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了先前从谢不臣处“借”来的那一卷九曲河图,轻轻将它放在了那一柄凡剑旁边。
见愁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她也回视她一眼。
但这一刻谁也没有说话,更不需要言语。
绿叶老祖返身离开,见愁依旧坐在这里,很久,很久,直到傅朝生向她走来。
“他死了吗?”
他其实隐隐知道答案,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竟还是问出了口。
只是问过后,又有些懊恼。
见愁不必回头,也知道是他来,也不必问,便知道他问的是谁,只点了点头。
傅朝生是知道见愁与他之间那些恩怨的,此刻便不由慨叹:“当年在雪域以宇宙双目都无法窥知与他有关的一些东西,甚至只看出那一炷香是九头的心血所制,如今想来,都是九头为他掩盖掉了。”
“寻常罢了。”见愁的面上一片平静,只想起璇玑星上论道饮酒的那天,也想起月影抬手摘星辰、出则月无影的神异本事,只道,“九头鸟月影,梦老人天姥,擅织梦。便是我当日与他面对着面都未看出什么端倪,还是后来梦境里才看出端倪。”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可听她话中的意思,竟好像不是。
傅朝生有些怔忡。
见愁便笑了一声,却已带了点自嘲的意味:“合一身,才会知道一种可能。不见不愁,极见极愁。我虽选择了这条路,却也恐惧全知,只盼着它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最好不要到来。才入上墟时,知道得没有那么多,计划到底还看智谋。一直到刚才……”
融万身于一,所以全知。
非如此无法找寻克敌之道,无法杀灭千千万念所成的祖神,更无法在谢不臣那最后的攻击里活着将七分魄送回他身。
只是此时此刻,此方宇宙,终究也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了。
因为其余所有的她都死在了那墨规尺下。
唯有一切她的记忆,还存留在她脑海中。但再没有更多的可能性,只有眼前这一种。
傅朝生便觉得心里面沉甸甸的,他垂眸,抿了唇,坐到她身边来,又问:“那河图最后两行是什么?”
“是盘古当年初入此界裂取本源致使宇宙形成了混沌乱流。”当年自十八层地狱破开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她便曾经过这一片乱流,一睡六十年裹去,当时不解其中玄机,直到悟透河图最后的两句,“谢不臣是个走一步想十步的人,只可惜这河图最后两行与前面所述实在没有任何因果的联系,纵他聪明绝顶也未必看得出端倪来。而八极道尊参悟河图多年,却未能解出其中玄机,这最后两行他都未必看得懂,自也不足为虑。”
傅朝生听完皱了眉:“这混沌乱流的事,是两行还是一行?”
他果然还是很敏锐的。
混沌乱流的事,的确只占一行。
她抬手将方才绿叶老祖放下的九曲河图拿起,慢慢展开来,末尾两行依旧是空白。
但在她探指向其抹去时,两行暗金的古字便已显现。
然后她将河图递给了傅朝生。
傅朝生迟疑了片刻,才接过来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如今盘古已然陨灭,这九曲河图竟不似当初的生死簿一般烙着他的手,只同寻常的卷轴一般。
他是认得古字的。
此刻投入心神一看,便已悟得,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那卷轴之上最后一行,写着的赫然是——
后来人,防九头,杀盘古!
旁人或许感觉不出,但傅朝生当年是打开过生死簿的,更接触过长夜简,当年虽借曲正风河图不成,可如今他将这卷轴握在掌中,便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河图与生死簿、长夜简,同出一源!
也就是说,这河图本是盘古自己所制!
祂怎会在这上面指点后来人防范九头鸟、请旁人来杀祂呢?
傅朝生只觉费解至极。
可见愁却能理解一二。
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只道:“纵然世人视之如神明,可到底都是凡人罢了。一念之差可能构筑轮回,一念之差亦可能想要挽救。祂虽然沉睡,可有的是人想要祂苏醒。我若是祂,得全族信仰,在清醒时也会先这般写下。只不过向生畏死才是本能。最接近死亡的时刻,便也是最恐惧死亡的时刻。写下这一切之后,祂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便是谁也不清楚了。”
这世间有生命的存在,大多是复杂的,时而摇摆,时而矛盾,有时行善,有时作恶。
从来没有完人。
盘古不例外。
她也不例外。
傅朝生大致听明白了,只将这河图一放,目光掠过,却是瞥了一眼那柄放在她身旁的凡剑,别了别嘴角,闷闷道:“可我还是不高兴。你叫我过来,我过来了;可我问你,是不是不骗我了,你却还没有回答。”
“可我当初算不得骗你。”见愁面上依旧是平静,好似同样的问题她已经听过一遍,同样的回答她已经说过一遍,如今只是重复,“我骗的是自己。”
“那是为什么?”
纵然已经开了窍,可傅朝生还是不明白见愁这话的意思。
但见愁却并不回答了,只是望着他笑。
傅朝生便一下觉得自己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莫名有些口干舌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每每要开口时又都闭上。
然后,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一股悸动被他压了下去,竟再也冒不上来。
这一时望着她,只想起她方才说的话来,慢慢问道:“你是不是知道我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或者,知道我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从始至终,不管他说什么、问什么,她都太平静了,眸底如一潭死水般不起波澜。
是他忘记了。
不知道将来要发生什么的,只是他一个人;而见愁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与她自己有关的一切。
见愁果然没有回答他,等同于默认。
傅朝生忽然便觉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此刻的他,实在难以去想象只剩下一种可能性的人生,更无法去想象一个人若知道了将来所要经历的一切,还要如何去面对。
也不知为什么,越想便越生气。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心想反正她什么都知道,亲也就亲了。便在这一刻飞快地凑了过去。
唇角挨着了唇角。
表面看着平静,心里却很紧张。
待得退开时,一张脸上没什么异样,耳根却有些微红。
见愁微微弯了唇角一笑,并未介意。
傅朝生的神情,便又渐渐沉了下来,坐在她身旁,一如很久很久以前初时时,一道坐在那登天岛的小石潭旁。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他最不敢问的问题。
“我们,在一起了吗?”
见愁便回问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于是,傅朝生千千万万的话,都无法再说出口。
因为这个答案,只对他有意义。可对见愁而言,却毫无意义。
在那无数心火聚为一滴的时候,未来便已失了颜色。
他抿紧了嘴唇,一双澄澈的暗蓝眼眸里又泛出几分妖邪的戾气来,竟直接起身,向前面黑暗的虚空中走去。
这一刻,见愁竟有刹那的怔忡。
下意识地,她问了一句:“去哪儿?”
然而这三个字一出,她自己便忽然愣住了: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而且还不知道这句话会得到怎样的答案……
傅朝生没有回头,却停住了脚步,只垂眸答道:“我生只为完成蜉蝣一族的夙愿,如今盘古死了,轮回没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过往数百年虽存于世间,可活着好像只是夙愿的附庸。除了你,我只好奇,盘古从何而来,又为何迁徙,想知道此方宇宙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存在……”
也许盘古的来处已经崩毁。
也许外面什么也没有。
又也许,在他踏出此方宇宙的瞬间,便会消亡。
但这一切都是此刻的他所好奇的。
傅朝生说完,抬步便想要走,可终究没能忍住那最后一点冲动,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冲她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一切,而往后的人生也只剩下唯一的可能性,那此时此刻的我无论做什么,都是你既定的可能。我不高兴,可我总觉得,故友会来找我。”
“……”
不,不对。
这一句话也不在她所知之中!
见愁近乎用一种惊异而无解的目光望着他,眉头微微地蹙起,却是不断在记忆里搜寻因由之所在。
电光石火后,留在她脑海中的,竟是当年那无名的荒星上,一座刻着“见愁之墓”的坟冢!
于是这一刻,她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傅朝生不明白她在笑什么,是笑他太好哄吗?
他不说话,定定看她。
见愁这才慢慢地停了笑,回他道:“暂时不。”
总还要处理些事的。
傅朝生当即便想发作。
可等这三个字在心头舌尖上转过一圈,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并不是拒绝。
一时忍不住勾唇。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只道:“那我等故友来找。”
说完,他才重新转过身去。
只是先前轻松的神情,却慢慢落了下来。
宇宙看似无垠,可实有边界。
他方才对见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话。
人活在这世间,总是需要意义的。从前,探寻轮回的真相便是他存在的意义,而如今,他必须为自己寻找到新的意义。
在见愁之外。
而外面那可能存在的世界,对任何人而言,都拥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傅朝生没有再向神只们的方向走一步,他只是踏入了周遭那浓重的黑暗之中。
见愁便坐在这漂浮的荒域碎片上望着。
一时竟有些慨叹。
此刻只垂了眼眸,修长的手指轻轻展开,那一滴心火便出现在她指尖,被她轻轻一弹。
一星弱火,溅入无边黑暗。
可竟没有被吞没。
相反,在这一刹那,它点燃了整片沉寂的宇宙!
由近而远,以见愁此刻所处为中心,先前熄灭在神只覆盖下的星辰,一颗连着一颗地燃了起来,连成璀璨的星河!
如同辉煌的灯火。
照亮了宇宙。
也照亮了远方,傅朝生那去向宇宙边缘的道路……
第589章 万古孤独一杯酒
轮回没了。
盘古死了。
神祇退了。
短暂的黑夜也过去了。
整个宇宙好像与黑夜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可冥冥中又好像变化了很多。
有关荒域的传言,实在太多。
比如那一位由见愁大尊亲手立碑的紫微圣君谢不臣;比如那身份神秘擅长制梦的天姥梦老人;又比如,那正邪难辨、毁誉参半的见愁大尊……
“毁”是因为上墟风传, 是她毁去了全界的轮回, 连盘古大尊真正的陨落都与她脱不开干系,骂名无数;“誉”是因为那超绝的战力, 神祇们纵然强大,可一则轮回已灭, 二则盘古已死,三则斗不过见愁,便也熄了那重宰宇宙的野心。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斗不过。
这一点, 张汤心底是很清楚的。
此时此刻,他就站在此方宇宙最新的大尊身后,看她一点一点拂去了那墓碑之上覆盖的尘土。
“见愁之墓”四个字便落在碑上。
而调转视线向周遭望去,便可看见在这一座墓碑后面,还有无数相似的坟墓,每一座墓碑上都刻着一样的名字。
轮回覆灭后,元始界极域中那一批鬼修, 便成了名副其实的“末代鬼修”。但荒域大战也打破了上墟与下界的禁制,连“飞升”这回事都不存在了, 毕竟所谓的“仙”其实不过修为更高一些的修士罢了。所以鬼修也就成了万修中的一类, 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至今想起来, 都很好奇。”见愁凝视着那墓碑, 却是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张汤,“张大人,你说我当年分明是请你在荒域降临的时候,便立刻毁灭鬼斧,可为什么最后竟晚了那么多?”
张汤两手揣袖子里,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波澜不惊道:“晚便晚了些,本官行事向来慢些,妥帖。”
妥帖……
见愁真是要被气笑了,只道:“当真不是在听到我自称要取代盘古、成为新的大尊之后,才决定动手?”
张汤半点不心虚:“自然不是。你成为大尊,却与本官没什么关系。”
见愁终于是不想搭理这死人脸了。
反正她虽毁誉参半,可“我”道传扬,又兼到底算个大尊,张汤这昔日大夏的酷吏、极域的阎君,纵然没了官儿当,可却因着昔日与她的关系,在这上墟中拥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这还叫“没什么关系”!
“盘古大尊沉睡后,九头鸟尚且为复活祂费尽心机。”她叹了一声,顿了顿,才道,“我琢磨着,若换了我有一日落入盘古这境地,张大人恐怕只会在我的坟堆里建上一座刑堂,用来审犯人。”
张汤那寡淡的目光抬起来,在这一颗满布着坟冢的荒星上扫了一圈,摇了摇头,竟然道:“瘆得慌。”
“……”
见愁终于没忍住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我倒是头回听见,竟有人嫌弃我的坟场,且还是个剥皮酷吏。”
张汤垂眸注视着她,只平淡道:“每一座坟墓掘开,里头都躺着一样的人,不瘆得慌吗?其实你既能从乱流中悟出一切的可能,便该能找到真正能杀盘古的那个你。换言之,此刻躺在每一座坟墓下的你,都能免于一死。只要你提前让这个你出手。但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