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蓬莱客
时间:2019-01-05 10:45:35

  孟兰亭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教室,笑道:“我姓孟,名兰亭,‘兰亭何处寻遗墨’之兰亭。今天是我来此担任助教的第一课。或许诸君已经听说,我大约是经由捷径才得了这个能够站在此处的机会。即便如此,还得诸君如此的捧场,荣幸之余,颇感惶恐。希望那些逃了本课来此相见的同学,下课后不会埋怨浪费了这一节课的宝贵光阴——这还只是小事,说不定,还要付出被你们本课教授扣去旷课学分的惨重代价。”
  她话音落下,教室里顿时发出一片笑声,原本有些诡异的气氛,一下变得活络了起来,学生们望着她,眼睛里放出兴奋的色彩,低声交头接耳。
  孟兰亭作没听见,只照着花名册,点了那五个数学本系学生的名字。点完名,看向其余人说:“不知你们今天来这里听课,是想听到什么。如果没有问题,那么我就照周教授原本划定的教案来上课了。”
  “孟小姐,我有个问题,能否向你提问?”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学生举手。
  孟兰亭点头。
  男学生站了起来,说:“培根之论学习,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论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无人不知,我自然赞同,但有个前提,须国泰民安。如目下之中国,危机四伏,民智不开,以我看来,大学教育当侧重实用,以文史醒目开智,以科学实业救国,至于医学法律和政治制度研究等等,也是强我中华之不可或缺的内容。唯有数学,中学修完,程度足以使用,我实在不知,如今大学数学,除了兴趣者,逼其余人学来,到底何用?难道不是为有志学子更上一层楼而设的障碍?”
  他发言完毕,面露慨然。
  “孟小姐,他去年秋季参加入学考试,数学吃了鸭蛋,后来破格录取,所以恨极数学。”
  边上一个男生跟着小声解释。
  教室里又一阵笑声,这回却带了嘲笑的意味。
  眼镜男生耳根发红,却冷笑说:“你们笑什么,又不是我一人如此。就是当今名人大家,如我这样的,也比比皆是。”
  教室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一道道的视线,再次投到了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看向男学生,笑着说:“今早我步入校园时,首先入耳的,是学校对中央无线广播电台的播送。你对每天收到的播音,应当比我更熟悉吧?就以此刻为例,从理论上说,如果有设备,那么现在,你我谈话的声音,就可以通过无线电穿越太平洋,传到美洲,让远在亚马逊雨林的土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相应的,我们也能够听到他们在火边烧烤食物时树枝于火中受热爆裂所发出的声音。至于无线电对战争的作用,更无须我多言。”
  “而这个基础,在于数学。”
  孟兰亭目光环视了一圈教室。
  “正如Rene Descartes所言,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归为数学的问题。不知在座的,有没有物理系的学生。如果有的话,应该比我更清楚。正是麦克斯韦用精辟而微妙的数学方程式,阐明电场和磁场的基本关系,建立了严谨的电磁场理论,这才有了现代的为我们提供便利的一切设备。”
  男学生仿佛有点不甘,辩解说:“这毕竟只是少数人能做的事。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大学继续要学数学,只是徒劳浪费精力罢了。”
  孟兰亭说:“不少位于金字塔尖的数学家,往往就是深沉而优雅的哲学家。远的不讲,譬如周教授,从前就是毕业于德国哥廷根大学哲学院。我们这些普通人,当然有权利不去敬畏数学。但如果像这位男同学,你既然无法摆脱,又何妨将它视为思想的工具?你应当不反感思想吧?数学讲求独立思考,从某种程度来说,更是人类思辨之极致,就连哲学,倘若没有数学的逻辑,恐怕也是空中阁楼。”
  孟兰亭微微一笑:“怀着这样的念头去学,说不定,慢慢你会发现数学的魅力,从而喜爱上这门学科。”
  教室里很安静,忽然,学生们纷纷鼓掌,那个男生,望着孟兰亭,也慢慢地坐了回去,最后加入了鼓掌的行列。
  掌声结束后,孟兰亭笑道:“那么,我们可以正式上课了?”
  她翻开教案。
  周教授给她划定的上课内容是大代数,部分原本属于中学高中的内容。孟兰亭之前教过,知道现在全国各地的教案,没有统一版本,有些地方用美国版范氏大代数的教科书,非常高深,几乎就是高等数学的程度,艰涩得很,学生学得很是吃力。有的是用H.K版本,两个人合编的,系统性更差。所以很多地方,就被列为非必修,导致考入大学的学生程度也高低不等。
  周教授自己编纂了一本大代数讲义。现在孟兰亭就是照着这本讲义上的课。
  她讲解详细,深入浅出,并且,毋庸置疑,悦耳的声音,容貌的魅力,也无一不是给她上课增加了注意力的加分项。
  因为是开学第一堂课,安排的内容不是很多,将近下课,讲完了今天准备的内容,那么多临时而来的外系学生,无论男女,竟没有一人中途离开,无不听得聚精会神,不少学生甚至认真笔记。
  剩余一点时间,孟兰亭让学生自由提问。学生非常踊跃,争着发问。
  忽然,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学生抬头,慢慢地举起了手。
 
 
第18章 
  孟兰亭早就留意到这人从上课一开始就一语不发,一直低着头,样子和别的学生看起来有些不同,见他举手,让其余人安静,示意他发言。
  男学生站了起来,说:“孟小姐,我和朋友打赌,有一迷宫图,要将指定的各处,全部通走一遍,最后回到原点,限定不可重复路径。我那位朋友说,可用数学方法走通路径。我程度过低,冥思苦想,找不到法子。孟小姐,你既然能考取助教的职位,想必精通数学,这种题目,对孟小姐应该不是问题。可否请您帮我解开迷宫?学生不胜感激。”
  说完,不等孟兰亭的应许,从位子上出来,上了讲台,拿起一段粉笔,在黑板上挥动手臂,大开大合,只听哗哗哗哗声中,伴着白色粉笔屑的不断掉落,板面之上,多出了一幅布满点点圈圈的看起来极是复杂的迷宫图。
  教室里起了一阵骚动,学生们窃窃私语。
  “怎么样?孟小姐?你能否得解?”
  男学生画完,站在一旁,用隐隐得意的眼神望向孟兰亭。
  孟兰亭立刻敏感地嗅到了来自于对方的敌视之意。
  她不动声色,将视线从对方的脸上,移到了他刚刚画出的那副迷宫图上,看了片刻。
  “孟小姐,我那位朋友,五分钟内就走通了关卡。”
  男学生视线扫了眼教室里的人,大声说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孟兰亭一直没有出声。
  教室里,学生们议论所发的嗡嗡声越来越大。有的疑虑,有的迷惑,也有的不满。
  一个男生见孟兰亭看着那副迷宫图,一语不发,仿佛陷入了困局,胸中顿时热血沸腾,猛地站了起来,喝道:“秦明传!你一个政治系的,跑这里来就算了,还拿这么一道题目来刁难人,你什么意思?”
  那个名叫秦明传的男学生冷笑:“张龙翼,难道你是数学系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何况,我也说了,我只是向孟小姐请教而已。她若是解不出来,说一声就是,何来的刁难之说?”
  教室里随之起了一片喧哗声,刚才那种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冯恪之不知自己何来的耐心,先前因为老闫的一句话,来了,然后,竟在教室后门通出来的这条走道上,老老实实地站了几乎整整一节课的时间。
  他的前面,是七八个没有位子,和他一样,站在后门口旁听的学生。
  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教室里讲台上的那个剪着短发的年轻小姐吸引住了。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原本一切都算令人感到愉悦。
  直到这一刻。
  终于来了!
  冯恪之的视线,越过前头挤在一起的那七八个人头,落到了教室里那个年轻女孩儿的身上。
  她微微偏着脸,乌溜溜的一簇短发,柔顺地贴在她瓷玉般的一侧脸庞之上。
  一道鲜明的阳光,正从教室一侧的玻璃窗里射进来,将她笼罩在了中间。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黑板上的那副迷宫图上,被光投出的亭亭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固住了。
  “孟助教,你要是解不出来,说一声便是。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有些遗憾而已。”
  那个叫秦明传的男学生,言语中的讥嘲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冯恪之瞬间目露凶光,朝前便走到了教室的后门口,抬手正要推开前头那几个挡住了自己去路的学生,忽见那女孩儿转过身来,抬起双手,示意教室里的人保持安静,随即说道:“这位同学,我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是用什么所谓的数学方法,在五分钟内走通了这个迷宫。”
  “事实上,别说五分钟,就算给他五年,十年,乃至老死,他也是不可能按照所给的条件,走通这个迷宫的。”
  刚才还嘈杂着的教室,顿时安静了下去。
  秦明传显然不信,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怕是孟助教解不出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孟兰亭笑了笑,指着黑板上的迷宫。
  “这幅迷宫,看起来很是复杂,但无论怎么复杂的图形,想要按照刚才的要求走通,必须要同时符合两个条件。”
  “图形必须连通,其次,图中连到一个位置的奇数线路条数,也就是所谓奇点,个数必须是是0或2。要么没有,要么在两端。这是解题的充要条件。”
  她转向黑板上的迷宫。
  “而在这幅迷宫里,图形虽然是联通的,但八个点全是奇点。也就是说,无论走多久,根本就不存在你所谓的解法。我倒是好奇,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能否告知他的姓名,我很愿意向他请教,他到底是如何用数学方法走通这座迷宫的?”
  冯恪之停住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
  那个名叫秦明传的男生,额头渐渐沁出一层热汗,吞吞吐吐地说:“总之……他就是解出来了……”
  学生们仿佛也有点明白过来了。
  “秦明传,你到底是听了谁的指使,故意来捣乱?”一个男生斥问。
  秦明传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步步地朝着门口挪去,忽然一个箭步,夺门而跑,身后留下嘘声一片。
  孟兰亭没再理会那个逃走的人,只对教室里的学生说:“其实这个问题非常古老,18世纪的哥尼斯堡七桥问题就是鼻祖。因为这个理论,由此也拓展出了数学的新分支图论和拓扑学。尤其拓扑学,在近年欧美数学领域的研究中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具体内容,你们要是有兴趣,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慢慢讲。”
  她话音落下,下课的铃声打响了。
  “下课!”
  她笑道。
  教室里的学生再次鼓起了掌,孟兰亭向学生们躬身还礼,掌声更加热烈。平息下来后,很多学生都还不肯走,过来将孟兰亭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向她提问,问题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孟小姐,你有男友了吗?”
  一个平日惯常油嘴滑舌的男生忽然问。
  不等孟兰亭回答,又说:“北平那边有个说法,北大老,师大穷,清华个个好郎君。说的是北大男学生普遍沉闷,师范大学的家贫,只有清华,男学生又有钱,又有趣,是顶好的男友人选,最受女学生的欢迎。放到上海,我们之华的男学生就相当于清华的了。孟小姐要是还没有男朋友,可以考虑下我们之华的男学生呀——”
  他话音落下,教室里的女生纷纷发出表示鄙夷的嘘声,男生则兴奋不已,纷纷赞同。
  孟兰亭一边收拾教案,一边笑道:“谢谢诸位热心。目前尚未考虑。诸位同学还是多祈祷你们的旷课能侥幸逃过教授的点名吧。”
  教室里再次发出笑声,学生们终于依依不舍地散去。
  “祝贺你,孟小姐。你的课上得太好了。数学系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蓬勃朝气了。”
  孟兰亭听到一阵鼓掌声,随即话声传来,转脸,看见奚松舟站在教室前门口,含笑望着自己。
  孟兰庭说:“算是勉强通过,完成了预定的教案吧。实在当不起你这样的夸奖。奚先生不要取笑了。”
  “我是说真的,你的课上得极好。我敢断言,你很快就会受到学生极大欢迎的。”
  孟兰亭含笑道谢。
  奚松舟也已知道了刚才课堂上那个秦姓政治系学生故意刁难的事,又说:“那个政治系学生,或是受人指使而来。不过你别怕,今天被你课堂上化解了,应当不敢轻易做再逾规矩的事了。且往后我会留意的,你若再遇异常,也记得立刻和我说,我会去找他们言明,杜绝此事。这不仅是对你的刁难,也是对学校正常秩序的干扰,不能姑息。”
  孟兰亭心里其实雪亮,十有八九,应该是这回和自己一同竟考失利的人做的。虽然身正不怕影斜,但要是总被这样的小人暗中盯住,时不时要提防被绊一腿子,也是件头痛的事。听奚松舟这么说,露出笑容,道了声谢。
  老闫方才也是跟了过来,一直停在教室后门的边上,忽然看到奚松舟过来了,与孟小姐有说有笑,忙说:“九公子,要不要去和奚公子打声招呼呀……”
  他转过头,发现自家少爷竟已转身,大步而去,背影消失在了走道的拐角处,一愣,再次回头,发现孟兰亭已拿了教案,和奚松舟正从教室里出来,眼看就要走了,急忙追了上去,喊道:“孟小姐!”
  孟兰亭正听奚松舟说起校方将于下周举办的一个为扩建图书馆而举办的筹款活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转头,认出是冯家司机老闫,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笑容,转身停步:“闫阿伯。”
  老闫快步到她面前,躬身:“不敢当不敢当。孟小姐叫我老闫就成。”说着,和一同停下的奚松舟也招呼了一声,转向孟兰亭说:“孟小姐,先前你还留在南京的东西,老爷叫我送过来了。您住哪里,我可以直接帮您送上门。”
  孟兰亭说了自己现在居住的位于地丰路的周教授家的地址。老闫记下了。
  “九公子呢?也回上海了吗?”奚松舟问老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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