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成仙(下)——时镜
时间:2018-11-30 09:11:23

  “别看了。”
  她声音嘶哑,将顾玲那一双瞪大的眼睛,用自己皱纹横生的手掌,慢慢地遮了。
  “这不是佛,只是附佛外道。”
  接了话的,竟然是老妪。
  众人震颤之余,一时诧异,都回头看她。
  她却只是注视着那佛像,话语里带着一点掩饰不住的嘲弄:“自阴阳界战后,极域与佛门的关系,便甚为密切。佛门信奉轮回转世之说,至今也超脱于十九洲其余宗门,能入轮回。地府七十二城里,有三十六城皆为佛门信徒所占。”
  阴阳界战!
  正慢慢将那骷髅,放到地面上的见愁,一下愣住了。
  她转头看向老妪,目光瞬时变幻,一时竟惊疑不定起来,只是心底那一股森寒之意,却渐渐浓了起来。
  其实,这么多人里面,这老妪于他们而言,才是最神秘的所在。
  看上去普普通通,甚至容貌丑陋。
  可她为都市王看中,更得顾玲信任,一路上几乎没有说几句话,独独在此刻,一开口就是“极域”“佛门”“阴阳界战”!
  “佛门之中,有极多的分支……”
  老妪浑似没有看见众人探寻伴着怀疑的眼神,只是一字一句,用那苍老的声音叙述。
  “阴阳界战后,十九洲佛门北迁至北域,最大的两个分支各自分裂立门,是为佛门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各在十九洲大陆东西两侧。你们如今所见这一尊,便是密宗佛。”
  见愁曾在崖山藏经阁内阅览十九洲诸多游记与典籍,对西海禅宗也有一些了解。
  西海禅宗,与她在人间孤岛所知的佛门,相去不远,又与道门世俗略有相近,讲究的乃是“见性成佛”,求的是彻见“心性”,所以又谓之“佛心宗”。
  相反,有关于雪域密宗的记载,却少之又少。
  密宗在北域极高的冰原雪域至高处,甚少与外界接触,因而殊为神秘。相传其宗门至高之顶,有一片雪域圣湖,明澈高旷,倒映着十九洲上最近的苍穹。
  似乎,雪域密宗应该是个让人向往的地方。
  可这老妪竟以如此笃定甚至嘲弄的口吻,说这佛像便是“密宗佛”。
  乍听人提起“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见愁便已经有一种人在梦中的感觉了。
  她入极域便在枉死城,与人间孤岛联系紧密,更鲜少听人说“地府七十二城中有三十六城乃是佛门轮回所占据”。
  所以,自然会有一种“在极域不谈十九洲”的惯性认知……
  如今,这老妪竟然张口“十九洲”,闭口“密宗禅宗”,实在让见愁不怎么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佛门修士可入轮回,这一点早在杀红小界时,她便介意之极。
  九重天碑之上,见愁突破金丹之后,筑基第二重天碑第一便换了西海禅宗的“了空”。
  她闲暇之余也曾听闻,师长们论及这小和尚,说的都是“三世善人”。
  不就是轮回三世依旧为人吗?
  寻常人间孤岛之人,如她那旧屋的屋主,为求一个下世为人,穷尽智谋,心机深重,步步惊心,纵是老奸巨猾,又何其艰险?
  轮到佛门之时,竟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心底,一时有一些极难言说的东西,慢慢地泛了上来。
  那旧屋屋主应当的确有古怪之处,只是对方是否知道佛门两宗之中的种种呢?
  若是知道,又是什么想法?
  见愁细细回想,竟才发现,那一屋子的书籍,竟不曾有只言片语涉及佛门之事。
  诡异。
  又似乎讳莫如深。
  见愁又看了那高高的佛像一眼,才慢慢将自己手上托着的这一副枯骨,放在了地面上。
  这一位“前辈”生命逝去之时,应当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就连整副骷髅,都给人一种用力蜷缩之感。
  见愁看着看着,便皱了眉头。
  “佛门导人向善,密宗虽属小乘,却在佛门之列……这佛像……”
  一时之间,竟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见愁的声音顿了一下,才续道:“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善道。”
  “阴阳界战,佛门北迁,至此之后,佛不成佛。所谓雪域魔宗,早是附佛外道,又算什么佛?!”
  老妪闻得见愁此问,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看着那一尊巨佛的眼底,更多了一层深深的厌恶,甚而……
  憎恶!
  任是众人先前对此老妪没有任何了解,此刻也能听出对方语气之中暗藏的不屑与痛恨,好似眼前这尊佛像,乃是其仇人一般!
  见愁抬眸瞧她一眼,心下的怀疑,却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她没有再问。
  只是见这一副骷髅衣物脏污,遍布褶皱,也不知怎么,竟心生怜悯。
  她伸手出去,为这一副骷髅整理衣物,将褶皱抚平,遮住那出露的白骨,心下却疑窦丛生:“极域之中修士,非金身境无肉身。如今这莲花台下的枯骨,却是实在存在,数量还如此众多,不知——”
  “啪嗒。”
  见愁话还没说完,便有清脆的撞击声,一下打断了。
  竟是她为这一副骷髅整理衣物的时候,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一下自残破腐朽的衣物间掉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被声音吸引,看了过来。
  那是一块残破的牌子,似乎是从骷髅紧握的左手指骨间掉落,此刻便在那手附近。
  牌子通体似乎呈现玄黑色,有清晰的断裂痕迹,边缘尖锐,应该只是某个东西的碎片。
  其上有雕刻的花纹,却因为沾着凝固的泥灰,让人分辨不清。
  见愁一怔,不知为什么,在看见这牌子的一瞬间,竟生出强烈的熟悉之感!
  心,颤!
  勉强镇定地伸手将这一块牌子捡起,她慢慢以拇指指腹摩挲,将上面沾着的泥灰慢慢去掉。
  一点一点。
  被遮掩埋藏的淡淡莹润光泽,便透了出来。
  原本不清晰的花纹,也慢慢露出了冰山的一角……
  祥云纹。
  在看见这图纹的时候,见愁便眼皮一跳。
  她手指颤抖了一下,险些握不稳这小小的一块碎牌,只强逼着自己,将那种莫大的恐慌,从心底压下!
  簌簌……
  凝固的泥灰不断落下。
  见愁一点一点将泥灰磨去,祥云纹后面,很快渐渐露出了不一样的线条,稀疏的几个点,是悬崖上几颗散落的星子。
  星辰之上,很快便是条长索道,接着是一片平滑的空白。
  见愁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但是动作的速度也更快,不断将泥灰剥离出去。
  眨眼,空白消失了。
  出现在那一片平滑尽头的,乃是残缺的半个篆字——经!
  何等熟悉的一个字?
  深刻在她记忆之中的一个字!
  是终年环绕崖山山腰的千里浮云,是横绝在九头江上一道横绝的接山索道,是摘星台上抬首所见那漫天寒星!
  是按在崖山壁上,便能开出的藏经阁;是扶道山人挂在腰间,丁零当啷响着的一片;是她每次归于崖山,必向护山阵法出示的凭证!
  是——
  我崖山之令!
  “啪!”
  手竟然没能握稳!
  玄黑色的令牌一下从她指尖滑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好似高山绝顶有人一剑劈下,又如寒冰雪原被人一刀破开,深痕裂缝扩成鸿沟天堑,有无数鲜血如沧海,自其中奔涌而出!
  冷。
  深入骨髓,刻进神魂的冷!
  见愁什么都感觉不到,就连先前持着的令牌的五指,都僵硬地蜷曲,带着一种难以控制的颤抖!
  那一副枯骨就在她的脚边,保持着死时的痛苦姿态。
  更有数不清的枯骨,堆积在她身后莲花台上、佛像脚下,如陷不得解脱之孽狱苦境。
  似乎有惨怛哀嚎冲上云霄,仿佛存悲怆痛呼冲涌地狱!
  ……
  碎片满地,有几块落到了老妪的脚边。
  她皱眉看了一眼,却像是早已经猜到,没有太大的意外,却有格外的复杂,只涩然叹了一声:“崖山令啊……”
  那一瞬间,见愁猛地抬眼,双目间竟已有血丝满布!
  陈廷砚等人立刻觉出了她此刻的异常,大惊之下,想要阻止,惊恐地喊了一声:“见愁!!!”
  可见愁哪里搭理?!
  虚魔伞一抖,是旷世的冷厉如风!
  “嘶拉——”
  太过迅疾,甚至难以捕捉痕迹!
  所经之处,空气层层炸裂,竟发出撕裂一般的尖啸!
  一丈长的黑金大伞,竟有金色凶焰滔天,熊熊燃烧,带着仙佛妖鬼之形扑出,照亮整个阴惨掌狱司!
  一点漆黑的伞尖,如同锋锐利刃的刃尖,直直点在老妪眉心!
  “你到底是谁?!”
  冷厉喝问,似惊雷炸落,在这七重塔中层层回荡!
  见愁手持虚魔伞,薄唇似寒冰所封冻,有着一层毫无血色的青紫,双目微有赤红,眸底却是一片滚烫的湿润。
  她就这么逼视着老妪,拿虚魔伞指着她眉心。
  此等逆天之法器,威势何其猛烈?
  伞尖未至,老妪那填着皱纹的眉心,已经为其威势所裂,有一股深白的血液自其中沁出,隐约惊心!
  再没人敢乱动一下。
  不管是被虚魔伞指着的老妪,还是正准备冲上来的陈廷砚,或者就在老妪怀中一脸惊恐与不解的顾玲。
  唯有原本就在见愁身边的张汤,冷肃地皱起了眉头,慢慢伸出手去,想要按住见愁的肩膀。
  “冷静……”
  然而,在他手掌搭上她肩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体在完全的紧绷之中,竟如金玉所成一般坚硬,乃至紧绷到极致,甚至下一刻就要崩溃之时,才会呈现的状态!
  甚至,还有轻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看不到见愁脸上的表情,只是忽然发觉,自己触及了见愁不一样的秘密……
  眼底眸光,深暗而沉晦。
  他的手指,只在见愁肩上搭了片刻,便礼貌而克制地收了回来,唯有如银薄刃在他另一手的指尖,隐约流淌光华。
  再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惊心动魄。
  见愁仿佛没有听到张汤所说的话,也没有感觉到他方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更没有看到陈廷砚与顾玲的紧张与恐慌。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没有移开半分!
  雪亮,清透。
  如刀如剑,更似那漫天降下的雷霆,要逼出这天地间所有的真相,叫污秽无处遁形!
  见愁的声音,压了下来,却是一字一顿,冷彻骨血!
  “我问你,到底是谁!”
 
 
第282章 葬先辈以佛
  像是紧绷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断掉。
  在场之人,竟无一人敢喘口大气。
  外面尚有清晰的争斗声音传来,大敌环伺,里头却似乎起了一场内讧。
  见愁知道,在佩戴了鼎戒的情况下,在外面还有无数人注视的情况下,在她还没脱离极域的情况下,她不应该有分毫的行差踏错……
  可又如何能克制?
  她不过肉体凡胎,有七情六欲。
  乍见崖山旧物,如何能冷静?!
  阴阳界战,崖山千修陨落!
  如今她竟然在十甲子之后,看见了崖山令,还被一密宗佛踩在脚下!
  而眼前这老妪,对十九洲向来神秘的雪域密宗,堪称熟知,种种秘闻,亦是信手拈来,身份绝不简单!
  未必是仇,可她不能不问!
  又或许……
  只是想借着这样杀机毕露的一声质问,来缓解心中猛然激荡的悲怆……
  见愁自己都分辨不清。
  她心绪如大潮起落,眼神却冰冷的一片。
  老妪被她注视,也被她手持的虚魔伞指着,先是生出一股骇然之感,可待她目光投落到见愁的身上,打量一番,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一种无奈,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
  她转过了目光,看向了高处,那依旧俯视着他们的佛像。
  “……你不必怀疑我身份。我生前的确在十九洲,出身雪域密宗,乃是密宗佛母。”
  出身雪域!
  乃是佛母!
  众人全都怔住了。
  雪域密宗他们知道,可“佛母”这个词,却不很明白。
  一则谁也没想到她这样简单就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知真假;二则这个答案,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陈廷砚几乎立刻皱了眉:“十九洲雪域密宗的修士,应该在属于他们的三十六城之中。我枉死城向来与人间孤岛相连,你……”
  一个雪域密宗的人,出现在枉死城?
  “我死后本也在真言城,只是并不喜欢那个地方,是以一路跋涉,来到了枉死城,无意之间为都市王江伥殿下看中。今次入鼎争,并无与诸位作对,或者算计你们的意思,不过是陪顾玲这丫头来罢了。”
  说到这里,老妪低头看了顾玲一眼。
  顾玲先前经历过一场战斗,身上的伤都还没来得及处理,看上去已经有几分狼狈。
  她鲜少经历大起大落,眼下更是被见愁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住了。
  不同于先前看着见愁时候那种放心和喜欢,现在更多了一种浓浓的不解甚至是畏惧。
  听见老妪说起来这十八层地狱的原因,顾玲已经红了眼眶。
  众人也都知道这老小两人看上去关系不差,一时都没说话。
  所有人都去看见愁。
  然而见愁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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