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成仙(下)——时镜
时间:2018-11-30 09:11:23

  宝镜法王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放大。
  修炼千余年的所有记忆,所有他还记得或者已经遗忘的场景,都在眼前那倾覆而来的烟火气之中快速闪过,而后猛然一暗!
  熄灭了,旧有的过往;
  熄灭了,曾经的野心;
  熄灭了,一切已经被泯灭的善与被放大的恶……
  燃灯剑,燃尽过往,只留灰烬。
  溘然无力闭上眼的刹那,宝镜法王只看到了那一盏灯熄灭后,悄然坠落的一点灰烬,犹如他这即将烟消云散的生命……
  祖窍之中已经变为深绿的光芒,顷刻间摧毁了他的元婴与神魂。
  原本那一张还带着几分邪气的面庞便彻底定格了下来,就这么不明不白,甚至还不清楚对手到底来自何方,便命丧黄泉!
  纵使雪域修士有轮回,那也是在神魂未灭的情况下。如今这般,即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死得透透的。
  见愁燃灯剑的一寸剑尖,还陷在宝镜法王眉心。
  这一次的偷袭迅疾到了极点,也凶险到了极点,她肩上的伤痕还在慢慢复原,但背后已经全是冷汗。
  注视着这已经魂归西天的宝镜法王,她久久都没有回神。
  唯有方才摔在地上的桑央,直到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眼见着见愁竟然持剑对着这在整个雪域都至高无上的宝镜法王,她几乎想都没有多想,直接捡起了正好落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割鹿刀,竟朝着见愁一刀刺去!
  “噗嗤!”
  看似钝锋的割鹿刀,几乎瞬间就没入了见愁后背!
  刀尖从右侧肩胛骨上穿过,带着滚烫的血珠,从胸膛上透出来,被鲜血染红,艳得刺眼!
  痛感是陌生的。
  但刀是熟悉的。
  这一刻,见愁垂眸看着刀尖,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迷茫来,第一时间划过她脑海的竟然是谢不臣的算计,可下一刻,她便知道不可能。
  若是谢不臣在背后算计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修炼《人器》,只这样平平地来上一刀?
  伤虽深,可她死不了。
  于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便成为了可能。
  见愁转身时的动作,甚至有几分凝滞。
  桑央似乎被吓住了,那一张白皙的脸上被鲜血溅了几分,看上去是那般的无辜又无助。她就像是被烫着了一般,一下就松了手,踉跄着朝后面退了几步,仓皇极了。
  “恰、恰果姐姐……”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还是这一张脸,还是这一双眼,干净纯粹,像是这雪域的天空;陌生的却是她脸上沾着的她的鲜血,她双目中染着的恐惧下藏着的不认同。
  见愁就这么看着她,这一瞬间竟觉出了一种荒谬来。
  先前就已经考虑过的那个问题,再次浮现在了脑海:在这雪域,几乎人人都是圣殿的信众。她觉得旁人受苦,可旁人甘之如饴;她拔剑来救,旁人却不需要她来救,甚至反戈相向……
  “我、我只是……”
  被见愁这样凝视着,恰果只觉得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无端觉得这样的眼神自己无法承受。可她哪里错了?
  “你、你疯了,怎么敢对法王不敬?!”
  这样的一句话,从桑央口中出来时,嗓音依旧带着点泉水似的清甜,可落在人耳中,却是如此地尖锐和突兀。
  见愁脸上实在没有什么表情。
  谢不臣也未料到竟会有这样的一幕发生,听见了这一句,终是眉头一皱,人皇剑出鞘,劈手便向着桑央挥出一剑。
  这一剑,轻描淡写。
  没有浪费半点灵力,也没做出多余的表情,甚至连目光都懒得在桑央的身上停留片刻,没有丝毫的感情,淡漠到了极点。
  桑央似乎还待要说什么,但被这一剑遥遥挥中的刹那,眼神便已经散了。
  眉心中,一抹艳红沁出。
  她张了张嘴,伸出手来,可终究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整个身子便已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那未褪尽的艳丽衣袍,鼓荡着落下,将她身子盖住,只留一双沾血的赤足。
  一双空茫的、消散了生机的眼,依旧与当日客店中初见时一样,透亮而纯粹。
  收剑还鞘,人皇剑漆黑的剑身渐渐没入鞘中时,有轻微的吟响,如同这殿中汨汨的血流之声。
  谢不臣注视着见愁,声音与他的剑一样,平静且无情,近乎冷酷。
  “我说过,你救不了。”
 
 
第391章 夜袭
  救不了……
  这三个字落入见愁耳中, 无比地清晰,也仿佛透着一种怜悯与讽刺。可在心中响起的,竟是黄钟大吕之声, 是当初修成燃灯剑第一重境之后那一句叹息般的偈语:
  譬如一灯, 能除千年暗;一智, 能灭万年愚。
  感知到的疼痛很强烈, 可也很麻木。
  见愁手掌轻轻地朝着身前伸出,割鹿刀便感知到了她的心意,自动从她背上拔了出来, 带出一串血花, 而后落到她掌中。
  割鹿刀之利, 就那么一晃神的功夫, 便能穿透她《人器》炼体之后的躯壳……
  不愧是不语上人这一位大能曾用过的刀。
  第一次,这刀上,染着她自己的鲜血。
  也是第一次, 她竟没有反驳谢不臣, 而是平静又平和地认同了他的观点:“……你说得很对。至少, 这样是救不了的。”
  只这一句话,便已经表明了她全部的态度。
  尽管在心神恍惚的刹那, 被桑央一刀刺在身上, 受了点伤,可她并不后悔来这里救人, 也不后悔来这里杀宝镜法王;而且, 她虽认同了他的话, 可还有一层言下之意——
  人是可以救的,但不是此时此地,此种方法。
  谢不臣就这么看着她,也看着她背后的伤口在割鹿刀离开之后缓慢地愈合,但没有再就此事发表什么看法和言论了。
  他与见愁,在这些事上从来不是一路人。
  眼下宝镜法王已经殒命,虽然其余两位法王都不在圣殿,可被人发现只是早晚的事情。越是这种时候,越不敢松懈。
  见愁的恍惚,只有那么片刻。
  片刻后,她连刀上的血都没擦拭一下,便收了起来,直接道:“事情已毕,走吧。”
  离开之前,谢不臣看了那已经殒命的宝镜法王一眼。
  见愁杀这人时,用的手段颇有几分奇特,似乎不是她自己原本所有,该是扶道山人留给她的某一道杀手锏。
  原本是个青年模样的宝镜法王,此刻周身翠绿,皮肤却如老树根须一般皱了起来。
  在之前那绿光透入的眉心处,竟有一叶嫩绿的芽悄然长出。
  传闻上古有“蚀心奇株”,三十甲子发一叶。
  若得善法采之,仔细存放,加以打造锤炼,卷作一豆。待与人交战时弹出,自眉心而入,能繁衍生根,顷刻间困人神魂,束人元婴。修为稍弱者,片刻灰飞烟灭;修为略强者,也不过能多撑片刻。
  人死之后,其身不毁,而叶出眉间。
  后世修士据此为这凶残可怖之物,起了个颇为雅致的名儿:眉间叶。
  即便宝镜法王修为受损,可算起来其实不该比见愁要弱。
  但在这一点“眉间叶”奇袭之下,几乎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片刻后便在夹击之下神魂俱灭,威力不可谓不大,速度不可谓不快。
  这东西现在是落到了宝镜法王的身上,可焉知这东西原本是不是为他而留呢?
  谢不臣看着,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
  见愁这时候已经隐匿身形遁出了一段,身上虽然有伤,可似乎对她没有半点的影响。按理说,这是他对她下杀手最佳的时机。
  但他没有动手。
  两个人一如来时般静默,悄无声息地潜出。
  法王殿外,月高挂,夜深沉。
  冷风吹过,大殿的檐角上都结了雪白的冰霜,巡查的弟子们正好从他们前面走了过去,半点没察觉二人的存在。
  这时候,只要穿过前面那一小片广场,就能直接下山了。
  可就在见愁要从法王殿阴影之中走出去,横越广场直接下山去的时候,心底里突然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目光从地面上扫过,她只觉得,今夜的月色,好像不很对劲。
  这个时辰,还未进子夜。
  天边那一轮月亮是斜斜挂着的,就从圣者殿那边照过来。长长的影子被拉长了,逶迤地落在见愁面前不远处。
  她没动,凝神细看半晌,竟生生从那因角度变化了的影子里,看出了个人形!
  那一瞬间,真是什么疼都忘了。
  见愁豁然回首,视线直直地越过了法王殿那稍稍低矮一些的檐角,落到了这雪域最高的那一座圣者殿的殿顶上!
  冷月高悬,雪白的殿顶斜勾着,却成一片暗色的剪影。
  一道不特别高的身影,便站在这一钩弯月里,便站在这一片剪影上!一身雪白的僧袍,被月光一照,白得好似在发光。一双赤足竟仿佛感觉不到周遭寒冷一般,实实地踩在殿顶。
  他似乎没有发现法王殿这里有人,只是站在高处,遥遥地朝着圣殿背后眺望。
  是当初在圣湖前见过一面的奇怪少年。
  即便对方侧对着她,可见愁又怎会轻易忘记这个让人印象格外深刻的少年?或者说,圣子寂耶!
  至于他眺望的方向,无疑是圣殿后冰原上,那一片圣湖了。
  这一刻,见愁不知为什么,一下便停了下来。
  但那少年依旧像是没有发现他们一样,甚至连身形都没有任何变化,也没调转目光回头过哪怕一下。
  他只是这样注视着,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从圣湖的方向而来。
  夜幕下,平湖不起浪涛。
  宽阔的湖面后方,还有着广阔无尽的冰原。穿过这冰原,直走是阳宗,左转是阴宗,右是东海,东海的大桃树下便是极域的入口。
  据传,这一片冰原乃是雪域最北,也是北域最北,即便最耐寒的鸟兽也无法横越。
  可在今夜,那遥远的看不到边际的冰原上,却有一群人浩浩荡荡飞来,都是修士,可行进之间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从服饰上来看,这一群人分作两拨。
  一拨穿着深红色的僧袍,剃了度,看着头上就是一层青皮,是密宗的僧人;一拨则大多是宽松的灰蓝或者灰黄的僧衣,也剃了度,但头顶大多有受戒时烧的香疤,大多都是六个,一看就知道是禅宗僧人。
  受戒烧香疤这种规矩,禅宗有,密宗没有。
  一直以来,外界都传,佛门禅密二宗水火不容。
  可如今两宗之人竟然一道从这荒无人迹的冰原上来,彼此之间虽泾渭分明,可明显看得出他们是同路而来,且要往同个地方去。
  若有外人在此,见了只怕要咋舌不已。
  但还好,这会儿没外人。
  尤其是了空。
  在他眼中,众人俱为一体,看了谁都不会见外,就地上爬过去的蚂蚁,天上飞过去的麻雀,他逮着机会都能凑上去套两句近乎。
  至于此刻禅密二宗同行?
  那算什么事儿!
  待会儿等到了圣殿,他们还要一道并肩作战呢。什么水火容不容的,了空压根儿都想不到那里去。
  反正,现在与禅宗众人同行的乃是旧密一派。
  这些年来,不仅是禅密二宗争斗不休,新旧两密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从没停过。
  禅密二宗的争斗,源于当年阴阳界战之中存在的分歧,明于后来的佛门北迁和分裂,但这些年来真正的争斗却并不是发生在十九洲,而是在人间孤岛。
  因为佛门有轮回,所以有机会连通人间孤岛与十九洲。
  密宗,尤其是新密一派,野心勃勃,有此便利,又怎么会放弃“弘扬佛法”的机会?若人间孤岛有一凡人愿信仰新密,新密力量便会强上一分,相对来说,禅宗力量便会削弱一分。
  此消彼长之下,两宗不用多久就能分出胜负。
  可禅宗也不是傻子,会这样任由密宗发展。
  甚至可以说,在人间孤岛信众的争夺上,禅宗的手段和方法要比密宗高明千倍百倍。不仅早早识破了他们的打算,还在阴阳界战结束之后的十一个甲子中,一点一点挤占了密宗布道的空间,使得他们的势力范围都龟缩在人间孤岛的东北角上。
  如此一来,禅宗可以源源不断从人间孤岛获得新的信众和弟子,密宗却因此渐弱。
  所以六百年后的今天,他们才能联合密宗之中被赶出来的旧密一派,一同踏上这片去往雪域圣殿的冰原。
  了空御空在前,想都这里,便忍不住朝着后方看了看,心里面对自家师尊的敬佩与叹服又深了一层,听说禅密二宗在人间孤岛的博弈,便是由他掌舵。
  “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就能这么厉害,想得这么远呢?”
  他不由得带着几分感慨,嘀咕了一声。
  同样御空行在前面的,还有三位僧人,一名女子。
  那女子看容貌还很年轻,但其目中精光隐现,一身孔雀蓝的衣裙艳丽中有几分奇异的出尘之意,纤细的五指间还捏着一串细细的持珠。
  听见了空的话,她只笑了一声。
  “一尘大师以‘心’入道,乃为三师之首,心思谋划自远超我等凡俗之辈。了空小师父琉璃心剔透,又拜一尘大师为师,更有雪浪禅师与无垢方丈从旁指点,乃为而今禅宗新辈弟子中第一人,他日必定能青出于蓝。”
  “不不不,可不敢说。”
  了空听得这女子此番言语,一张脸都立刻红了起来,连连摆手,局促得不行。
  “小僧资质素来鲁钝,自入门后就被师父骂过好多次死心眼,不懂变通;更被方丈师伯抓过好几次,扔去戒律堂挨过好多的揍。至于雪浪师伯,他……小僧倒是曾去请教过,可他从不搭理的。”
  “啊……”
  那女子顿时有些惊讶起来,仿佛完全没想到了空竟然会回答出这样一番话来,与她想象之中,或者说与世人想象之中的禅宗“小慧僧”,实在相去甚远。
  就是同行的其余三位僧人,都不由抬起头来,多看了了空一眼。
  其中一人已经剃度的头上点着九枚戒点香疤,比了空要多上三枚,修为也高了不止一重,此刻便无奈地一摇头,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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