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肖义忽然没了谈话的兴致,埋头专心吃饭。
苏漪心中虽然十分好奇,也不敢再问。
两人胃口很好,加上苏漪叫食堂师傅现做的饭菜味道确实不错,被他们吃了个精光。那一大碗白菜豆腐肉丸汤,连汤都被他们分喝干净。
喝下热乎乎的汤,肖义的心情回暖,他拿出一包烟,问苏漪:“你介意我抽一根吗?”
苏漪摇头:“您请便。”城城爸妈怎么没了的?现在城城跟着肖义和爷爷住,怎么没听他们提过城城的外家?苏漪都要好奇死了。
肖义将椅子挪到墙边,和苏漪侧开坐,免得吐出的烟雾喷到她脸上,他见苏漪时不时看他一眼,一副好想问可不敢问的模样,眼珠子俏皮灵活地转,像只想伸手够树枝尖上的松果又怕摔下树的小松鼠。
肖义吐出一口烟,翘起二郎腿,背靠墙,眼睛看着墙角,缓缓和苏漪讲了自家和城城爸妈的事儿。
肖义当年从公安大学毕业后,服从组织调配,被分到湛江市公安局。他的姐姐肖梅兰早年从师专毕业,被分到湛江市二小教书,后来和本地一名纺织厂的工人结了婚,定居在湛江市。
肖父自己年纪大了,工作渐渐力不从心,前年肖父向组织申请了退休,从省委退了下来,拿着退休金和早年的工资在湛江市买了个小四合院,和儿子、孙子一起住。
城城的父母,也就是肖义的二哥肖忠、二嫂宋丽是省城城郊煤矿厂的工人,早年下坑挖煤时遇上坍塌事故,被埋在了地底下,那时城城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孩儿。
当时煤矿厂赔了肖家和宋家一笔钱。
因为肖忠的级别比宋丽高,赔给肖家的钱更多。城城的外公外婆见钱眼红,说什么城城还小,又没了爸妈,肖家人一个个忙于工作,根本没时间带孩子,他们可以帮忙带城城。但城城是肖家人,要他们帮忙带,必须得给钱。宋老头和宋老太狮子大开口,说什么一个月至少得给三十块。
肖义和肖父当然不同意,他们怎么敢把城城给对他毫无善意,总是对他动辄打骂的人家养?他们宁愿出钱请别人看护城城。
宋老头和宋老太非常重男轻女,一直对宋丽不好,哪怕宋丽结婚了,还逼着她把自己工资往娘家交,不然就不认她这个女儿。
宋丽结婚后,有夫家人撑腰,勇气倍增,她早就受够了剥削,直接和娘家父母撕破脸,不再给娘家一分钱。说是她之前已经给的够多,够还父母的生养之恩了。以后她的钱,要用来养自己的家和孩子。
“吸血鬼”宋老头和宋老太怎么能允许?他们还指望女儿给钱养家呢?
宋丽不给钱,他们就跑到煤矿厂闹,逼着领导把宋丽的工资直接给他们。当时事情闹得很难看,宋丽差点被开除,最后不得不答应每月给父母二十块。而她的工资一个月也才不到四十块。
煤矿厂当时先到肖家赔钱。宋丽早在和肖忠结婚时,就把户口迁到了肖家。她人不在了,煤矿厂要赔偿,自然是赔大头给肖家,赔小头给宋家。主要是宋老头和宋老太是什么人,整个煤矿厂的人都清楚。况且他们年纪不算大,还有两个儿子赡养,城城却小小年纪没了爸妈,以后也需要更多的钱。
可宋家人觉得这样赔偿不公平,先是跑去煤矿厂大闹一场,还威胁厂里的领导,若是不把宋丽的死亡赔偿金全给他们家,就要去法院告他们。厂里的法务当场给宋家人上了一堂普法课,说是他们这样赔偿,完全没有法律问题,要是宋家再带人到厂里闹,就报警抓他们。
宋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奈何不了煤矿厂,就隔三岔五跑到肖家大闹。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肖家凭什么拿他们宋家女儿的卖命钱?这时候,宋家人倒是上下一心,把宋丽当自家人看了。
肖义和肖父不是计较那点钱的人,便让他们得了宋丽的全部死亡赔偿金,当花钱买个清静。
可那些人永远不知道满足,竟然还想借着抚养城城的借口,要肖忠用命给城城换来的一点钱。
这才让肖义和肖父大怒,跟宋家人彻底断绝关系。但凡宋家人闯进肖家撒泼,就放狗咬他们,拿大棒撵他们。对待无理取闹的人,就得用非常办法。吃过几次亏没处说理后,宋家人都识相地远离肖家了。
“我爸之所以带城城来湛江市和我一起住,一是为了一家团聚,二来,也是为了避开宋家那群恶心的人。”肖义故事讲完,一包烟抽了一半,屋里不通风,全是烟味儿。他一般不会用恶心来形容人,只是宋家人太过分,太没良心,眼里只有钱,叫人不耻。
之前苏漪全副心神听故事时,没多大的感觉。此时故事听完,回神才发现屋里呛得不行。她咳了两声,把碗筷收拾好放回篮子里,“肖公安,天色已晚,不知道一会儿你在哪儿休息?”
“公安局旁边的招待所。”
第26章 刘家(一)
“您能马上给我开张证明,让我今晚也能进招待所住吗?您知道的,我的户口本和介绍信都丢了。”
“没问题。我这去给你开证明。”肖义站起身,走出满是烟味儿的小屋,到外面办公室找了纸笔,给苏漪开证明材料。他想苏漪总要去市里,便顺便给她写了张到市里的介绍信,不然她连汽车票都没法买。
苏漪则提着篮子去食堂归还了。
肖义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办公室,越想越不得劲。他觉得今天的自己太奇怪了,怎么就和苏漪说了那么多?尤其是关于他二哥二嫂和宋家的部分,他从未和人提过,一直憋在心里。
肖义嘴角噙着释然的笑:不过,都说出来了,心里舒服不少。
肖义三两下写完证明和介绍信,盖上公章,把头靠在椅子上,双腿伸进办公桌下,以舒服的姿势仰躺着。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额,大约是受了罗大爆的料的惊。压力太大,总得找个宣泄口。
小苏同志确实是个很好的听众。听你说话时,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专注看你,叫你能放心地畅所欲言。她不插嘴,不乱发言,眼睛还会说话。虽然全程表情没多大变化,十分理智淡然,可肖义就是知道,她在跟他同仇敌忾。
“小苏同志,是个妙人。挺有意思。”肖义的眼睛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望向黝黑的夜空,他嘴角带着惬意的笑,声音低不可闻。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和苏漪相识没多久,就对她敞开了心扉。这对一向稳重谨慎、避年轻女孩儿如虎的他来说,是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儿。
……
次日,天微微亮,肖公安就走了,临走前他在前台给苏漪留了张纸条,说是他暂时把英子她们安排在了湛江市的老公安大院里。至于她们一群人新户口的事儿,还需稍微等一等。
如今公安部门正在挨个儿核实苏漪她们的身份、出生地和户口所在地等,办理新户口需要原来户口所在地的公社和公安局提供一些证明材料,走程序需要一两个月的样子。
肖义让苏漪去老公安大院暂时陪英子她们一起住,问问她们以后打算定居在哪儿?怎么生活?他好找人尽量帮忙安排。等他办完这个拐子大案,再给苏漪找新的住处。
纸条背后是老公安大院的详细地址。
苏漪小心地把纸条放兜里,存入临时空间,出门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放了三十斤上等精细白面粉出来,扛在肩上,走走停停,到达林致远经营的国营饭店,才早上八点过五分。
因为是不合规矩的私下交易,苏漪没有大咧咧扛着面粉从大门进去找林致远,她在后门找了个学徒小弟,让他帮忙去通知林致远她来了。
“小苏,东西带来啦!咱们屋里坐。你想吃什么?叔请你。”林致远看到苏漪吃力地拎着一大口袋东西,脸上的笑都要满溢出来,主动拎过面粉口袋,十分热情地把苏漪迎进屋里。
“叔,我一会儿还要去市里办事,早餐随便给我来两大包子就成。你先瞧瞧我的东西,满意咱们就交易,若是不满意,我就带去市里和人交易。”
林致远挂念了一晚上苏漪说的精细白面粉,几乎是迫不及待打开口袋,开始验货。他指尖反复碾磨着细白的面粉,问苏漪:“小苏,这次你想怎么和叔换?”
苏漪没和林致远兜圈子,直接报了价:“我这种品质的面粉,本地绝无仅有,外面都稀缺的很,普通人根本弄不到,在黑市至少得卖三块一斤。叔,我也不跟你漫天要价,你照三块一斤给我算就成。票方面,半斤糖票可以换半斤面粉,一斤猪肉票可以换一斤面粉。如果有足量的糖票和猪肉票,一斤面粉我收您一块五。这是最低的价,不能再少了。”
“别的票你不换吗?”林致远脑子飞快转动,他昨晚走家串户,找人凑票、换票,现在手里大概有两斤猪肉票、三斤糖票,照苏漪今天给出的换法,只能换三斤半的面粉,这袋面粉一拎便知大约有三十斤,三块一斤的话,他得贴多少钱啊。“叔这里还有烟票、酒票、菜籽油票、豆制品票、鸡蛋票……”
“我过阵子要去市里上班,急需要钱。叔,你说的这些票,我暂时用不着。”苏漪弯腰系袋子:“要是叔不愿换,我马上去找别人……”
“慢着,你这孩子,性子这么急怎么行。”林致远肉痛地咬了咬牙,想起昨晚饭后姐夫叫人把他带去和领导们挨个握了手,被领导夸他做的饭菜好吃,尤其是米饭,特别爽口清甜,叫了吃了一碗还想吃第二碗。就冲领导们对他这么满意,他也不能小气。他把苏漪按到一张方凳上坐好,“等着,叔马上回来。”说罢,回家去给苏漪取钱了。
苏漪带来的三十斤白面粉,最后给她换了八十五块钱和好几张糖票、肉票。本来是八十四块七毛五的,林致远大方地给她凑了个整数。
林致远送走苏漪前,还叮嘱她,以后要是手里有什么好东西,都可以带到饭店后门来找他。林致远笃定苏漪门路不小,她的东西质量上乘,虽然价格贵了些,可确实值那个价,他想和她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苏漪爽快地点头应了。林致远这般有钱、有票、有券又大方、识趣、不多问的人,可不多。她也希望和对方长久往来。
苏漪从饭店出来,到百货商店花了二十五块,给刘凤梅买了一罐乐口福麦乳精,拎去病房探望她。肖公安昨晚还让她代他向刘凤梅转告城城邀请她去肖家做客的事儿。
苏漪去时,刘凤梅的病房里挤了好些人,都是收到公安局的消息来看望刘凤梅的家人。苏漪和刘凤梅打了招呼,在她的介绍下,和刘家人一一厮见。
这个时间农村也没什么要紧的活儿干,刘家人收到公安局的消息,几乎全体出动,天还没亮就坐了两辆牛车到县城医院。
苏漪到时,病房里还有五个刘家人,经过一番介绍后,苏漪知道了他们分别是刘凤梅爸、妈、大堂哥、二嫂、三哥。其余的人,看过刘凤梅后,留下一堆鸡蛋、野猪肉、烤好的红薯等,结伴赶集,逛百货商店去了。
第27章 刘家(二)
刘凤梅的妈夏秋身高和苏漪差不多,人长得膀大腰圆,皮肤黑黄,脸蛋圆圆,眼角的笑纹十分明显,一看就是和善能干又爱笑的。她的嗓门比较大,听刘凤梅说苏漪是她的救命恩人后,一个劲流着泪说谢谢,都要给苏漪跪下了。还好被刘凤梅两个哥哥拉住了。
刘凤梅躺在床上不能动,见苏漪脸色抽搐,红着脸对苏漪道:“大姐,你别见怪。我妈就是这样的人,夸张得很。”
“怎么会。嫂子也是爱女心切,我懂的。”懂归懂,可一个年纪是她两倍还要多的长辈给她下跪,她可承受不起。还好没跪下去。
夏秋止住泪,叫刘三哥给苏漪搬了张小方凳,让她坐,又指挥二儿媳夏春娟:“去捡几个桃子和青翠李,到外面洗洗再拿回来给苏大妹子吃。”
“好咧。”夏春娟依言去了。
刘元清坐在刘凤梅旁边,小声问堂妹:“梅子,听苏同志的口音,像是北方人。你可知她家在哪儿?过来干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
“元清哥,你查户口啊?”刘凤梅审视自己大堂哥,目光贼贼的,也压低了声音:“干嘛这么关心苏大姐?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胡说什么!”刘元清故作镇定,拿出村干部的威严喝刘凤梅:“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总要向她和她的家人表示感谢。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不想着好好学习提高成绩,将来考大学,成天都瞎琢磨什么呢!看不找堂叔告你的状!”
刘凤梅的爹刘建军去开水房打完热水回来,到床边将热水瓶放在床底下,好奇问刘元清:“大清,梅子又咋啦?”
正热情拉着苏漪聊天的夏秋,还有密切关注苏漪不闻外事的刘三哥闻言,同时转头,“梅子,你又在闹什么?”
“没有!”刘凤梅感受到家人沉甸甸的指责的目光,直摇头,“我和元清哥闹着玩咧。是不是啊,哥?”
“嗯。”刘元清看小堂妹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舍得为难她。况且,他还想多从这堂妹口中问些和苏同志有关的事儿。苏同志到底怎么救她的?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家里条件如何?今后打算在哪儿落脚?有没有对象……
苏漪适时出来调节气氛,把麦乳精双手递给夏秋,“婶子,这是我给梅子买的。”又问她:“医生说梅子的病情怎样?何时能下地?”
“大妹子,你人来就好,还带什么东西!”夏秋这才发现原来苏漪一直抱着的罐子,是给女儿买的麦乳精。她略带责备地看向苏漪:“这麦乳精可不便宜,做什么花那个冤枉钱!”
“我听梅子说你孤身一人从北方来探亲,结果……哎,你往后一个人生活,现在工作还没着落,钱得省着花。听婶子的,回头把东西退了……”她将麦乳精还给苏漪。
刘建军见苏漪一脸尴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偷偷掐了夏秋一把,低声喝她:“你少说两句。热水我打回来了,快去给苏同志泡杯糖水解解渴。”
苏漪站起来,顺势把麦乳精给刘建军:“叔,这是买给梅子的,您一定要收下,可千万不要和我客气。”
刘建军转手把东西塞刘三哥手里,“元明,去把东西放柜子里锁好。”病房里成天人来人往的,不把东西放好,万一被人顺走怎么办?这麦乳精可是难得的好东西。苏同志真是个大方的!
“苏同志,大恩不言谢。你救了咱梅子,我们老刘家欠你一条命,往后但凡你有什么需要,我们能帮的,一定不说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