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赔笑。
看着陆允明、周望川等都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程平对赵主簿说了明天让他在县衙值班的事,又嘱咐李县丞和白直几句。黜陟使来了,固然带来了赈灾钱粮,但也麻烦,比如,安保就得升级,不能出什么纰漏。该说的都说了,程平对属官们道:“都回去歇着吧。”
外面带着雨气的夜风一吹,白直的酒也醒了不少,一腔少年愚勇消散,变成了后怕。白直也知道适才多亏了程平,但终究拉不下面子赔罪或谢她,看着微弱的灯笼光中她格外温润的眉眼,咽口唾沫,抿抿嘴。
程平也没指望他说什么,疲惫地说:“回吧,都回吧,早点歇着。”
一年多以来,白直首次真心实意地给程平行了个礼,与李县丞、赵主簿一起走了。
程平揉揉酸涩的肩膀脖子,娘的,领导是什么,就是给下属背锅的!没奈何,只好往馆驿主院走去。
守院门的见了程平并不奇怪,也没通报,就把她放了进去。
程平可不认为这是县令的特权——只能是因为刚才得了陆允明的吩咐。
程平来到屋外,正要让侍卫通禀,恰韩秀从屋内端了洗脸的残水出来泼。他小声对程平道:“进去吧,等你呢。”
程平对他比个谢谢的手势,走进屋去。
陆允明穿着家常衣服,光着脚坐在榻上,显是刚洗漱完,看程平进来,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坐。”
程平脸上赔着笑:“座主来南边还习惯吗?”又换回了旧时称呼。
“还好。”陆允明道。
“那就好,那就好……”
陆允明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说话。
程平挠挠头,笑道:“白直一向愣头青,座主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哦?这样的性子,恐怕是不堪其任的……”
“他公事处理得还行。”程平小心地说。
陆允明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越发浅淡了。
程平小心地觑着陆允明的神色,不至于的吧?原来没那么小气啊,再说白直也没说什么。估计是因为赈灾的事不顺,迁怒了……
看着为个愣头小子来向自己道歉的程平,陆允明心里着实有点堵。按说知道护着下属是好事,但陆允明心里就是不痛快,尤其看到程平小心翼翼满脸写着“见外”的样子,这不痛快就更严重了。
陆允明从案头匣子里拿出一封信丢给程平,“周通的信。”
程平瞪大眼睛。
陆允明懒得看她那蠢样子:“没事回去休息吧。”
程平只好告辞退出去。
门口,韩秀冲她挑眉。
程平撇撇嘴。
韩秀摇头,露出个“我也帮不了你”的神色。
第83章 像闺蜜聊天
第二日, 赈灾粮到了米南。程平去与管粮食的户部仓部司高员外郎做交接。
高员外郎也算老熟人了, 对程平笑道:“悦安这县令做得是真好, 这回肯定能升一升的。”
程平赶忙谦虚两句, 又道:“外放了,真是想念户部诸位官长同僚,就连部里大堂种的那株海棠树都几度入梦。”
那株海棠是户部前老徐尚书种的,算是户部的“部宠”。多少人上班第一件事都是先围着盆景树转一圈,摘一摘枯叶,顺便浇点水——你摸一摸我碰一碰, 你浇一点我浇一点, 硬是把好好的海棠树养成缺叶没毛的病娇儿。
听程平提起这棵树,高员外郎笑了, 看看左右, 悄声对程平道:“陆相不让大家照顾那棵树了。”
程平一脸与高员外郎感同身受的无奈, 被剥夺了上班唯一的乐趣了呢……
高员外郎对这位前同事很是照顾, 利利索索地把手续办完。给各地赈灾粮的量是上面批下来的, 但具体操作时给什么质量的却是粮官说了算。高员外郎一挥手, 给米南的粮都是最好的。
作为回报, 程平把生石灰防潮的事科普给高员外郎,他是仓部的,这个用得着。
高员外郎听如此说,很是重视——防鼠还好说, 防潮实在是仓储里的大难题。
现在存粮少不觉得怎么样, 听说过去仓廪丰实的时候, 仓底都是腐粮,仅仪凤二年就曾扔掉几万石受潮腐坏的粮食。
程平亲自陪着高员外郎去常平义仓参观,又详细得讲解了生石灰的用法:“江南雨水大,现在几日就要一换,长安比这里干爽得多,石灰更换的频度可以再摸索。员外郎只看这石灰成粉了,就是吸饱了水,该换了。”
高员外郎一一记下,笑着对程平道:“等你回长安,我们去平康坊好好喝一场酒。”
……喝酒就喝酒,为什么选平康坊?你们唐代男人真的没救了。
程平心里吐着槽,面上却笑道:“好!到时候不醉不归。”
赵主簿看拨给米南的都是上品粮,又见程平与高员外郎谈笑风生,心里很是羡慕,朝中有人好做官,果真是!
粮入了仓,程平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堤上让李县丞盯着,治安交给白直,县衙庶务有赵主簿,程平只在馆驿蹭前蹭后。
不敢去招惹陆允明,好在还有老师周望川。师徒如父子,老师来了,学生在旁边伺候着,多正常的事啊。
周望川让她晃得心烦,皱眉笑道:“这雨还没停,你就先惦记补种秋粮的事,还真长本事了!”
程平赔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老师让学生多读圣人书,学生也是按圣人教诲做事。”
周望川没脾气:“行,行,已经派
了人去沼州找秋粮种子了。若到时候天晴了,时候还来得及,第一批一定先给米南。”
程平得了便宜,赶忙称谢。不过叫程平说,本来也应该先给米南,就是雨停了,别的地方水退也得有段时间,不像米南,本来没遭大洪水,排水系统也好,种子拿来就能种。
看程平还端茶倒水,一会儿问“老师对本地风味还吃得惯?”一会儿又问“老师觉得馆驿潮湿吗,要不要加一条羊皮褥子?”周望川道:“你还想怎么着?”
程平嘿嘿一笑,把先时自己许给世家大族的那些空头支票招了出来。既然朝廷的黜陟使来了,能不能兑现一部分?比如开个座谈会、给个表彰什么的?
周望川作为邓党一员,对士族感情复杂。之前看程平与本地士族打得火热,心里不无疑虑,此时听她细说其中交易,才放下心来,当下笑道:“陆相也算你的座主,你怎地光磨着我?这事他出面最合适。”
程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轻声道:“座主怎比老师亲近?”
周望川想起当年自己在齐州谢师宴上收程平为徒时说的话,“纵便阿平及第了,你也只是他的座主,总不及我这老师亲近。”顿时一口老血卡在喉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被老师赶出来,程平收敛了嬉笑神色,琢磨琢磨措辞,去主院。
求老师与士族周旋这事本也是半真半假,更多的是起个“告知”的意义。不论是身份还是政治立场,这事都是陆相更合适。适才又打听清楚了黜陟使行程,程平知道,必须得抓紧了。
陆允明刚接见了两个回来复命的官员,之前米粮分几路运往各州府,免赋税的旨意、安置流民的方策、以工代赈的文书等都一并下发,这两个就是负责其中一路的。
陆允明详细问了那几个州府的情况,便让他们下去休息。
程平便是这时候撞进来的。
听说程县令求见,陆允明道:“让他进来。”
昨天,程平走了,陆允明想一想,觉得自己很没道理。做主官的当然要护着下属,自己这……怎么倒跟小儿女似的,太无稽!陆允明把原因归结为最近太忙乱,故而心浮气躁,不免一顿自省。今日见程平便心气平和得多了。
程平便趁机说起请陆允明出面安抚本地士族,旌表有功之家的来意。
本以为要费些口舌,没想到陆允明一口答应。程平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陆允明抿抿嘴。
程平赶忙赔笑。
陆允明哼笑,跟这么个小子,真不能生气。
说完公事,陆允明问起江南的风土人情,程平捡着自己知道的说了。
其实也没问什么特别的,陆允明又问的有一搭没一搭,让程平产生一种似乎前世与闺蜜在qq上聊天的错觉——聊什么不重要,关键是陪伴。
程平让自己的联想激起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还陪伴……你可省省吧,最近真是越发膨胀了。
“想什么呢?”陆允明斜倚着凭几随口问。
程平回过神儿,随口道:“适才在想杜工部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样的秋风秋雨,真是让人愁苦。”
明显就是胡扯,忧国忧民能有那般丰富活泼的神色?陆允明真想弹她个榧子,然而却只笑笑,与她一起透过打开的窗户看雨。
第84章 压榨陆座主
时间紧张, 陆允明先是以私人身份亲自去拜访了云氏, 然后又以朝廷黜陟使的官方身份亲切会见了云氏、袁氏、卢氏等士族家主, 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陆允明高度赞扬了他们在米南治水中的功劳,并对他们在水灾中捐财捐物、建立粥棚的行为表示了感谢——本台记者程平报道。
程“记者”参观了陆相安抚士族们的全过程, 对陆允明如何彬彬有礼地提出要求, 如何隐晦而明白地表达不满,如何卖了人还让人感恩戴德又有了更深体会——这才是政客!
会见完了高门士族们, 让程平意外的是, 陆允明还让县衙组织了一次“扩大会议”,里面有豪强、有乡绅, 还包括商人们。对他们, 陆允明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一张帅脸要多温暖有多温暖,要多亲切有多亲切, 拍下来就能当形象宣传片……
本台记者程平评无可评,只能摇头叹息,宰相就是宰相!
明天黜陟使一行就要走了, 程平努力榨出陆允明身上最后一滴价值来——从他这儿批发一批题诗题字,什么米南常平义仓匾额、什么功德碑题诗、闸口名字……反正不要钱。
程平这点小心思昭然若揭, 陆允明笑着瞪她一眼,到底心甘情愿当了这苦力。
程平看着低头写字的陆允明。他的侧脸似乎比正脸还要好看些,或许是因为鼻子格外挺的缘故, 还有桃心形状的标准唇形……
程平的目光在他的口唇间流连了一下, 终于把目光上调, 放在眉眼上。嘿!就这样成天耍心眼儿,也不见老,真是基因优良。
陆允明不抬头,“看什么呢?”
程平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说了实话:“座主长得真是好看。”
陆允明笔下一滞,接着写。
程平嘿然一笑,上前帮着铺纸磨墨。
陆允明眼睛的余光扫过程平纤细白嫩的手指,鼻间闻着淡淡的皂角香,突然想起叔父那天的话来,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浮躁。
程平笑道:“座主早年一定临过魏碑。”
陆允明的字也是唐人盛行的钟王书系,却平和文雅、风流蕴藉中带着雄健厚重,显然受魏碑影响颇深。
陆允明神色淡然:“眼力不错。”说着一边拿章子盖章,一边问:“悦安的字迹却有点特别,不知是学谁的?”
说了你也不认识……后代的赵孟頫!
作为素质教育的一代,程平前世琴棋书画舞蹈都学过一点,除了书法,别的都停留在皮毛上面的浮尘上。
书法从小练到大,勉强算是到了“毛”上。当年先学赵孟頫,后面还临过康熙皇帝最爱的董其昌,可惜天赋有限,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真正下功夫是穿越以后,柳夫子是魏碑爱好者,程平被逼着很练了一阵子魏碑,但终究带着前世痕迹,字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但这都没法说,程平只好笑道:“学生田舍汉出身,哪那么多讲究?那时候小,性子又不稳,东学一点,西临一点,就写成了现在的样子。”
惯常地胡说八道!那样的章法格局,岂是东学一点,西临一点能写出来的?陆允明对程平的满口胡说都有点习以为常了,“行了,把这堆都收起来吧。”陆允明一边在案头的笔洗里洗笔,一边道。
看字迹都干了,程平小心地把这一堆“墨宝”都卷起来。
两人换到窗边榻上对坐。
“我观你于水灾救荒颇有章法,回头写一个《水患救荒议》给我,一则让各地方参照,一则作为朝廷救荒策略放在户部备案。”
程平看着他,这是真的要把米南当成优秀典型了?虽然确实挺优秀的……但,好吧,真是个让人高兴的好消息。
陆允明挑眉,“怎么了?”
程平眯眼笑道:“门生遵命。”
陆允明到底绷不住脸,也笑了。也当了这阵子父母官,初见时只当已经出息了,其实还是一样惫懒。
笑过了,陆允明看向程平,恰程平也看他,两人目光相对。程平睁圆眼睛,陆允明别开眼去,“云氏的事,我已经上表朝廷,不日圣人或会有旨意下来。”
程平秒懂,也是树立榜样典型,“真好!这样我也不算蒙骗云郎的粮。”
陆允明嘴角噙着笑:“若我们不来米南,你又当如何?”
程平想了想,“表彰云氏的奏表总要递上去的,能不能批,是另外一回事。”
陆允明想起她办的魏氏杀夫案来,愣头愣脑一腔孤勇往上撞……平时也不是不圆融,却爱犯浑。
“若是没有批复、石沉大海又如何?”
“还能如何?只能我担了这个蒙人的名头。所谓‘尽人事,知天命’,不亏心就好。”
尽人事,知天命……陆允明咀嚼这几个字,半晌说道:“悦安倒有两分道家的旷达。”
道教……程平突然想到在山南西道救那老妇人时陆允明的说辞,还有在东市书肆看到的那本图文并茂的道家采补术,眼里不自觉的带了两分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