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蓬莱客
时间:2019-01-05 10:45:35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报了饭店名字和房号。
  何方则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我给八姐买了盒荣记糕点,说是姐夫你叮嘱我的。晚上见了八姐的面,姐夫你别说漏嘴。我八姐喜欢白玫瑰。我已经叫饭店门童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你直接去取,送给我八姐,就说是你准备的。”
  “还有……”
  冯恪之打了个响指,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票。
  “吃完饭,你们正好可以再去看场电影。大光明影院,我包了场,没人打扰你们。最新的Hollywood爱情片,romantic那一套,没有女人不喜欢的!”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苦笑:“难为你了,这么周到。姐夫也没什么好谢你的。”
  冯恪之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用谢我。只要姐夫你和我八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
  他顿了一下。
  “姐夫你要是能让我来你这里,就更好了……”
  “不行!”
  “大姐刚不久前还特意电话过我,我不便违背。何况,我也不赞成你涉足军界。”
  何方则语气坚决。
  “姐夫,说实话,形势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
  “即便开战,也有我们这些当兵的挡。你做好自己的事,一样是在履行国民之责。”
  冯恪之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随即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耸了耸肩。
  “行,不说这个了。那我先走了,姐夫你晚上不要迟到。”
  何方则微微一笑:“知道。”
  ……
  第二天,太阳升到了头顶,多日没有露面的冯恪之终于现身在了市政府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王秘书见他脸色阴沉,心情明显恶劣,也不知是哪个触了他的霉头,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硬着头皮抱进来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恭敬地说:“冯室长,这些文件我都已经弄好,就只差您公章。也快年底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每本都敲个章……”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王秘书又指着其中一份文件,低声说:“这是前几天刚刚收到的举报函,举报工部局的丁处长贪污公款,随函附有详目。因为涉嫌金额不小,我谁也没说。要不要上报,室长您定夺。”说完哈腰退了出去。
  冯恪之抽出举报函,随手翻了几下,盯着那张列着详目的单子,出神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很快,三楼工部局的丁风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了门口,一边走进,一边笑嘻嘻地调侃:“蒙冯老弟电召,愚兄不胜荣幸。几天不见,老弟你神采愈发折人。但不知召愚兄何事?”
  丁太太的娘家在南京有个很硬的后台,他自己又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市政府里一向很是吃得开。
  冯恪之将那份文件,笑眯眯地推到他的面前,说:“丁处长,有人举报你借修路贪墨公款。你也知道,我就是混吃等死的,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丁处长你指点一二?”
 
 
第6章 
  丁风看了眼摊在桌上的东西,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住,飞快转头瞥了眼身后,三两步回到门边将门反锁,随即回来,呵呵笑道:“冯老弟,我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这是有人污蔑我!赤裸裸的污蔑!”
  他的神色变得激动了。
  “也怪我,平时做事太讲规矩了,不知融通。说真的,中国这个社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容易得罪人,用我们老上海的话说,就是坏脚抬轿——吃力勿讨好!这就是个明证!老弟你千万不要信!”
  冯恪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抓起电话。
  “我这就叫特勤科的人来,追查举报信的来源。抓住了,一定不能轻饶!”
  “哎!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风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行。我冯恪之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专在背后插刀的小人。想搞丁处长你就算了,这分明是把我冯恪之也当二百五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是我的事!”
  他拨了号码,很快接通。
  “喂,我冯恪之……”
  丁风慌忙一把按掉电话:“小事而已,何必搞得这么大!冯老弟你息怒。不如咱们这就出去,大世界,仙乐施,一条龙我请客,替老弟你消消气!”
  冯恪之盯着他,含笑不语。
  丁风和他对望。
  一阵静默过后,忽然弯腰下去,低声说:“要不这样吧,诬告的数目,我自掏腰包,转老弟你一半,如何?老弟要是嫌汇票不便,我换成黄鱼,今晚上就送过去。老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你妈他当我冯恪之什么人?就值你这么点破钱?”
  冯恪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冷冷地道。
  丁风一愣。
  “行,行。三七……哦不,全部,怎么样?”
  冯恪之往后,人仰在椅子上,两脚抬到桌面架着,一语不发。
  丁风勉强笑道:“老弟,我都愿意拿出足数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就是了,只要我拿得出,你尽管开口!”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丁风,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崭新的勃朗宁,手指勾住枪环,转了一圈,啪的拍在桌上。
  丁风看了眼手枪,脸色一变:“冯老弟,你这是……”
  冯恪之忽然一笑,冰雪消融。
  “钱我没兴趣。这是我最近新到手的,还没试过,缺个靶子。”
  他左看右看,视线落在摆在桌角的一盆水仙上。
  水仙已是亭亭,立于盆中。
  冯恪之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站了起来,插到丁风的头上,端详了下,笑:“这花还真配你。”
  丁风脑门顶花,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
  “小九爷,你想干什么?”
  “丁处长帮个忙,过去!”
  冯恪之坐了回去,拿起枪,朝对面墙角晃了晃。
  “你放一百个心,我就拿这朵花试枪,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丁风拼命晃悠脑袋,花掉落在地。
  “丁处长这是在质疑我的枪法?”
  话音落下,“啪”!
  一道刺耳的尖锐枪声,突然爆在了市政府大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整栋大楼,正在办公着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丁风低头,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多出来一道弹痕,僵住了。
  冯恪之将花再次插回到他的头上。
  丁风哭丧着脸,声音发颤:“小九爷……”
  “啪!”
  “啪!啪!”
  接连三颗子弹,在丁风的脚边爆裂,火星四溅。
  “你他妈的过不过去?”
  “我去,我去!救命——”
  丁风鬼叫,不住地跳脚,被子弹逼着退到墙角,枪声才停了下来。
  “小九爷,你饶了我,我去自首!我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你给我站好!再晃,打掉了你吃饭的家伙,可别怨我!”
  冯恪之一脸的不耐。
  丁风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那支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额前不住地滚下冷汗,两腿瑟瑟发抖。
  冯恪之拿着枪,对着丁风脑袋,左瞄右瞄,仿佛都不满意,忽然闭上眼睛,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妈呀——”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之声,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市政府楼落成以来,这么些年,头一回,在这里传出枪声。
  接二连三的枪声,很快就将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枪声是从四楼冯恪之的办公室里发出的。
  众人不敢靠近,聚在附近,窃窃私语。
  市府秘书长张成急匆匆地赶来,壮着胆子敲门。
  启锁声中,门开了,冯家的小九爷站在门后,好端端的,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张成松了口气,朝里张望,看见工部局的丁风倒在墙角的地上,双眼紧闭,裤,裆处一片湿痕,仿佛失禁,旁边散着一朵似从枝上打下来的水仙花,人不知是死是活,不禁吃了一惊,看向冯恪之。
  “刚才和丁处长玩了个游戏而已。没想到丁处长胆子太小,吓晕了。惊动诸位,是我不好。”
  冯恪之吹了下发烫的枪口,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扬长而去。
  ……
  冯令美的时装公司位于繁华的东山东路上,整整一座七层的楼房。临近年关,异常忙碌,已是下午六点,外头天也黑了,她还没离去。
  正和会计老陈说着话,一个今年才入职的女秘书叩门而入:“冯小姐,外头一个自称何方则的军官来找您,我让他等在会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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