
所以见愁略一考虑,便直接走了上来,看向系在栈道上的小船,只问道:“我有事来星海,大约会住在几日。不知灵石需要多少?”
“一日是十枚,一月则少些,只要二百枚。”小童答道。
如今见愁手里最多的还是极域的玄玉,但身为崖山弟子,灵石自也不缺。如今本应该直接返回崖山,但路遇左流之事,总不好不管,少不得要在这里盘桓一阵。
所以见愁为保险起见,先支付了一个月的灵石。
“因为近来入住的人也不少,湖边几个不错的岛都有人了。不过湖心西南的一座还不错。您持玉简上船,片刻就可以到岛上,凭玉简进出。船上备有一份《智林叟日新》,以方便您闭关的时候了解外面的情况。”
小童收了灵石,便将一枚玉简解下,递给了见愁,又跑去栈道边解船。
那小小的一条船,的确只像是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柳叶。
船上空荡荡地,只置着一张小方桌,摆着一壶清茶并三两只茶盏,旁边是一本合上的烫金折子,上书几个精致的篆体小字:
智林叟日新。
智林叟。
这可是个熟悉的名字。
这人是十九洲的“江湖百晓生”,传说是个上知五千年甚至五万年的能人,平日就靠编写一些十九洲的要闻发财。
左三千小会的排名册子,可不就是他编写的吗?
见愁还几个的有几位旧识一气之下骂他“智障叟”的时候呢。
“日新……”
她琢磨了一句,便直接从小童手上接了玉简,登上了小船。
玉简上投射出幽微的光芒来,冥冥中仿佛是一种指引。小船于是划开了一条鱼尾似的涟漪,朝着前方浩淼的烟波中行去。
见愁看了一眼,便俯身将这一折《智林叟日新》捡了起来看。
简单来说,这应该是十九洲每日发生大事纪要,只要拥有这本折子,不管身处何地,都能得知十九洲最新的情况。
而折子上的内容,会在每日的清晨自动替换成新的。
也许是因为此地就在明日星海,所以这些大事纪要里面,很多都是明日星海本地的消息,外面的消息只占了一小部分。
见愁下意识就想点开属于中域左三千的那个回目。
可就在手指都凑了过去的瞬间,折子末尾几个字,却忽然撞入了她的眼帘――
“九重天碑,最新!”
九重天碑……
想起来还在昨天呢。
当初去青峰庵隐界,是取道西海广场,所以当时天碑上的第一,见愁都还记得很清楚。
许多年过去,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总周钧口中,她只知道了大致的情况,天碑却还没具体问过。
心底一顿好奇的念头起来,见愁的手指,便从“左三千”几个字上移了开,将天碑点开。
细细的光点,立刻从折子上浮出,拼凑出一幅新的文字。
正是九重天碑如今的排名,还附带了这些人的出身和修为境界。
第一重天碑,炼气:辛寒。
南域西南第三世家辛氏,境界炼气后期大圆满。
第二重天碑,筑基:许衡。
中域崖山,境界筑基后期。
第三重天碑,金丹:姜贺。
中域崖山,境界金丹后期大圆满。
第四重天碑,元婴:王却。
中域昆吾,境界元婴后期。
第五重天碑,出窍:扶道山人。
中域崖山,境界出窍中期。
第六重天碑,入世:曲正风。
明日星海,境界入世后期巅峰。
第七重天碑,返虚:一尘。
北域禅宗,境界返虚期大圆满。
第八重天碑,有界:横虚真人。
中域昆吾,境界未知。
第九重天碑,通天:无。
见愁的目光,不由在一些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崖山许衡、崖山姜贺、崖山扶道山人,还有……
明日星海,曲正风。
从崖山到明日星海,谁能说得清楚这中间到底藏着什么呢?
原本见愁心底并未有十分的慨叹,可在瞧见这骤然变化的出身之地时,只有一种难言的复杂之感传来。
除此之外,还有横虚真人。
智林叟虽是天下事十件知道九件,但还有一件不知道:这就是大能修士们具体的修为境界了,若不是有九重天碑的存在,其实十九洲绝大部分的修士甚至连哪个大能修士忽然之间突破了都不会知道。
盖因这一部分人的呼吸已融于天地,突破时反倒不会有很大的境界。
横虚真人,只知已至“有界”,却不知其具体境界如何,也可能如今的十九洲也就他一人达到这境界;
至于沧济散人,如今其实是七劫散仙,修为虽高却不在天碑感应中,实力暂时无从判断。
至于第九重天碑……
自打千年前上下,八极道尊、绿叶老祖与不语上人相继飞升后,已经有十数甲子,不曾有人达到这个境界了。
见愁脑海中,难免又掠过了青峰庵隐界之中的种种,还有那一位神秘的不语上人……
一面向着,她一面轻点了几重天碑旁边的“附注”。
新展开的文字虚影,呈现的则是近百年来天碑的变化轨迹,每一个曾留名其上的人都被记载了下来。
曾是筑基期第一的西海禅宗了空,在五十五年前便已经进阶金丹,也曾位列金丹第一,但十年前再次突破,眼下已经是元婴初期;
在曲正风突破后“捡”了个元婴期第一的昆吾赵卓,二十三年之前突破,进阶了出窍,如今是出窍初期;
曾位列过筑基期第一的龙门周承江,在突破金丹之后,一度在过去登上过天碑,但最终不敌了空,再次被挤了下来,随后亦突破元婴,到了初期;
……
见愁慢慢看下来,自然也发现了这“附注”里写得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崖山见愁。
曾位列第二重天碑筑基期第一,一年后位列第三重天碑金丹期第一,瞬息后名列第四重天碑第一。
疑似在极短时间内突破金丹,进阶元婴,且战力超常,远胜同阶。
后第四重天碑烙名消失,重归第一于赵卓,推测境界跌落或实力受损。
“不愧是智林叟……”
他所推测的,竟与事实差不离。
见愁微微挑眉,笑了一声,只觉得这六十年间自己虽然不在,但想必一定有很多人念叨,毕竟九重天碑上这样令人费解的一桩“悬案”实在不多见。
微微湿润的风,吹拂过了她的面颊。
脚下一叶扁舟,已经在她看这折子的时候,驶离岸边很远,距离湖中一些岛屿很快近了,也很快远了。
靠近湖中央的位置,有一股奇异的清香传来。
见愁思索间闻见,不由抬头看去。
远处的湖中,开着一片粉白的荷莲,大部分已经盛开到了晚期,露出了里面青青的莲蓬。招展的荷叶在迷雾里,将迷雾也晕染成了一片隐约的浅绿。
此刻,竟然有一只同样的小船,从这一片荷莲之中缓缓穿行而出。
几片宽大的荷叶并着几茎莲蓬,斜斜地扔在船中,正有一名身穿苍色长袍的男子,盘膝坐在船上,手持着一支莲蓬掰着,剥出其中的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