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赶忙还礼。
第二日店主便宣布要给程平加薪又额外给了一笔奖金,又与她商量修改菜谱的事,弄的小伙计们纷纷侧目。
程平却把这笔奖金的大部分拿出来请大家吃酒,就在本店,让后厨做菜备酒,在客人都走后,连后厨带前堂带打扫卫生的仆人,大家不分上下,一起坐下吃喝,店主人也给面子地来祝酒,并对程平多誉美之辞。
如果一个人稍好于你,你或许会嫉妒,但如果这个人比你强一大截子,那你多半对他就成了佩服了。
程平凭着自己的童子功心算还有几张统计表,赢得了小伙计们的佩服。
处长了,程平发现,这帮小孩儿其实挺有意思的,其中有一个口齿伶俐、会口技的最得程平喜欢。
这个伙计叫阿来——其实本应是阿癞,他小时候身上长了好些癣疥,后来好了,名字却保留了下来,但在酒肆做伙计,怕这名字让客人膈应,便改成了阿来。
阿来学鸟鸣、犬吠、人声、物语无不相似,而且可以同时学几种声音,饶是程平这千年以后穿来的也没见过,不由得拍案叫绝。
午后,待客人都走了,小伙计们便时常撺掇:“阿来,来一段,来一段!”
阿来便得意地歪着头:“这几张桌子你帮我擦?”
对方答应着,阿来便摆开架势,“今天来一段百鸟朝凤,如何?”
楼上楼下的众人轰然叫好。
然后便听到黄鹂、画眉、鹦鹉、百灵各种鸟鸣,又有扑棱棱翅膀的声音,突然一声从没听过的高昂优美的鸟鸣响起,伴着隐约的铃声,然后便是簌簌风声,一段口技表演结束了。
程平初次听,不由得问:“最后那段伴着铃声的鸣叫是什么鸟的?”
阿来一扬头,笑道:“那便是凤凰了。”
不只模仿,还能创造……程平满脸赞叹。
在这新来的小账房面前露了脸,阿来得意地笑了。
店主人见了,也在一边微笑。
与他们混熟了,也有不大好的地方,比如今日,阿来急惶惶地过来:“程郎君,好阿兄,救命,帮帮忙!”
“怎么了?”程平问。
“快别提了!二楼乙室,本来几位客人喝酒,用桌上的菜名字行酒令,挺高兴的,但有一道菜应该用渍梅,后厨没有了,用了杏脯,害得客人的令也错了,那客人便不乐意起来,非要见店主。可店主又不在……”
阿来急得要哭:“这样的客人,我哪里得罪得起,求郎君可怜。”
看小孩急得那样,程平没办法,只好做好舍脸准备,整整袍子,走上二楼,推开乙室,室内歌舞已经停了,几个歌舞伎站在门边,程平正要装孙子,却一眼看见了举杯待饮的——陆侍郎。
第32章 侍郎生气了
程平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再看看屋里另外几位达官贵人, 没办法, 只好上前一一行礼。怕陆允明在朋友面前丢面子,程平不敢表现出认识的样子, 但又怕陆允明怪罪, 便只好在给他行礼的时候笑得格外卖力些。
陆允明一只手撑着身子, 一只手拿着酒杯, 盘了个四六不靠的腿, 因为喝了酒, 一双桃花眼有点迷离,似笑非笑地看程平,样子要多放诞不羁就多放诞不羁。
程平没见过这样的陆侍郎, 胆儿虚地再冲他笑笑,便去主攻生气那位。
生气这位看年纪不比程平大多少,锦衣华服,位次不低,想来是个勋贵子弟,保不齐是个什么侯什么伯的世子之类的。
程平对他解释, 后厨没有梅子了,因口味差不多, 便自作主张以杏脯代替, 没想到贵人们不喜欢, 然后又赶忙说几句恭维话, 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那郎君歪着头看程平,“听你谈吐,想来也是念过书的?”
程平偷着看一眼陆允明:“小子念过两年书。”
陆允明鼻子轻哼。
生气这位翻着眼皮道:“一道菜不合吃倒没什么,但是害得某在诸位友人面前说错酒令、出了丑,这就不大好了。”
程平谦恭地笑道:“这原是本店的错,贵人受了连累。想来贵人们行酒令,必是罚依金谷酒数的1,某愿受这罚酒。”
生气这位盯着程平,程平赔笑。
这位突然笑了:“倒是个机灵的。便听你的,只是你还得再说个酒令出来,说不对,两罪并罚。”
程平没办法,便问席间酒令是怎么行的。
几个人行的是“席上生风令”,并不麻烦,用酒席上某样东西说一组对仗句,令中需用典。对仗不管做诗做赋都要用到,算是读书人的基本功。
程平没什么捷才,满席乱看。
陆允明自斟一杯酒,举在唇边慢慢喝。
看到那一盘应放梅子却错放了杏脯的八宝羹,程平灵机一动,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则逸闻,便眯眯笑道:“小子得了一令,若是不好,请诸位贵人宽宥。”
适才生气那位笑道:“快说,快说,说得好了,自然不罚你。”
程平指着那道凉拌藕片笑道:“因荷而得藕,”又指着刚才惹祸的八宝羹道,“有杏不需梅。”2说完便叉手而立。
“因荷而得藕”谐音“因何而得偶”,下句“有杏不需梅”谐音“有幸不需媒”,用典是《诗经豳风》“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整个对仗,仿若一个问“你是怎么娶媳妇的?”另一个回答“幸运即可,何需媒人?”——事实上这原本就是明朝宰相李贤与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一对未来翁婿的戏作,人家有情境,自然贴切,程平应急拽过来,没情没境,也只能当个文字游戏——还是人家嚼了剩下的。
几个人想了想,突然爆笑,就连陆允明眼睛也眯起来。
之前生气那位笑得拍大腿:“等圣人给我指婚的时候,我便用你这个令儿回他。”
程平假笑着看他一眼,嘿,失敬,原来竟是位自由恋爱先驱。
陆允明却“嗤”地笑了,对那郎君道:“年纪轻轻,想得倒多。”眼梢看的却是程平。
程平想起两次偶遇陆侍郎与女郎们的纠葛,不由得咽口唾沫,天地良心,我真的没讽刺你,亲!我就是想把事情糊弄过去。
之前生气那位笑道:“怎么也比不得你啊,表兄。当年光香囊手帕便收了好几车,至今长安仕女念着陆郎的不知还有多少,听闻安——”
陆允明看他。
这位嘿嘿一笑,自觉地转了话题,对程平道:“行了,饶过你了。喝了这三杯,某就不追究了。”
仆从给程平斟了三杯酒,程平都干脆利落地喝了,然后又说两句客气话,那郎君挥挥手,程平再次行礼,又看一眼陆允明,退了出去。
站在门外,程平舒口气,这帮人太难伺候了,好赖糊弄了过去。
“没想到小小酒肆竟然有这等妙人!适才陆家表兄还劝我莫要跟他们较真儿,若不较真儿,哪有这乐子?”刚才生气那位的声音。
程平不再听,没什么表情地走下楼去,阿来忙迎上来问如何了。
程平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已经了了。”
听如此说,阿来一顿打拱作揖,恨不得五体投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程平坐到自己的大台子后。直到快未末,阿来才拿着乙室的单子来结账,然后便看到陆侍郎一群人下来,后面跟着平康坊的歌舞伎们。
程平站到门口给诸位贵人行礼送行,那个之前生气的郎君笑道:“行了,别多礼了。”说着看仆从,仆从拿出一个荷包递给程平。
程平一愣。
仆从道:“你的令儿行得好,我家阿郎赏你的。”
程平便像别的伙计一样行礼谢赏。
陆允明负着手等在门口,回头恰见这一幕,他的眉毛略挑,眼中一抹怒气。
送他们走了,程平打开荷包,是些碎银子,算一算,竟然能比得过一个月工资了……
程平皱皱鼻子,笑一下,把荷包塞进袖囊里,又坐回台子后,这回可以安下心理账了。
不多时,店主人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又满口地谢程平,程平谦虚地表示“这是应该的”,又交了账,走出酒肆门口。
正要往东市里面走,走过来一个人:“程郎君请随我来。”
是之前给程平送过披风的那位侍从。
程平抿抿嘴,没办法,老实跟着。
拐个弯儿,便看到了陆侍郎的车。
从齐州来长安的时候,陆侍郎乘的是马车——图的是速度快;现在乘的却是牛车——自魏晋以来,以牛车为贵,便是朝廷礼仪规定的上到天子下到各级官员的出行工具都是牛车。看来陆侍郎回来便讲究了起来。
“禀阿郎,程郎君到了。”侍从对车里叉手道。
“上来吧。”陆允明浅淡的声音。
程平只好回答:“是。”
踩着登车凳钻到车里,程平对陆允明尴尬一笑,再次行礼:“门生见过座主。”
陆允明不叫“免礼”,就让她那样叉手弯腰呆着,“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只念过两年书的门生。”
程平干笑一下:“不过,不过是谦虚……”后面两个字气弱得简直听不到。
陆允明从鼻孔哼笑:“哦?原来是谦虚,难怪不尊圣人之言的酒令行得那么顺。”
程平抬眼偷偷看陆允明,他脸有点泛红,嘴角微翘,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这种情况,我要是扑到他大腿上哭诉“座主,我苦啊!”不知管不管用?
想到大腿,程平又往下扫一眼,这腿真长啊,大半用袍子遮着,露出穿黑色裤子的小腿和穿同色朝靴的脚,然后看看自己的小短腿……拒绝比较!
陆允明看她眼睛乱看,神情变幻,越发生起气来:“圣人点你第五名,周刺史收你为弟子,本官让你通过礼部试,这些都是让你来端盘子当下仆的?”
程平还维持那个难受的姿势,垂着眼小声说:“总要过活的。”
“过活?夫子说的‘贫贱不能移’,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陆允明怒道。
程平抿抿嘴,低下头。
陆允明有些年没生过这样的气了,说完了,也有些后悔,对着个门生,值不当的,看来养气功夫还是不够,便缓和了神色:“你免礼吧。”
明明陆侍郎口气好了一些,程平却总觉得这几个字里仿佛塞满了失望,还不如刚才生气的时候呢。
程平挠挠头,解释道:“座主,这事是我想的不周全了。也实在是候吏部铨选,不知要候到什么时候,总要吃饭的,而且在酒肆做账房,也是凭着手脑赚钱……”程平把“并不低人一等”咽了回去。
我跟一个士族出身的高官讲“人人平等” 讲“职业无贵贱”,莫不是失心疯了?
即便不是士族高官,只说士人们,也清高得很。其穷如杜甫,连不大清要的官都不愿做,说“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对,就是杨华那个官,恐怕也只有自己和杨华这种没底蕴的才那么高兴。所谓“君子固穷”,他们可以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但让他们当跑堂的,那是宁可死也不会做的。
适才陆侍郎劝那位郎君不找伙计麻烦,并不是把伙计当平等的人同情,只是上位者们的不在意。
程平把刚才的话头儿生硬地转了一下,“不是谁都能‘一箪食一瓢饮’而‘不改其乐’的3。”
陆允明被她气笑:“合着怪我用颜回的轨范要求你了?”
程平忙道“不敢”。
陆允明缓缓呼口气,不愿再跟她唠叨,但看她那德行,又有点可怜,便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程平连忙道:“我每天搭邻居的车来回,他这会子恐怕已经在酒肆门前等了。”
陆允明点点头,“那你回吧。”
程平施礼,下了车,走向等着的赵二。
从掀着的车帘子可以看到那头癞毛驴拉的柴车4,车上磊着鸽子笼和兔笼,笼子里还有十来只白色鸽子,两对灰兔,程平坐在车帮横木上,与笼中兔面面相觑,说不出的滑稽可怜。
陆允明突然觉得这场气生得全无意义,跟这么个不靠谱的小子着急,真是……看来是最近朝中事少,闲得!
赵二又回头看一眼陆允明的车,嘴里“啧啧”做声,“程郎君,那牛车上的贵人是谁?怕是朝中大官吧?”
程平便说是以前认识的贵人,恰好遇到,敷衍了过去。
一路上,程平比平时寡语,她想起刚才陆允明失望的口气,让别人失望,实在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然而自己的身份,混官场注定没前途,而且有危险,现在这样,蛮好的。工资都快赶上九品小官了,又没压力,回头攒了钱,像老师一样,托庇在某个同年治下,买三间房、两倾地、一头牛,也当个蒙童先生,再接了阿姨来,若无战乱,也算安安乐乐的一辈子。
程平在车上算以自己现在的工资什么时候能有房有地,慢慢便把愤怒的陆侍郎扔到了脑袋后头。
第二日,照常去酒肆上工。
因为昨天算钱数,程平琢磨着,要是再多些工资就好了,现在的攒钱速度还是有点慢了。
程平盯着新的统计表出神,目光定在烹调方式上,一拍头!嘿,这个怎么忘了,炒啊!
唐代烹调以蒸、煮、烤为主,当然还有生吃凉拌,“炒”这种后代用的最普遍的烹调方法用得却少,因为本朝榨油技术还很不过关,油少。
就以本酒肆为例,用些麻油,其次是鸡油、猪油、羊油这些动物油。
本店也不是一道炒菜都没有,有一道千年来老少咸宜人人都知的名菜——炒鸡子。
就是《齐民要术》上的做法:“打破,着铜铛中,搅令黄白相杂。细擘葱白,下盐米、浑豉。麻油炒之。甚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