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明轻声道:“无妨。”
我倒无妨,你就不一定了。季春时候,昼夜温差比较大,白天出太阳了挺暖和,晚上却还凉,程平在野外熬一晚倒没什么,主要是怕陆允明受不了。本来已经受了重伤,身体抵抗力差,再感染个风寒什么的……这可是个感冒闹肚子都能要人命的时代。
然而着急也没用,到天都快黑透了,还看不到什么有人烟的迹象,程平回忆汴州地图,这一段确实比较荒凉,看来今天只能露宿野外了。
河边虽然平整,又有水,但太开阔,不安全,程平最终选择树林作为露营地。
柴车不大,程平拉着驴,找大的树空儿把车赶进林子里。找了一片稍微开阔点的地方,卸了驴子,把车辕撑在树杈上以保持车的平衡。
程平在附近略转了一下,黑灯瞎火的,在这万物生发的季节,哪里去找枯枝败叶生火?真是时运不济,这若是秋天就好了!不过很快程平就安慰自己,运气也不是顶坏,总算不是冬天……
程平回来,讪讪地对平躺在车上的陆允明道:“没找到可以生火之物,我们只能熬着了。”
“你歇一歇吧。”陆允明道。
程平也觉得浑身酸疼,又坐回车辕边上,翻出杂粮饼,递给陆允明一个,自己啃一个。
喝水的时候就比较尴尬了,一共就一个水囊,陆允明又仰卧不方便,只能对着水囊口喝水。程平倒不在意,生死面前,别的真的是小事。陆允明尴尬地抿抿嘴,小口嚼着饼,一时竟然冷了场,只能听到林中风响和不远处驴子拿蹄刨地的声音。
嗅着林中青草的气味,程平突然想起那年去乐游原与陆允明游玩的事。也是差不多的时节,也是野外,但此时境况与那时比真是地下天上。陆座主这辈子恐怕都没这么狼狈过吧?让个兽医缝针,吃杂粮饼,坐驴车,躺在小树林过夜……
程平如今对陆允明随意得很,想问便问了出来:“像这样荒野求生,您还是头一回吧?”
等了片刻,程平以为陆允明不回答呢,却听他道:“也曾有过。当年被贬谪在边城,夷狄扰边,也曾在荒野中混过些日子。”只是那时候身边有兵,而不是一个你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女郎。
程平的混不吝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吃完东西,程平问:“我扶您起来站一站吧?”
陆允明看她。
“……睡前您不如个厕?”
陆允明有小十年没脸红过了,此时突然觉得耳朵都烧起来。
让陆允明尴尬的还在后头。
后半夜,陆允明起了高热。程平虽然又困又累,但因为要护理病人,没敢睡实,只靠在车帮横木上迷瞪了一会儿。
程平把手探过去摸陆允明额头,最让人担心的事发生了——烧起来了。
程平拿一件买的旧衣,出树林,去河边把它打湿,回来扯一块折好搭在陆允明头上,又扯一块拧一拧,给陆允明擦手、胳膊、脖颈、后背。
陆允明虽高烧,却还有些神志,只觉得身体又冷又热,一只凉丝丝的手擦擦这里擦擦那里,陆允明待要阻止,却没气力,也说不出话来。
擦洗了两遍,程平给他整理好衣服。明天要尽快赶到大的地方买到口服药和更靠谱的金疮药,这样纯粹靠自己扛真的不行。
看着发烧的陆允明,程平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武侠小说来,里面但凡有这种情节,女主们都是勇于献身以自身体温来调节对方体温的,有掉节操的,俩人就会酱酱酿酿少儿不宜起来。
程平把罪恶的手放在陆允明的脸上,喜欢他吗?
喜欢的啊。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他?门生对座主的感激之情?骗鬼去吧!还有之前那些貌似无意的挑逗,真心实意的显摆,做出什么政绩总想让对方看见才觉得功德圆满的小心思……这些瞒得过别人,哪能骗得过自己。
然而那又如何,注定不会有交集。
程平平静地收回手,闭目养神,等着过一会儿再给陆允明擦洗一遍,又琢磨汴州城的事。
若果真刘良掌权,他会不会派兵光明正大地搜捕?自己带着受伤的陆允明,怎么躲,躲去哪里?去洛阳固然好,但对方恐怕会设卡,或者去徐州,宋州?或者灯下黑,就猫在汴州?朝中知道了这件事会做何处理?会不会让徐州军队来缴……
第97章 苦涩的初吻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程平便赶着车出发了。行了约莫两个时辰,来到一个叫张家镇的大镇子。程平松一口气, 镇子好, 镇子繁华一点,又没有城守检查公验过所1, 不然就自己和陆允明这样, 到城门就被扣下了。
找人打听,这里就一家旅店, 在镇子东头,叫万福逆旅。程平赶车过去。
店主是个看上去有点窝囊的男人,旁边站着一个打扮略显风骚的娘子。
看车上还躺着人,店家娘子凑到车前:“得了什么病啊?若是那肺痨之类的恶病, 我们这里可不能收住。”
待看清陆允明的相貌,店家娘子一怔。
程平七情上面地忽悠:“并不是什么恶病!我们本是来汴州投亲的,谁知路上被人抢了,郎君也被打伤了。我们只在此暂住,过两日就有亲戚来接的。”
店家娘子看看程平, 目光又在陆允明脸上转一圈, 嫣然一笑:“那就住下吧。”
程平要了一间上房, 让店主人帮忙一起把陆允明连搀带抱的弄进屋去。
“客人可有过所?”店家娘子问。
程平继续忽悠:“自然是有的!只是如今我家郎君这样,娘子且容我安置好他,再找出过所来给娘子, 可好?”说着拿出一小块碎银来, “这个且压在柜上。”
如今的通行货币是铜钱, 也有用绢的,只有大家子买大件才用银,至于金子,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见了这银子,店家娘子立刻不纠结过所的事了,对程平笑道:“郎君和娘子尽管先住下!”
程平去镇上找郎中开了口服药,又买了金疮药和细麻布——不敢带郎中来看,陆允明伤得太重,很容易惹人生疑,若有人去医馆询问,一下子就能问出来。
回去以后,让店家帮忙把药煎上,程平自己给陆允明物理降了一遍温,又凑合着给他换了药。陆允明情况越发坏了,昨晚给他擦洗的时候,还有些反应,现在则是彻底昏睡的状态。
程平坐在床前,用小汤匙一点点地给陆允明饮水,饮一勺,撒半勺,程平耐心无比地给他拿帕子擦嘴。陆允明因为发烧,已经有很明显的脱水症状,眼窝凹陷,嘴唇干裂,口腔干而粘,唇边有新冒出的青胡子茬儿,这副憔悴的德行,有点让人——心疼。
程平的手抚过他干裂的唇,心里都是阴霾,但愿你能挺过去……
“娘子——”店家娘子敲门。
程平开门让她进来。
“我把药端来了!”店家娘子殷勤地说,又探看床上,“你家郎君还没醒?”
程平点点头,“可有喂药的芦管?”
“我们这里可没有那讲究东西。不是奴家说,给自家郎君还用什么芦管!”店家娘子轻佻地笑问,“娘子与郎君成婚日浅吧?”
所以我要进行传统桥段口对口喂药了吗?把一心看好戏的店家娘子送走,程平开始进行这项艰难的操作。
如果有人采访程平给自己心仪的男人口对口喂药是什么感觉,程平只能回答一个字:“苦!”
太特码苦了!中药这种东西的味道简直反人类。如果是自己喝,咕咚咕咚一口闷了,漱漱口也就算了。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给别人喂一大碗药,简直太煎熬,难受得程平都没什么心思感受一下早就肖想的唇舌的温柔。
程平皱着脸,原来这就是初吻的味道——还真是难忘啊。
中午一回,晚上又来了一回,到后半夜的时候,程平探手摸陆允明的额头,烧终于退下去了。程平的心放下一点,蜷在床的外侧朦胧睡去。
第二日,程平是被店家娘子的敲门声吵醒的。
看着托盘上又满满一大碗的药,程平抿抿嘴。
“还烫着呢,娘子一会儿再喂给郎君喝。”店家娘子道。
程平待要接过,店家娘子已经走进门来。
进来就进来吧。
“娘子朝食吃些什么?小店有馎饦,有蒸饼,也可以去外面买馄饨来。”
“便是馎饦吧。”程平道,“还麻烦娘子去市上买只鸡来,预备我家郎君醒了,熬汤补身子。”
“小娘子对郎君真好……”店家娘子探身看看床上躺着的陆允明,“听小娘子讲得好雅言,郎君又生得这般相貌,二位不是我们普通小百姓吧?”
“家里多少有些田宅。”程平回答得简略。
却不知越简略,店家娘子脑补越多,“怎么没带个奴仆婢子?莫不是……”店家娘子脑子里开始演绎墙头马上遥想见,夜半爬墙逐君去的六十集八点档言情大戏。2
程平是个要面子的人,岂能被人当成私奔的?摸摸碗,还有点烫,便顺嘴胡扯:“娘子莫要想多,没有那回事。家父是郎君的老师,我们是正正经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妇。娘子适才问雅言的事,我与郎君幼时也曾一起念过书……”
陆允明便是在程平讲述两人婚恋史的时候醒的。
“我年纪小些,郎君是师兄,我好些字都是郎君教的呢……”
程平真的不能再真的口气,让陆允明几乎产生一种自己与她真是青梅竹马的错觉。上能欺君,下能蒙民,满嘴没一句实话……陆允明干裂的嘴唇抿出个无奈的笑意,到底打断她,“悦安——”
程平一怔,回头,笑着跑过来,“你醒了?”
许是程平脸上的笑容太耀眼,陆允明竟然一时错不开眼神,也忘了回答她的话。
店家娘子撇撇嘴,收了盘子扭头出去,还说不是私奔的,谁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是这般黏糊的?
陆允明醒了,喂药就省事了。把新的一大碗药喂下去,因为药里有发汗的成分,很快陆允明的里衣就溻湿了,程平又服侍他换了衣服。这回陆允明倒没矫情,程平在心里暗笑,要说人这底限啊掉得太快,不过两天工夫,原来连检查伤口都扭扭捏捏的,如今换衣服都同意了。
因为陆允明伤口没有恶化,又退了烧,程平心情很好,就有空儿整别的幺蛾子。
陆允明在床上躺着,看程平在桌子边儿拿个刀刻萝卜,皱皱眉,到底没忍住:“这是忙什么呢?”
程平扭头对他笑一下:“做假证!”
陆允明哪知道这后代的时髦职业。看他疑惑,程平把刻了一半的印章拿去给他看。
是泗州州府的章子……陆允明虽然不知道“做假证”这个词语,但从这个章子上也能推测,程平这是要私造公验。
看陆允明皱眉,程平以为他又要讲道理,正想词反驳呢,却听陆允明道:“这个花纹还要再细一点,你这边儿上刻得有点糙了。”
程平:“……”
第98章 限制级戏码
程平拿着毛笔在“公验”上填写个人信息。陆允明的姓名——程平真想在赵大、钱二、孙三、李四里面随便挑一个,但想到跟老板娘说的人设, 算了, 还是用点儿心取一个吧。至于自己则变成了某氏, 连名字都省了,然后再填上一头驴, 一辆车,理由则填投亲1……
做完了给陆允明看。陆允明把目光放在假公验的姓名上,“沈从道”……陆允明深深地看了程平一眼, 荀子说“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 人之大行也。”她是随意取的, 还是——有所期许?陆允明有点怕自己辜负了这样的名字。
再看程平的, “沈从道妻钱氏”……
程平笑嘻嘻地道:“我这二十年, 光为钱操心了。这回当一回钱氏, 但愿能转转运。”
陆允明的目光在“妻”这个字上停留了片刻,听了程平的话,笑一下, 轻声斥责:“促狭!”
程平才不管陆允明的评价,自拿着这新出炉的公验去给店家。
店主人认得几个字,把公验上的内容抄录下来,又把原件还给程平。看程平走了,店家娘子凑过去问:“上房那郎君姓什么叫什么?”
“郎君叫沈从道, 娘子姓钱。”
“沈从道”……店家娘子咀嚼这几个字, 虽不明白其中典故, 但就是觉得文绉绉的,那样玉人似的郎君,到底与满大街的赵大钱二孙三不一样。
程平正在屋里给“陆玉人”整理仪容仪表。
“公验上写着‘面白有须’,我给您修下须髭吧?”
前世网络名言“换发型如做整形”,同理,男人留不留胡子,差别也很大,虽然现在没得到消息,但程平还是防备着万一有人拿着“通缉画像”来捉拿。
陆允明也知道其中原委,倒也愿意配合。
程平先用热布巾帮他敷脸,然后就用从店家那借的小刀和剪子小心地处理起胡须来。
刮胡子,程平实在是两辈子头一回,但好在前世有刮眉毛的经验,倒也不抓瞎,只是这刀明晃晃的,有点吓人。
程平轻轻捏着陆允明的下颌,一点点地刮,一点点地修,修半截,还停手端详端详,自我感觉像雕塑大师。
她的手指微有些凉,又细腻柔软,让陆允明想起小时候带的护身玉来,夏天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有的孩子爱咬手指,有的爱抠鼻子,陆允明小时候则喜欢摸那块玉,没事就在手里把玩……那手还在脸上“放肆”着,陆允明手指动一动,终究没有做什么。
帮满面肃然的陆相修完胡须,程平仔细端详,留了这胡子好看是好看的,只是越发宝相庄严了,陆相这威仪啊……
程平取来小铜镜让他熟悉自己的新形象,陆允明只淡淡地道:“甚好。”
所以,陆相是真不喜欢留胡子?程平觉得自己的艺术作品没得到赏识,不免有点怏怏的,“我去看看给你煮的鸡汤面好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