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萦之领了他的好意,略微点了点头。
刘安笑着,并没有退下去。
“还有事吗?”沐萦之问。
刘安将头垂低了些,没有再看着沐萦之,低声道:“相爷想请夫人给将军写一封信。”
沐萦之微微一动,“什么信?”
“相爷认为,现在的形势之下,将军不宜速战速决。”
不宜速战速决?
沐萦之的目光沉了下来,锐利地看向刘安,“爹的意思,我不明白。”
“既如此,小的便把话说开了。”
“但说无妨。”
刘安略一点头,垂首道:“去年将军大胜归来后,朝中之人借着各种由头削弱将军的兵权,将军名为虎贲将军,虎贲军却尽在罗义掌控之中,此番北桀入侵,虎贲军尽数归于将军手中,连千牛卫都归将军挟制,形势一片大好。将军尽可稳住战局,借机铲除军中内贼,早日重掌虎贲军。”
见沐萦之若有所思,并没有立即答应,刘安继续道:“相爷觉得,北疆战事结束得越晚越好,或者说,永远不要结束。”
沐萦之忽然觉得如鲠在喉。
永远不要结束?
她心中涌起一抹嘲讽,站在沐相的位置,这的确是最好的结果。北疆一日有战事,便没有人敢打白泽的主意。
只要白泽手握重兵,沐相这位岳父的地位便会愈加稳固。
“你下去吧。”沐萦之淡淡道,对刘安的话不置可否。
刘安似乎明白了什么,低声道:“夫人是极聪慧之人,应当明白,这世上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常事。所谓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白将军于凤岭关一战成名权势通天,北疆有北桀一日,便会有将军的风光一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刘安面不改色,仍是挂着卑微的笑意,“小的只是个传声筒,这些话都是相爷的意思,夫人若是有别的想法,小的也会原封不动地回答相爷。”
“下去。”沐萦之寒了面色。
刘安顿首,默默退了下去。
冬雪站在门口,见沐萦之脸上有了倦色,忙端了桂花银耳汤上来,“夫人,喝口银耳汤吧。”
沐萦之接了银耳汤,喝了两口,吩咐冬雪研墨。
“夫人是给将军写信吗?”
“嗯。”沐萦之拿着笔,斟酌片刻,写了一个“稳”字。
写这个字,不是为了顺从沐相的私欲,而是出于沐萦之自己的私心。
白泽用兵如神,常常出奇制胜,但这些战术往往是犯兵家大忌。
从前的他可以这样,现在的她不许他这样。
他是她的夫君,她不希望他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只想他稳中求胜。
沐萦之将信叠好,让冬雪叫刘安送出去。
夏岚从外面走进来,“夫人,冯公子到了,这会儿正在明心堂用茶。”
“好。”听到冯亦彻来了,沐萦之心中的阴霾才稍微散了些。
会试临近,冯亦彻每隔三五日便会登门,与沐萦之讨论文法文理。他天赋异禀,于文章一道上远胜沐萦之,沐萦之早已没什么可指点他的,只是挑些前几次会试的文章一起品评。
今次参加会试的举子中,虽不乏有才之人,但在沐萦之看来,冯亦彻依旧是鹤立鸡群。
毕竟,像他这样的不世之材,百年也难出一个。
“夫人。”冯亦彻正坐着喝茶,见沐萦之到了,站起身拱手迎道。
沐萦之笑着点了一下头:“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晚?”
冯亦彻道:“方才先去了堂姐那里,帮立言和立行检查了功课,所以来晚了些。”
他站起身,将一叠纸放在了沐萦之跟前。
“这是方文最近写的文章,他特意托我带过来,请夫人雅正。”
方文就是天成书院唯一收下的那个学生,当然,也是唯一上门求学的人。
沐萦之一直病着,从未见过他。
“他这次真的要同你一起参加会试吗?”沐萦之皱了皱眉。
这次会试,要的就是冯亦彻夺得状元名震天下,若是方文与冯亦彻一起下场,哪怕冯亦彻拿了状元,只有方文落榜,天成书院的招牌就算是砸了。
因此沐萦之要冯亦彻把方文的文章拿过来看看。
“是的。”冯亦彻道。
“能不能让他明年再考?”
冯亦彻正色道:“方文家境贫寒,他之所以会到我们书院求学,是因为他交不起明德书院的束脩,来书院之前,他一直在悦来茶楼里帮厨,每月两钱银子,还包吃住。”
“茶楼帮厨?”沐萦之吃了一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方文居然肯在茶楼里帮厨挣钱?
“是真的,从前我也听说过他,因为他在茶楼打杂的事,没人肯跟他结交。”
“所以,他一听说我们书院不要束脩,白吃白住不用干活,马上就过来报名了?”
冯亦彻咧嘴一笑,“正是如此。”
沐萦之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怎么看?”
“夫人是说方文的文章?”
“嗯。”
冯亦彻想了想,“他的文章写得不好,不过我与他交谈多次,发现他并非才疏学浅之人,有一试之力。不过……”
“不过什么……”
“他这个人混迹于三教九流多年,有些行事做派我看不惯罢了。”
这个沐萦之倒不在意,她拿起方文的文章,随意翻看了一下,觉得冯亦彻的判断无误。
“我如今没有大好,实在无法如当初帮助苏颐一般再去助他,他要应试,只能你们费心了。”
“我明白,夫人以身体为重。书院的事交给我和苏颐就好,眼下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我堂姐说,等立言和立行再大一点,就送到书院去学习。”
“甚好,书院又多了两个状元。”沐萦之踟躇片刻,继续说道,“其实,今天叫你过来还有一桩事。”
冯亦彻见沐萦之一反常态地支支吾吾,顿时有些疑惑,“什么事?”
“就是不知道……你是否有成家之意?”
“成家?”冯亦彻顿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夫人是要给我说亲吗?”
沐萦之没有否认,冷眼瞧着乐不可支的冯亦彻。
冯亦彻见沐萦之不悦,强忍住了笑意。
“我知道你是个浪子,可那妹妹与我相熟多年,既开口求我,我总得帮她说项。”
冯亦彻眼角含笑,“听夫人的意思,是有人相中我了?”
“算是吧。”沐萦之很是无奈,嗔了冯亦彻一眼,没好气的说,“还不是被你那些银词艳曲害的。”
几天前,沈明月登门探病,说了会儿话,便问起沐萦之办书院的事,继而讲起苏颐在京中不堪的名声,担心沐萦之声名受累。沈明月是她好友,沐萦之自是耐着性子为苏颐和冯亦彻解释一番。谁知沈明月竟红了脸,在沐萦之追问之下方才说了实话。
原来沈明月酷爱冯亦彻的诗词,听说沐萦之与冯亦彻办了书院,少女春心萌动,想来沐萦之这里探听一些冯亦彻的消息。
冯亦彻自然是坦坦荡荡的君子,但以沐萦之对两人的了解,他们的见识、经历、格局相差太远,若是成婚恐怕也不得长久。
“夫人何出此言,我几时写了银词艳曲?”冯亦彻一脸无辜,“再者,我虽浪迹天涯,却并不想做孤家寡人,夫人若是真心想为我说亲,自是求之不得。”
“当真?”沐萦之听着觉得不可信。
“当然是真的,非但是我,便是苏颐也是一样,只不过众里寻她千百度,依然不见伊人身影罢了。”
“那你所求是何等佳人?”沈明月还是未出嫁的姑娘,沐萦之自不能轻易透露出她的姓名。
她想听听冯亦彻的想法,若是不合适,沈明月便就此揭过了。
冯亦彻若有若无的掀了掀唇角,念了一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什么意思?”沐萦之不解。
冯亦彻却不解释,站起身,朝沐萦之拱手一揖,笑着走出了明心堂。
第106章
四月初八是佛祖的生日。
沐萦之一大早乘着马车往白马寺去。
那日冯亦彻临走前念的那两句诗,沐萦之苦想许久无果,着实觉得此人可恶。明明是问他想求什么样的佳人,就算不肯明言,非要念诗,也该念念“云想衣裳花想容”亦或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偏生念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
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沐萦之始终无法想通其中的关卡,她不知该怎么回复沈明月,只好暂且把事情放下。
白泽率军抵达了北疆之后,果然如沐相所料,迅速稳定了局势,收复了三座城池。
朝廷也从北桀最初的突袭中缓过劲儿来,粮草、援兵逐渐增多,战势渐渐偏向天顺朝这一边。沐萦之每日听着战报,从前紧绷的心渐渐松弛下来,对白泽安危的也转为对她的思念。
因着随着春闱的日子临近,冯亦彻闭门读书没再登门,只遣了人不时把方文的文章送过来,还抄录了一些冯亦彻、苏颐和方文三人辩论给她。她一面养身子,一面跟白珍讨论这些文章。
白泽出征,白玲出嫁,白永旺和田穗儿整日忙着包子铺的生意,沐萦之也不能时时让白珍陪着。
呆在家实在无趣,一直捱到四月初八的佛诞,才寻了机会出门,来白马寺为白泽点一盏长明灯。
府中下人昨日就到寺里打点,沐萦之的马车一到山门,立即有人上前迎接。
“白夫人。”
沐萦之搭着冬雪的手走下来,便见慧远站在马车前,双手合十迎接她。
“慧远师父。”沐萦之站定之后,也朝他行合十礼。
瞧着慧远的僧袍,已经不是知客僧了,沐萦之便道,“慧远师父亲迎,实在是太客气了。”
“夫人请。”慧远躬身,引着沐萦之上山,一路攀谈起来。
的确如沐萦之所料,慧远如今在寺中已经是一个小小的管事,昨日听说沐萦之要来,特意在山门外迎接。
长明灯是早就预备好的,沐萦之燃过清香、拜过佛祖,便在佛像前亲自点燃了长明灯,并在灯下压好写着白泽名字的红纸条。
如此一番过后,便是午膳的时间了。
“夫人,素斋已经备好了,不知是去斋堂还是送到禅房?”
今日出门,沐萦之的精神尚算振奋,道:“去斋堂吧,我记得寺里的斋堂修得很是雅致。”
白马寺依山而建,极好的利用了山势,每一处建筑都仿佛与山景浑然一体,正合了天人合一的意境。
斋堂修建在一处绝壁之上,坐在斋堂的顶楼用膳,自有一股一览众山小的豪情。
慧远当下引着沐萦之上了步撵,往斋堂那边去,一边走一边道:“等会儿到了斋堂,夫人兴许能遇到一个朋友。”
“谁?”沐萦之问。
“也是缘分,夫人来寺里的次数不多,但已经是第二次碰到她了。”慧远笑道,“或许这就是佛说的缘分。”
沐萦之想不到是谁,只看着慧远。
“是南安侯府的三少夫人。”
温子清?她也来上香?
沐萦之没有言语,只坐着步撵往斋堂去。
说是斋堂,其实是一座建在孤峰上的三层阁楼,门口的僧人见是慧远带着人来,忙将沐萦之领上了二楼的小包厢,摆上四五样素斋。
虽不是顶楼,但从这里望出去,亦可看见连绵不断的山势,一直蔓延到远方。
看到这样壮观的景色,人都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沐萦之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几个月来的病气、药味似乎也被山风吹散了。
砰——
有人轻轻叩了包厢的木门。
“谁?”沐萦之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萦姐姐,是我,子清。”
她来了。
果然还是来了。其实听到慧远说温子清也在这里,沐萦之就想找她。只是因着对南安侯府的那点私心,沐萦之不想表现得太过热络,怕被温子清瞧出什么,但温子清还是主动过来找她,这样最好。
“进来吧。”
沐萦之说罢,一身晚烟霞如意云纹衫的温子清就推门进来了,衣服喜气,人却清清冷冷的。
便觉得有些奇怪,从前的温子清,一向都是自来熟的有些令人不适,怎么今日……
“打扰姐姐用膳了。”温子清见沐萦之桌上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朝着她歉意地一笑。她步子很慢,每一步看起来都走得很谨慎,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般。
沐萦之笑道:“你是知道我的,什么好东西也只吃得下这么几口。快坐吧,这山上怪冷清的,可巧儿有你能陪着说话。”
温子清依言坐下,沐萦之吩咐丫鬟退下,自己给她倒了一杯茶。
“你我相识这么久,还没好好喝过茶呢!”
“可不是么?”温子清朱唇轻扬,脸上的笑意并不怎么自然,“我早想着去将军府探望姐姐,只是如今身子不便利。”
沐萦之起初没觉出什么,品了品她最后这句话,猛然扬起眉,“妹妹有身子了?”
温子清点了点头,但沐萦之分明从她眼里看出一些苦涩。
“这是喜事,我该给你道一声喜。”
“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喜事,至少,这个孩子的爹娘并不觉得是喜事。”
沐萦之听出她话里有话,一时不知该从何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