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竟有万般的委屈涌上了心头,气得顾青眉眼圈都红了,意气难平之下,竟然直接摔门而出!
“我再也不想来看你了!”
脚步声很快远去,没了声息。
谢不臣连眉峰都没动一下,如同一座最精致、最巧夺天工的雕像,伫立在原地,任由窗外的凉风,吹冷了他半边身子。
但那一颗心……
冰冷的指尖,缓缓抬起,似无知觉地,轻轻压在胸膛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里面那一颗心,还在跳动。
温热的血,便从这里,流向全身。
他重将手垂下,在眼前摊开,右手中指上,一抹紫金的深痕,自指腹向下延伸,直到掌心才渐渐淡去。
指尖血,便是心头血。
这一道深痕,是青峰庵佛顶一战,见愁那陨落亿万星辰的一击所留,纵是三魂重聚、再塑肉身,也无法消去。
是挚爱,也是宿敌。
谢不臣另一手手指,便顺着这紫金伤痕的起点,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缓缓游弋,落到掌心。
似温柔,似缱绻。
但他一双清明的眼底,却是一片近乎泯灭的平静与漠然。
长夜,已悄然而至。
一轮霜月挂在了崖边,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升高。清冷的月华,照落在明日星海边缘莽苍的群山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静谧。
一片光滑的峭壁之上,王却盘膝坐在前方一块山石上,手中握着一小只小酒坛,望着那一轮月,终是长叹了一声。
“你与我交战之前,第四重天碑未录你名,证明你修为实不如我。可惜了……”
“是可惜了。”
见愁站在他身后,脸色还有几许苍白,但两颊却染上一点微红。晃晃手中酒坛,听声音就知道,坛中酒已只剩下小半。
“只不过,我向来信奉,智计谋略,即便在这修界,也是实力的一种。”
此言不假。
只是回想这一场几乎打了一整个白天的苦战,王却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甘心,仰头便饮了一口酒,呛得咳嗽了一声。
“你是一战胜了,名利全收。可我,输了此战不说,还坏了心境。”
隐者剑,隐者剑。
非心性淡泊不能修,一旦有争胜之心,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隐者”?在半个时辰前结束的那一战之中,见愁燃起了他十足的战意。
纵使心里十分不愿意,可王却也不得不承认——
这一战,他一点也不想输。
若说他心原来是一片平湖,如今便是那风暴将起的海面,浪涛席卷,雷电交加,根本与“平静淡泊”四字不相干。
见愁当然也知道,但毕竟坏了心境的不是自己。
她只走到了王却身边来,感受着那从崖山迎面吹来的猎猎冷风,仰头也饮了一口酒,借着那一股酒气,便畅快地笑了出来。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能被这一战坏了心境,只能证明王却道友修炼还不够深。或者……这天下的修士里,真有所谓的‘隐者’吗?”
“……”
烈酒入喉,香醇且滚烫。
王却唇舌间的酒味尚且还浓,可在听见见愁这一句话的时候,那一双眼却陡然清明了起来,只回头来,看着见愁。
见愁却一耸肩:“天下修士,踏入修行,要么求那搬山填海之力,要么求那长生不老之命。隐者淡泊,一不求力,二不求明,旷性而为,还修什么道,学什么剑?”
王却没有答话。
他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有些话甚至不用见愁说的很明白,他都清楚。甚至在今日落败的那一瞬间,很多东西,便已悄然浮上了心头。
隐者剑,是他的号,也是他的道。
但……
诚如见愁所问,在这修士云集的十九洲,真的有真正的“隐者”吗?
“我本是很向往那般的日子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王却念着,便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
“这一战,应得实是不该,不该啊。”
“哈哈哈……”
见愁听着他半真半假的后悔感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后悔也迟了,这一战我已获胜,该王却道友说说,你那一位据传命牌已碎的谢师弟,如今如何?”
她对谢师弟,倒是真的格外“关心”。
王却心里想着,倒也愿赌服输,直接开口答道:“谢师弟命牌虽碎,可在隐界之中得了一机缘,又有师尊全力持护。别说是重伤垂死,纵使是神魂离体,只要还未消散,便能重聚回来,只是修为消失一空罢了。师尊以大衍神术,耗时三十余载,已经将其救回了。就这几日,谢师弟便该再次结丹了。”
“没死啊……”
还要再次结丹?
看来谢不臣是修为清空,重新来了一遍啊。
这答案,真是一点也不出乎意料。
毕竟谢不臣若死,十九洲哪里能生出那许多捉摸不定的纷乱传言?
见愁嘲讽地笑了一声:“横虚真人可是有界大能,为了这一个真传弟子,竟不惜耗尽心神,花费三十余载。你们昆吾,竟是个这样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吗?”
“……谢师弟与旁人不一样的。”
王却摇了摇头,对见愁这一句“有人情味儿”却没置只言片语,只是言语间,也颇有几分难言的感觉。
见愁只觉得他这话熟悉,只隐约记得,当初刚认识吴端那一阵,也曾听吴端说过类似的话。
这倒让她好奇起来。
“不一样?”
“这般的绝世天才,虽然少见,可偌大十九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那么一两个。况并非所有天才,都能顺利得道,夭折在半途的亦不在少数。谢师弟之所以不一样,与其令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关系并不很大。”
王却在横虚真人座下行四,在昆吾绝对是排得上号的,有些事情,他也是有资格知晓的。
比如,与昆吾、与谢不臣有关的这一件。
“我师尊在六十余年之前,曾借周天星辰大阵,窥看天机。”
“天机所示,昆吾百年后必历一浩劫,或有覆灭之险。普天下,唯有谢师弟能止此劫,挽狂澜于即倒,救昆吾于危难。”
“所以他远赴人间孤岛,收谢师弟入门悉心栽培,相比起昆吾浩劫,区区三十载,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事,都算是昆吾最大最深最不可为人道的机密了。
但王却已与见愁立下了赌约,对于与谢不臣有关之事,不能隐瞒,所以句句说来,十分坦荡。
倒是见愁听了,只感不可思议。
身为中域顶尖的宗门,昆吾百年后竟会有浩劫?
而横虚真人收谢不臣为徒,竟然是因为天机……
六十余年前,不正是一切开始的时候吗?
见愁缓缓垂了眸,眸底却是一片的冰寒,只慢慢地弯唇一笑:“这么算来,你们昆吾所谓的大劫,约莫也就还有三十来年?”
“百年,该是个虚数,不过若天机是真,该也相差不远。”
王却说着,将酒坛内最后一口烈酒也饮尽了,便起了身来,面向见愁,笑问了一句。
“话说完,酒饮尽。我该回昆吾了,不知见愁道友将往何方?”
“我?也回崖山,正好顺路与王却道友同行,若不嫌弃,一路还可喝酒论道。”
见愁拎着那酒坛子,站在这高高的山崖上,向着远处中域左三千那连绵的群山看去。
“更何况……”
“怎么说,隐界中也曾与谢道友同生共死、同历劫难,如今他将死里逃生,再次结丹。我又怎能不略表寸心,送他个‘惊喜’呢?”
第354章 剑归来
惊喜?
不用想都知道,这所谓的“惊喜”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毕竟在青峰庵隐界里,要说见愁与谢不臣之间没发生点什么,王却是半点也不信的。
只不过,又有何妨呢?
如今昆吾崖山的关系虽不如以往了,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谢师弟此次结丹,非比寻常,且因临近横虚真人所测算的大劫将至时,所以格外小心。
在青峰庵隐界,他们之间斗成什么样,旁人都管不着,也看不见。
但若是在昆吾……
任见愁本事再大,其实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再说了,王却并不觉得见愁是那等不用脑子的人。
所以,他定定看了见愁小半晌,便笑起来:“那便同路而行,恰好却有与见愁道友论道之意。”
高手过招,英雄相遇,往往都生惺惺相惜之感。
王却无疑是高风亮节之人,若说见愁初遇此人时不知,那么在这一战之后,便已经心知肚明。
天下总有一种人,能让人忍不住生出结交之心。
而在这里,见愁是一个,王却也是一个。
两个这样的人凑到了一起,说相谈不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们交战之地,选在了明日星海边缘杳无人迹的山林之中,距离左三千倒是很近。
所以二人干脆也放弃了转到西海走传送阵,直接御器而行,向西而去。
一路上,两人谈天说地,从十九洲这些年来的奇闻异事,说到中域左三千诸般人物,甚而是南域北域之中种种趣事。
当然,也少不了论道。
王却修行时日很长,涉猎甚广,有关于诸般术法与万千法宝的了解,总让见愁大开眼界;
见愁修行时日不够,但对于战斗,对于心境,却远超常人,偶有惊人之语,则往往令王却豁然开朗。
一个是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一个是曾经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两人的修为都是元婴后期,如此一番深谈下来,竟是各有进益。
而见愁,也终于借此机会,对十九洲如今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中域这边,因青峰庵隐界之事,左三千崖山昆吾暗生嫌隙,这是她早就知道的,暂且不提;右三千明日星海因曲正风的出现,势力重新洗牌,发生大变,也是见愁才经历过的,没什么好说。
但说到北域和南域,就颇有意思了。
相比起中域,北域十分辽阔,但分布于其上的宗门,却仅有四个,这四宗又分属两脉。
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属于佛门;阴宗与阳宗,则属于道门。
阴阳二宗向来不和,积有宿怨,这两年正大打出手;西海禅宗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但雪域密宗那边,却暗生风云。
“据闻,前不久昆吾崖山已经察觉了雪域之中种种的异常,派了一些人前往查探。”
“当时我还在外云游,未曾多问,只知事涉极域。”
“似乎是极域轮回秩序出了混乱,由此引发了雪域新密旧密两派之间的争斗,加上圣子寂耶再次出世,实在凶险难料。”
雪域圣子和轮回之道的事情,对于王却这个身份和境界的人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
修为地位到了,自然就有资格知道。
他踩着脚下那柄隐者剑,目中却透露出几分隐隐的忧虑。
“仔细算算,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一场阴阳界战,已经过去了十一甲子。十九洲修士发展壮大,可极域之中亦不乏狼子野心之辈。”
“十一甲子,足以令他们休养生息。”
“或许,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阴阳界战……
在被困极域之前,见愁对此事实在知之甚少,但一别六十年,再回十九洲之后,此事竟频繁出现在她身边人口中。
乐观些想,这或许代表着她如今的境界,已经有资格知道更多的事情吧?
她是参加过极域鼎争的修士,兴许是如今十九洲修士里对极域有了解的为数不多几个人之一。
甚至,还曾与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有过交手。
当初在极域的一桩桩一件件,还有那许多的未解之谜,都从见愁心底划过——
十八层地狱之中那黑风洞口的九头鸟残魂;每一层掌狱司里伫立的奇诡凶恶佛像和佛像下埋藏的无数尸骸枯骨;还有那神秘至极的雪域圣子寂耶;以及……
钟兰陵。
那个赤足抱琴如浪客一般的极域鬼修。
见愁还记得,他因觉她身上有令他熟悉之感,穷究身世根源,于是将他自有记忆以来所见所闻,尽数道出。
黄泉边,幽冥岸。
长桥对面,无数的枯骨与棺木。
“见愁道友?”
王却话已经说完了半晌,却听身边的见愁许久没有说话,回头来便见她眉头紧锁,似乎想到什么难解之事,不由有些疑惑。
见愁这才回神,只道:“方才想到一些别的事情,有些出神了。若按着王却道友此言,只怕十九洲再起风云之日,将不远矣。”
“但愿不会出太大的麻烦吧。”
毕竟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情,王却也不很说得准。但一则有雪域密宗种种异常在前,又有昆吾百年大劫的天机预示,再联想到蠢蠢欲动的极域,再豁达的人,心情只怕也不能很轻松。
“只是就连东南蛮荒,近日来也不太平。”
这一点,见愁倒是知晓。
千年前有昆吾八极道尊清洗东南蛮荒,重创妖魔三道,以至于在八极道尊飞升之后的多年里,东南蛮荒都能恢复元气。
但这一段时间,妖魔三道之中的英雄冢已由少门主雍昼接掌,更不用说傀派出了个厉害人物沈问醒。
除此之外,那一位横空出世的沈腰,也不像什么省油的灯。
这十九洲,算算还真的是乱象将起啊。
见愁想着,不由得摇了摇头,目光遥遥地放远了,只朝着前方看去。
天上残月已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