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搭在墨规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用力,绷得骨节泛白,可搜遍自己一切所知与所学,竟也没有半点的头绪。
见,愁。
她这般的名字,如今想来,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浓重的阴影,顿时变得挥之不去,已在这片刻间,悄然出现在了谢不臣的眼底。他望着那门扇,好似能透过它们,看到对面屋中的见愁。
这时候,见愁的视线,其实也落在门扇上。
只是不同于谢不臣满面山雨欲来的凝重与阴霾,她唇边还挂着笑容,灵识轻而易举就抵达了对面那一间屋,但却为外面的阵法所阻拦。
“倒是够小心的……”
明摆着是根本不想让见愁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毕竟他们两人虽然同行,可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什么“故友”和“旧交”,相反,他们都知道,两个人之间只有不死不休的仇怨!
只不过,谢不臣越是如此,见愁便越确信自己是找对了。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谢不臣她是要杀的,但“七分魄”是个什么东西,她心里面却还没数。
也许与什么魂魄有关,也许只是某个物件的名字。
她更在意的,是这八个字的联系。
“杀谢不臣”和“斩七分魄”连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巧合,还是中间会产生什么因果的联系呢?
不清楚。
她如今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
见愁盘腿坐在靠墙的炕上,想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什么更多的头绪。但一想到这一趟出来,与谢不臣只怕还有一段“与虎谋皮”的日子,便也淡定了下来。
刺探,还有的是机会。
一时没结果也不必在意,只要有了方向,以后查起来还不容易?
这样思索着,见愁的心思,便很快地沉了下来。
灵台尘俗皆去,念头圆润通达。
身与心,一下进入一种琉璃般通明的境界中,体内的灵气与魂力都悄然运转了起来。
燃灯剑便被她平放在膝上。
因与见愁身心连通,灵气与魂力在穿过见愁身体的时候,也从长剑上慢慢地流淌了过去。
剑身上打着的二十一枚宝相花,如同被点燃了,渐渐明亮。
待得灵力淌过,又慢慢地暗淡熄灭。
她的呼吸,便似乎剑的呼吸。
于是见愁忽然就被那种禅意笼罩了,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于一片暖融融的光芒中。
伴随着灵力在剑上的流淌越来越平稳,逐渐成为一条循环的河流,整柄燃灯剑,便渐渐“活”了过来。
距离剑锷最近的一枚宝相花纹,第一个浮了起来。
它越来越明亮,也将自己的虚影投在了剑身上三寸高的地方,而后随着精纯灵力的冲刷,开始了缓慢的旋转。
一圈,两圈,三圈。
三转过后,四散的光芒便悄然敛去,重新贴附到了剑身上。
修剑的第一步,一般称之为“养剑”。
便是要用自己的气息与灵力,温养所练之剑,以求剑渐识人,气息交融,人与剑趋同为一。
大部分时候,这也是修剑的第一重境界。
但凡是名剑,都有名剑的品格。
不同的剑又有不同的修炼之法,自然就有了种种不同领域的划分和境界的划分。
能养剑用剑,是会了“剑式”,得了其表,为第一重境;
能领悟所用之剑的精髓,情起剑出,激发剑气,得了其里,为第二重境;
等到能人与剑合一,形与意交融,真正“悟”剑,剑出意道,才算是领悟了内在的神1韵,得了其神,为第三重境。
对这一柄燃灯剑,见愁实在不很了解。
但在看见这一朵浮出的宝相花图纹之时,她便知道自己用的方法没有错。
加之她如今修为极高,接触剑之一道的时间比寻常修士要晚许多,所以此刻修炼的速度,极为骇人。
寻常筑基金丹期修士若要令宝相花图纹浮出,再转上三圈,只怕全神贯注都要耗费三五个时辰。
但见愁,不过半刻就能完成一朵。
确定自己方法正确之后,速度就更不必说了。
心无杂念之下,精纯的灵力只管朝着剑中灌注。
于是整个简陋的屋舍内,顿时只见得金光连连闪烁,一朵又一朵宝相花图纹相继浮出,又慢慢落下。
从靠近剑锷的剑身,渐渐朝着剑尖的方向蔓延……
一朵,两朵,三朵……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昏沉暮色下的冷风拍打着左侧纸糊的木窗,隐约有些喧嚣的人声传来。但沉浸于修炼中的见愁,对此一无所知。
她沉静的面容,被那最后一朵宝相花虚影散出的暗金光芒照着,竟有几分慈悲。
那虚影在离剑三寸高的虚空里,轻盈地旋转,好似翩然起舞。四散的、温柔的光芒,也随之摇曳。
一圈,两圈,三圈。
三转之后,原本应该直接落下的宝相花图纹,竟然猛地亮了一下!
“嗡!”
整柄燃灯剑,仿佛受到了这图纹的影响,紧跟着震颤了起来。打在剑身上的其余二十枚宝相花图纹,随后也一一浮了起来。
统共二十一枚图纹,光芒尽数绽放。
一枚连着一枚,竟然排成了一线。其光芒相互散射,交织到了一起,如同混杂在一起的色彩一般,瞬间浓烈了起来。
见愁甚至还来不及思索这变化所代表的意义,那其余的二十朵宝相花图纹,便自动地朝着剑尖处那一枚叠去。
一枚叠一枚,一重叠一重。
其光芒也越来越明,越来越亮,但当最后一枚宝相花图纹落下重叠之时,这个图纹的光芒,却陡然一暗!
就像是黑夜降临,阴影忽然覆盖。
也仿佛是天地间过于炽盛的光彩,在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变得圆融内敛起来。
整枚图纹上原本暖黄淡金的颜色,一变而成稳重而极具古朴禅意的暗金,而后在见愁的注视中,慢慢坠落。
好似一朵落花,点在了水面上;又仿佛一片枯叶,落在了树下地面上;更像极了一星弱火,飞在熄灭已久的灯芯上……
宝相花的中心,恰恰落在剑的最尖端。
然后,整枚图纹便服帖地压在了剑尖那不大的一小块上,犹如将整个剑尖包裹。
整柄剑的气息,骤然一变!
若说此剑原本陈旧,犹如一盏堆满了尘垢油污的灯盏,如今便像是这些尘垢油污都被人细心地洗去,并对灯盏进行了精心的打磨。
焕然一新!
而且那一点独特的暗金,恰恰点在一柄剑最凶险的剑尖处,平添几分锋锐,令人目光触到时忍不住生出几许寒意来。但因其光泽的幽暗与剑身上宝相花图纹的中和,又显得不那么突兀,反而更见圆融的禅意。
在见愁重新握住剑柄的那一瞬,一股平和的气息,便从剑身上传来,于是她脑海中犹如盛开了莲华万丈,回荡着梵呗千里。
半悟半醒之间,竟仿佛听见了一道沧桑古老的声音。
“圆满报身,譬如一灯,能出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
“七情苦六欲,菩提燃心灯。”
……
菩提,心灯?
这大约便是燃灯剑“燃灯”之剑名的由来吧?
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见愁便已经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若以燃灯剑而论,她三转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已然贯通了此剑的第一重境。
这一重境,乃是“燃灯”的表象,类似于凡火。
那么,下一重境界,应该是更进一步,要去领悟此剑本身了……
只是,该从何处领悟起?
见愁一时之间却是傻了眼,除了方才在脑海中响彻的偈语,竟然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双目虽然渐渐清明,但新的疑惑却涌了上来。
掌中所握之剑已经恢复了原状,除了剑尖那一点看久了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心惊之感外,倒也不算有太大的变化。
见愁持剑随意地朝着前方一挥——
霎时间,剑身上二十朵宝相花图纹次第旋转开来,犹如佛门壁画上佛国璀璨的莲池!
剑尖那一点也骤然明亮。
只见得暗金光芒一转,后方那二十枚旋转的宝相花图纹立刻向着剑尖所指方向飞去!
“轰!”
狭小的空间内,竟然炸开了一声轰鸣!
见愁进门时也布下了阵法,可在这随手一剑一指之后,却被那无数飞去的图纹撞上!
眼前顿时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那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席卷的灯火!
幸好有阵法,也幸好她修炼《人器》。
待得光芒散尽之时,整个屋子内未受阵法保护的桌椅甚至是她身下所坐的床榻,都化作了齑粉!
唯有眼前,那一盏昏黄的油灯。
见愁记得很清楚,自己进屋的时候天还不算晚,那一盏很简单的油灯就放在角落的方桌上,她没有动过一下,更不可能将其点亮。
可在这一剑挥出之后,灯被点燃了。
燃灯剑……
还有这般奇妙的用处吗?
见愁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一盏油灯昏黄的火焰上,本不过稀松平常看这么一眼,可顷刻间,那玄之又玄的感觉竟然将她席卷。
就像是整个人,都被这一盏灯卷入,拉入了没有穷尽的回忆中一般。
无数旧日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之中划过……
每一幕,都与灯有关。
或者是用银簪挑亮灯芯,或者是伏案灯下抄写佛经,或者是打着灯笼从幽暗的园径上走过,又或者是红烛高照、燕尔新婚……
但这一切的发生,实在是太快了。
就连见愁这个回忆的主人,都还没来得及从中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那一盏因燃灯剑而亮起的油灯,便又“噗”地一声,黯然熄灭了。
于是所有走马灯一般的场景,随之消逝不见。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才看清楚——
这一方才亮起来的油灯灯盏里,并没有一滴灯油。
它本不可能被点燃的。
“燃灯剑……”
见愁只觉玄妙,忍不住念了这么一声,才忽然一笑。
她瞧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自然地想起先前与谢不臣约定好,要在入夜后去探本地的昭化寺,便暂时按捺住了继续研究此剑的冲动,收剑还鞘,将屋内阵法一撤,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种种声音,立刻朝着她涌来。
天色的确已经挺晚了,天气也不很好,看不到半分月色,只有怒号的寒风从走廊上穿过,吹得见愁衣袍猎猎飘摆。
楼下似乎来了别的客人,有几分吵闹。
见愁只想着那经营着客栈的小姑娘桑央此刻应该挺高兴,倒也没将这声音放在心上,便要去扣对面谢不臣的房门。
只是在她抬起手来的那一刹,楼下人话中某些字眼,却让她骤然停下。
“明、明妃?您、您说的是我吗?”
“千诺。法螺至此鸣响,证明你身心纯净,颇具灵性慧根,堪为明妃,将来可成佛母。便是他日修行大成,或成空行母法身,亦未可知。”
“啊,真、真的吗?这……”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只是太……我从没想过我也可以……”
……
一个声音,见愁很熟悉,正是那圆脸小姑娘桑央。只是此刻那甜美的声音里,明显充满了颤抖的惊喜,仿佛多年幻想的祈愿终于得以实现,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惊喜,希冀,向往,又带着点生怕美梦破碎的小心翼翼。
至于另一个声音,便十分陌生了。
但听得那一声“千诺”,见愁便知道必然是密宗的僧人了。以如今她所知的情势来看,也必定是新密一派。
若是旧密,断不该跑出来找什么“明妃”“佛母”。
眉头悄然皱了起来,见愁举起来的手终于还是没有落下,而是放了下来。她并未依约去喊谢不臣,只是从狭窄的走道中步出,站在楼上一角,看向了下方。
桑央依旧在柜台后面,两手掌心相对合在胸前,一张年轻且稚嫩的脸因为兴奋和喜悦有些发红,那纯粹的双眸则因为期待染上粲然的光彩,亮极了,仿佛能让所有的污秽都无所遁形。
此刻,这一双眼便认真地注视着站在前面的那些僧人。
深红色的僧衣,在这寒夜里,并不给人任何温暖之感,反而因为颜色太过深重,让人觉得压抑。
统共有七人,高矮胖瘦不一。
站在最前面那个,便是与桑央说话之人。
他身上的僧衣格外精致一些,还有明黄色的里衬;脖子上挂了一串长长的念珠,右手中拿着一卷羊皮纸,左手则持着一枚约莫七寸长的右旋海螺。
这样的法器,见愁还未见过。
通体雪白,海螺的边缘则缀以金玉宝石,看上去格外地华丽。一枚又一枚深奥繁复的梵文压在海螺表面,透着一种神秘。
“你已经被法螺选中,成为今年的明妃之一。即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们走吧,今日去昭化寺,明日等人齐了,就启程前往圣殿。”
手持雪白法螺的僧人还说着。
他一双倒吊的三角眼错也不错一下地盯着桑央,隐约流露出几分贪婪之色。
但桑央没有发现。
她兀自沉浸在被选为了“明妃”即将成为“佛母”的喜悦之中,只觉得一生最大的梦想就这样实现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听见僧人这般说,她越发高兴了:“我们是要去圣殿吗?我阿爹去朝圣了,那我过去也可以见到他了!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为我高兴……”
僧人顿时皱了皱眉,脸上闪过几分不耐:“能去圣殿,接受诸位上师的灌顶之礼,是你几世也修不来的福报,若你家人知道必定高兴。还不快赶紧去收拾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