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跟着一下。
紧闭的车帘,在没有任何人撩动的情况下,竟然自己掀开了一个角!白色的光芒照了下来,马车里安坐的那人,便露出了隐约的轮廓。
一身宽松的浅艾青色长袍,带着古旧的绣纹,像是个从远古走过来的人,有一身与衣服一样陈旧的气息。
黑发披散,眉眼清秀。
于万万人中你不一定能一眼看见他,但如果你看了他一眼,便再也难以忘记。
他手里提着一只竹编的鱼篓,里面慵懒地躺着一条黑鱼,也不知到底死没死,反正一动不动。
一只小虫子小心翼翼地趴在鱼篓的边缘上,在车帘撩开的时候,它终于连忙向着鱼篓上方爬了爬,露出一个脑袋来,惊叹地看着上面。
缓慢地起身,从车内移步到那无人的前方。
这青年站直了身子,抬头向着高高燃着几把火焰的城楼望去,一眼便看见了那些惊恐的面容,还有那身形魁梧的城门校尉。
车里面竟然有人,还是如此俊逸的一名青年?
众人着实都没想到,可又都吓得不敢动弹。
只因为,那白色的光芒就漂浮在青年前方不远处,像是一盏灯一样,将下面那方圆一丈的地方照亮。
周武在看清那青年面容的瞬间,便不住地颤抖了起来,立时回想起了自己昔日有幸在天坛所见。
年初开春,久旱不雨,大江内外,黎民受苦。
皇帝便请国师作法降雨,他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小的兵士,跟随众人一起保护文武百官。
也就是那一次,他亲眼看见了那一位才出现没一年,便深受皇帝信任的傅国师。
当时在天坛之上抬手一挥、行云布雨之人的面容,在此刻完完整整地浮现了上来,彻彻底底与下方那青年的脸重合!
即便是记不清他的五官,可这一双眼,却叫人永生难忘!
那是最苍老也最年轻的一双眼,仿佛徘徊在时空的缝隙,游走在宇宙的边际,让人在触到之时,便有一种迷失之感。
周武身上的冷汗,立刻就下来了。
眼见着自己身边的兵士就要喝问那人身份,他连忙一拽,一把将人甩到后面来。
快步走到前方,对着城楼下面一拜,他强压着惊恐道:“国师归来,卑职等冒犯!还望国师恕罪!”
“什么?!”
方才那人顿时吓得惊呼了一声,又立刻反应下来,连忙闭嘴。
无数人见自己老大都跪下了,哪里还敢犹豫?
一时之间,城楼上下近百兵士跪倒在地,齐齐高呼:“国师恕罪!”
苍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小书蠹的头,示意它安分一点,傅朝生轻描淡写地看了那周武一眼,收回了目光:“我云游归来,此刻要进城,开城门吧。”
“是!”
周武再不敢犹豫,直接大手一挥。
“速速开启城门!”
下面手城门的兵士立刻小跑上去,将巨大的城门慢慢打开,分列在两旁,动也不敢动一下。
谁不知道国师?
近年朝中,还有比他炙手可热之人吗?
三公九卿,得罪他的要么丢了乌纱帽,要么被扔进了大狱,或者家破人亡,或者妻离子散,更有惨如张汤的,竟然被推上了断头台!
皇帝都说了,见国师如见朕,谁敢在这里阻拦?
前段时间国师说有事要云游一阵,归期不定,之后便没了影踪,大家都以为他乃是方外之人,不过来人间游玩一二。
谁想到,现在竟然真的回来了!
马车,长袍,竹编的鱼篓,一条平平无奇的黑鱼,似乎与往日的国师没有什么两样。
他像是从郊外垂钓归来,如一名老钓叟,闲适而写意。
眼见着城门大开,傅朝生便点了点头。
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一点白光,便直直向着前方飞去,似乎引路一样,两匹马迈动脚步,拉着马车朝前进。
“哒哒哒……”
马蹄声再起,却无人敢再起来拦。
一片畏惧的静默无声之中,高大的黑色马车,便这样通过了漆黑的城门,一路上了宽阔的城中街道,朝着皇宫的方向奔去。
城楼上,周武骇得擦了一把冷汗。
有兵士这会儿也才回魂,有些傻愣愣地:“原来国师长这个样子啊……”
周武并不说话,只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没得罪国师。
只是不知……
这一次国师归来,又将在大夏掀起怎样的风云?
对这一位傅国师,周武心里总有一种特别莫名的念头:世上真有仙人吗?仙人是傅国师这样吗?
“哎,我就是一守门的,想那么多干什么……”
周武骂了自己一句,便连忙招呼众人,重新将城门关起来去了。
城内。
万家灯火皆阑珊。
马车驶过长道,在第三个岔路口朝着西边转了个弯,又在前面岔路口朝着北转。
繁华的京城,都在此刻陷入睡梦之中。
迎面不断有风吹来,却难以掀起他半片衣角。
小书蠹被他抓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都在鱼篓里被那一只大鲲恐吓,每天都吓得屁滚尿流。
现在大鲲睡觉,他才有点胆量爬出来,看看外面。
眼见着马车一路直跑,小书蠹迷惑起来,悄声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傅朝生脸上露出笑容,看着前面那渐渐能看清轮廓的建筑,便随手一挥,于是马车停下。
贡院。
国子监。
一条街上相邻的两个地方。
匾额高高地挂着,有一股浓厚的书墨气息,同时也有一股浓重的铜臭味儿。
小书蠹仔细嗅了嗅,顿时兴奋了起来,想要大叫,不过又想起还在鱼篓里睡觉的鲲,连忙两只小脚一捂嘴巴,反应了过来。
它压低了声音:“是书的味道!”
“对。”
他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它的脑袋,便道:“你就住在这里,有许多许多的书给你吃,好好修炼吧。”
“真好!”
小书蠹顿时高兴了起来,从鱼篓边缘一跃而出,竟然一下就跳到了贡院门口的台阶上。
它返身回来,朝着傅朝生摆摆手:“那我走了?”
“去吧。”
傅朝生点了点头,站在车上,并未下去,只目视着小书蠹。
也许是饥饿了太久,小书蠹欢天喜地地,嘴里嚷嚷着“回头你要来看我当然最好不要带那条鱼”,便直接钻进了门缝里,消失不见。
冷寂的长街上,只有弯弯的月儿照着傅朝生孤独的影子。
他回看这人间的长街,目中闪过几分思索。
鱼篓里的黑鱼摆了摆尾巴,声音沧桑:“放这小家伙进去,哪里有你动手来得快?”
“我是大妖……”
傅朝生闲闲地开了口,那马车知道他心意一样,转过了方向,便朝着另一头驶去。
马蹄声哒哒,却遮掩不了他的声音。
“小书蠹为祸人间,才不会有人注意到我。死的人多了,再浑水摸鱼,混入地府,一探其秘,正好。”
宇目宙目虽好,却终究难以窥见那一层最隐秘的所在。
约莫是有人察觉到了他前几次的窥看,再去看时,整个地府都在一片模糊之中……
他的修为因蜉蝣一族的愿力而来,也受这一族朝生暮死之规律的影响,并不稳定。
有时候他可以轻易捏死那八方城中的所在,有时候却又不得不受其掣肘。
毕竟事关轮回之秘,哪里那么容易得到?
傅朝生很清楚,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该行险的时候还是得去。
他沉沉地叹息了一声:“生生世世,蜉蝣一日,朝生暮死……”
凭什么?
地府掌管六道轮回,他终究会寻找到答案的。
哒哒哒……
马蹄声远,那拎着鱼篓的身影,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寂寥长夜之中。
极域。
地府边缘,枉死城前。
岩浆滚烫通红,像是燃烧着一样,在护城河的河沟里翻涌,明亮的光芒,成了此地唯一的光源。
张汤一张脸也被照着,却没有半分温度。
在见愁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他已经沉默了很久,久到见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竟又说了一句:“妖孽横行,大世将乱。”
“……”
见愁被这一句唬的,一下说不出话来,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张汤,十分不明白:好端端一酷吏,怎么就变成神棍了?
张汤却也不解释。
有关于自己的死,当然不是什么风光的话题。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皇帝的刀,阻挡了他别的欲望,自然只有被弃置。
只是,对那一位神秘的国师,他始终耿耿于怀。
太过神秘的出现,太过诡异的本事,对于去过杀红小界,眼见过诸般奇异的张汤而言,即便他是真的仙人,也不该对那些事指手画脚。
矛盾和冲突难以避免。
他不是第一个倒霉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倒霉的。
昔日看着他死而拍手称快的那些人么……
张汤望着枉死城,目光冷淡:如今他是鬼吏,生前他有诸般刑罚,待他们死了,一样犯在自己手里。
一切,不争来早与来迟。
总归都是要来的。
那通红的火光之下,张汤神色莫测。
他脖子上隐约有一道整齐的疤痕,在火光之下露了出来,不仔细的话却不会发现。
大头鬼跟小头鬼都知道,张汤是个“断头鬼”,听见愁问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在旁边瑟瑟发抖了,好歹没见张汤翻脸,这才连忙拍了拍心口。
吓死了!
他们连忙跑过来,嬉皮笑脸对见愁道:“哎呀,问那么多干什么?回头叙旧的时间里还有无数,走走走,我们赶紧入城!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啦!”
这倒也是。
见愁点了点头,想想死这件事毕竟不怎么风光,她还是不多问的好了,干脆便向前走去。
近了便能看见枉死城城门里面,可也是一片迷雾,顶多能看见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长道。
在见愁他们靠近的时候,一面高大的圆镜,便从护城河那滚烫的岩浆之中缓缓升了起来,像是才被岩浆洗过一样,通体火红,犹如红玉。
张汤道:“这便是照我镜了,人魂与鬼魂并无不同,直接从桥上走过便可,入城后本官会带你去录籍处。”
第231章 照我镜
说完,张汤便将袖中藏着的那一本写着见愁名字的新鬼名册打开,修长的手指在歪歪扭扭的“见愁”二字上一按——
刷!
顿时有一股墨气从这两个字上升腾而起,凝成一道小剑的形状,飞速地向着照我镜射去!
扑簌地一下,几乎听不见什么动静。
那一道小剑一般的墨气,立刻就化作了一阵黑惨惨的烟雾,在红玉之上蜿蜒起来,重新凝成了“见愁”二字!
这一幕,颇有几分神奇的味道。
见愁侧头一看张汤手中拿摊开的名册,便清楚地看到:原本自己名字所在的那个位置,已经空荡荡的一片,再看不到半点墨迹。
刚才张汤这一手,竟然是将这墨迹送到了照我镜上?
见愁显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头鬼跟小头鬼已经兴奋地凑了上来,帮见愁解释。
“这是‘送名’,谐音‘送命’,也就是把新鬼的名字通报给照我镜,照我镜收了这个名字,便核对进入的魂魄身份。某种意义上讲,送进去的也的确都是人命,所以说‘送命’也是不错的。”
送名,送命。
这说法倒是颇有点意思。
见愁有些没想到,她有心要问接下来张汤他们怎么进去,不过一想张汤此人在大夏时候的种种手段,立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人虽在极域,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可现在有了大头鬼也有了小头鬼,更有了张汤。
原本那一种不大安定的感觉,便减少了很多。
当务之急,不过是避开崔珏的查探。
在做完送名之后,张汤便不再动作,只看见愁。
见愁稳了稳原本就很平静的心神,迈步走上了那一座桥。
长桥通体木制,只是在衔接的地方用质地古怪的铁皮包住,透着一种冰冷之意。
脚下便是翻滚的岩浆,长桥虽长,可在那热浪的侵袭之下,见愁几乎怀疑自己的头发都要被烤焦,似乎一个不小心,便会坠入这护城河岩浆之中。
已经在几番生死之中挣扎过,见愁心志之坚,远远超过常人。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手中空无一物,似信步一般,保持着一个平稳的频率前进。
一步,两步……
红玉一般的照我镜上,除却自己的名字,其余的一切都空荡荡地,暂时还什么都看不清。
照我镜,乃是照见“真我本魂”。
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它隐喻着什么,也预示着什么。
见愁在得知照我镜的存在之后,便已经得知了这一点,她前进的同时,忍不住开始好奇:在镜中,她能看到什么?
张汤与两只小鬼,并未向前走一步,只是站在桥这边观看。
大头鬼好奇地看着前面,低声道:“会……会是什么?”
“这谁知道?”
虽然照见灵魂这一点不变,见愁应该不会有事,可到底能照出什么,却是谁也不知。
小头鬼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却悄悄拿眼睛看张汤。
张汤可也是走过这照我镜所在的吊桥的,也曾经过照我镜。
却不知,当初张汤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