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军人心惶惶,刘良连杀三员发“不祥之声”的将领,却依旧未能改变这种局势。
谢亭坐在中军帐里,依旧与自己对弈。
刘良缓缓地擦着佩剑,“志泊,我是不是要败了?”
谢亭认真想了想,“可能吧。”
“我若败了,你便割了我的头献给朝廷吧。”
谢亭没有抬头:“二郎送的好一份厚礼。”
另一边的中军帐里,程平与陆允明的对话就轻松多了。
“浚仪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刚看过谢刺史的回信,并因此改了一些部署,其他各官员将领都领命去了,程平无令可领,便只好留在中军帐多混一会儿。因是“中场休息”时间,程平便打扫出些闲话来说。
听她说“人杰地灵”,陆允明等着她的下文,谁想到下面程平说的却是“上次给您从浚仪县城带回去的青菜团子好吃吧?”
陆允明轻咳一声,道:“还好。”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偏到浚仪小镇逆旅中的日日夜夜:一睁眼便听到她说青梅竹马史,那一碗碗汤水面饭,一次次擦洗换药,她的手轻触自己的脸刮胡须,还有始终不敢回想却又总忍不住想起的盘查之夜……
陆允明侧头看程平,其实她还是穿女装好看一些。
“——我后来想过,那青菜团子之所以好吃,是因为里面猪油加得妙。不知您吃没吃过一种笼饼,灌汤的,一咬流油,那里面的汤就是因为用猪皮冻拌馅儿……”程平兀自说着前世常吃的灌汤包。
陆允明失笑。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第三场还未战,宣武军中哗变,都知兵马使郑强杀主将刘良及行军司马马芳,宣布归顺朝廷。情况变幻得太快,前面送信的驿马跑出去没多远,后面新的又送了出去。
看着一马当先、后面跟着郑强等将的谢亭,程平微微一笑,谢刺史啊……
谢亭对陆允明行礼:“亭不辱使命,逆贼刘良已经伏诛。”
第104章 共度七夕节
“让她进来。”
侍卫出来, 帮着撩开珠帘, 程平走进去, 陆允明正在伏案写奏表。
“你且坐,我一会儿就好。”
如过去一样,程平在窗边榻上正坐等他。
陆允明住的还是他上次来汴州时住的馆驿, 还是那间房。这些天忙着威慑安抚宣武军,慰劳武宁昭义两军,并发安民告示、救济死伤等, 如今都进入了尾声,陆允明终于把近来思考的对宣武军的处理建议写成奏表。
“刘三郎还好吧?”陆允明搁下笔。
“还好。”
下午, 程平去送了刘恭一程。老刘都督业已过了头七,曾经权倾汴州的刘家如今已经风流云散。因为刘椿的旧时功绩, 还有程平为刘恭作证, 也为了安抚宣武军,朝廷对刘家的处理相当宽大,刘良之罪只在其身, 并未连累其他人。
今天,刘恭带着两位寡嫂并侄儿侄女们扶父亲灵柩回原籍去。陆允明身份太高,不好动,谢刺史也没去, 去送行的主要是宣武军中一些中下级官员, 程平算是代表汴州州府, 是送行人中身份最高的。
刘恭瘦了很多, 面部颇有点棱角分明的意思, 两眼却还有神,再配着青胡茬儿,与程平认识的那个汴河冰上玩雪橇的青年混不似一人。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程平拍拍他的肩膀,“保重。”
刘恭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几页纸,“你或许用得着。”
程平接过来,打开看,是改进的曲辕犁和筒车的图纸。
若他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军政家庭,或许也能跟小胖子季元春似的,考个明算,在太学当个博士之类,闲着没事鼓捣个发明……
陆允明知道刘三郎与程平有交情,不然他示警不会选程平。送朋友远行总是伤感事,更何况是这种情景。陆允明点点头,换了话题:“这几日帮着谢刺史处理州府事宜,还好吧?”
“甚好。”程平不是爱叫苦抱怨的性子,其实这几日颇不舒服,原来相处融洽的同僚,突然都外道起来。不过想来也能理解,程平可是跟着攻打汴州的武宁军一起来的。汴州军政一向和睦,刘良叛乱,大家受了连累,但如今他身死罪消,对他的抱怨也就少了,反倒看程平这“既得利益者”不顺眼起来——他从来与我们汴州就不是一条心!
倒是谢刺史对程平依旧是旧时模样,不因她是陆相面前的红人而恭维,也不因之前的矛盾而排斥,完全是对一个倚重的下属的样子。
如今汴州军政两条线都在谢刺史这里,明眼人都能看出,以后谢刺史恐怕是汴州第一人了。
经过这几年历练,程平耐心是有的,只干自己该干的活儿,对同僚们恭敬而疏远的样子选择视而不见。
一个“还好”一个“甚好”,陆允明看程平,笑一下,看来还没从送别的离愁别绪中出来呢。她啊,太心软!陆允明却不纵容她,径自说起正事:“你怎么看日后汴河漕运布防和宣武军整顿?”
程平的脑子立刻跟着拐到正事上。
“目前宣武军只有谢刺史能收拾,待情况稳定后,以谢公功绩,想来进朝拜相也是可能的。”程平道。
这也正是陆允明向皇帝建议的,放谢亭这样一个人在汴州独掌军政,是真的让人不放心啊。
“运河沿线设兵镇当以多,不以重,汴州宣武军可一分为二,其他诸地亦类似……”唐代初期地方政权是府县两级制,道只是虚设,恐怕就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地方区划小了,想积累下与中央对抗的实力就要难一些——同样,汉武帝削藩的“推恩令”也是一样的想法。
陆允明点头,前次去江南治水之前就曾与皇帝就这件事讨论过两次,不然河虽通,漕运却通不了。
陆允明实在喜欢和程平议政,她聪明,却不耍小聪明,谨慎,却不拘泥,总带着点超脱时代、纵观历史的气度。
仆役进来问是不是可以上暮食了。
陆允明点头,又对程平道:“在这里随意用些吧。”
程平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反正俩人在一起吃饭吃得次数都数不过来了。
陆允明顺势与她说起藩镇事来。
这次汴州刘良反,好几个藩镇蠢蠢欲动,兵强马壮的藩镇们真是国家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唐代藩镇问题实在复杂,程平知道陆允明是鹰派,却终究劝他两句:“藩镇做大,与节度使们久任,养得心大了有关,与府兵制废止亦有关……”
因为土地兼并,府兵制被破坏,如今各藩镇都是募兵。兵都是职业兵,与那些府兵“战时为兵,休战为农”不一样,这些募兵没有退路,而且募兵里成分很杂,颇有一些兵痞,有时候不是节度使想反,是“兵逼将反”,比如德宗时泾原兵变就是典型的例子。
程平说着说着就说多了:“这藩镇割据就譬如身体内生的恶瘤,之所以生恶瘤,是身体调节出了问题,针石刀火若只割这坏了的一部分,难免割而复发,还是要调饮食,少怨怒,多动行,节欲望,顺察天时,调节阴阳,然后再用汤剂,才是正道。”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到处灭火打藩镇,这真不是常法,还是得从朝廷整体政策着手。
程平接着分析:“朝廷的‘饮食’就是财政,‘情绪’就是吏治……”
程平的话让陆允明想起先帝末年的“元和改革”来。当时主持改革的是吏部尚书李义山,邓党中仅次于邓相的人物,其主张与程平差不多。李公通敏廉勤,然到底以一己之力难撼大树,最后累死于任上,改革也不了了之。
当时的陆允明觉得李义山太也温吞,如今过了十载,陆允明对他却变成了佩服,虽属不同阵营,政见也不同,但李公一腔孤勇,就如《列子》中一点点挖山的愚公,让人动容。
陆允明看着程平年轻的脸,不知她的宦途前程是什么样的。
两人就着朝政,吃完了暮食,仆役捧上茶来。
隔着打开的窗户,程平看外面满天繁星,突然笑道:“今日是七月七呢。”
陆允明大男人,满心的家国天下,没母没妻没女,多少年没过过七夕了。
本朝七月七,照例要观星、祭拜、乞巧、曝衣。陆允明笑问:“今日天好,可曝衣了?”
程平突然忍俊不禁,“门生给座主讲个笑话。我们老家有六月六日晒书的习俗。一位老夫子,真正的满腹经纶,是日躺在大石上,人问之,则曰:‘书都在腹中,老夫晒书呢。’1”
陆允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程平笑眯眯地道:“门生的衣服都在身上,出去转了一圈,曝衣也算曝过了。”
陆允明侧眼看她,着实不像个女郎,每日不是官服,便是一领半旧的士子白袍,出去转一圈,还真是把半个衣服包裹都晒过了。
“那——可乞巧了?”陆允明问完,不自然地端起茶盏饮一口热茶。
程平一怔,似笑非笑地看陆允明:“座主觉得门生还不够巧吗?”
陆允明到底脸皮没那么厚,轻咳两声,“自然是巧的。”
程平自得地笑道:“平也觉得自己是巧的。‘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2门生还做不到,但也写得策论,算得账目,画得图纸,还能胡诌两句诗词……即便不算十分地心灵手巧,也有那么六七分,七八分吧?”
先是有感于“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这句话,后面又听到自夸的“六七分、七八分”,陆允明忘了适才的不自然,轻声笑斥:“自卖自夸,再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程平被陆允明说惯了,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喝茶。
陆允明走去把窗户开大,星汉灿烂,牵牛织女星分列银河两岸,今夜似格外明亮。
程平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笑道:“听闻今日老鸦都去天上搭桥了。老鸦搭的桥……编故事的是真能编。”程平总认为自己脑洞算是大的了,但跟这民间传说比,甘拜下风。
陆允明侧头,看她戏谑的笑脸,浑然不知情滋味的样子,轻叹一口气,也笑了。
第105章 重阳节大宴
汴州安定下来, 运河疏浚也终于进行到了汴河河段。程平又迎来了她的老师周望川。
周老师越发干瘦了, 原来还似老鼠成精, 如今却只能说像老鼠干尸, 然而精神却极好,两眼精亮。
程平恭恭敬敬地去奉迎老师,送他去拜见陆允明, 然后又送他回住处。
不能免俗地,周望川也问起汴州叛乱内情还有程平与陆允明逃难的事。
程平一五一十地跟老师说了。
周望川点头。他对宣武军的来龙去脉、汴州与朝中的纠葛知道得比程平这初入官场的后生小子多得多,朝中事, 太复杂,这也是他一直谋求外任的原因。
周望川是做惯了地方官的, 又几上几下, 对地方官吏摸得很清, “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程平讪讪地抓抓耳朵, “让您说着了。”
周望川笑道:“忍忍吧,也是历练。”
程平也无奈地笑了:“不忍还能怎么办?”
“以圣人的性子还有你的功绩, 最多做完这一任, 甚或运河疏浚完,你就能离开汴州了。”
“那敢情好。”程平笑道。
“应该还能升一升,朝官不好说, 若是地方, 或者上州别驾, 或者京兆、河南、太原府等之少尹, 甚或——下州刺史。”
程平赶忙摆手:“那可不敢想。”原来设想的, 如果能在30岁时穿上深绯色的袍子,主政一方,或者在各部当个二把手,就功德圆满了。
周望川笑着瞪她:“连想都不敢想,是大丈夫?”
“……”我本来也不是大丈夫!程平嘴上却说笑话讨好老师:“老师教训得是。老师说的让学生想起另一句话来:‘人如果没有抱负,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周望川让她逗得呵呵大笑,脸上褶子越发多了。笑完,周望川认真地看着程平:“我们不比世家子,若出了纰漏,在上面发现你的价值之前,只能自己扛着。对公事,要慎之重之,于党派之争,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自己心里有杆秤,机灵着点儿。”
程平也严肃了面皮:“是,学生谨领训。”这段师生关系,始于一句酒宴上突发奇想的笑谈,如今倒真处出些亲师徒的味道来。
“要说你小子是升得快……为师的升到刺史时,儿子都快娶新妇了,你这会子,自己还没成亲呢。”周望川突然有些悻悻。
“……”没娶媳妇怪我咯?程平又笑起来,给老师端一盏茶,“陆相都拜相了,还没娶亲呢,学生不着急。”
周望川翻白眼:“陆相是挑花眼,你是没人嫁,能比?”
“……”亲老师!
看程平吃瘪的样子,周望川心里舒服了,哈哈大笑起来。
对陆相这位顶头上司的婚姻状况,中老年男子周望川其实也觉得挺诡异。说来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成亲呢?这回见陆相,他留了小胡子,一笑似煦煦春风拂过,倒似比先前更年轻英俊了。
水患漕运黜陟使的名头还是陆允明担着,周望川把这阵子运河疏浚的大事小情向陆允明汇报了一遍,如往常一样,陆允明先勉励一番,能给出解决方案的给出解决方案,有的则要汇报朝廷,有的只能搁置。
听两人谈工作,程平本想退出去,陆允明却道:“你在这里听一听,该修汴州段了。”
程平叉手道“是”,便在一边老实的旁听。
看他们熟识的样子,周望川心道,幸亏当年我手快,不然这弟子成了陆相的了。
……
关于结婚的问题,被亲老师挤兑完,程平又陪他吃了一顿饭,老先生到底有了春秋,又着实累得狠了,饭后精神便有些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