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蓬莱客
时间:2019-01-05 10:45:35

  “我帮伯母。”
  周太太忙推脱,最后推不过,高高兴兴地和孟兰亭一道下了厨房。做好饭,周教授也从外头回来了。周太太请老闫上桌一道吃饭。老闫死活不肯。孟兰亭也就没勉强他,让他自己去吃。
  饭桌上,周教授听了孟兰亭的计划,十分赞同,勉励她好好做学问,日后学成归国,为国效力。随后就眉头微锁,仿佛有什么心事。
  孟兰亭问,他才叹息了一声,说早上刚和校长见了个面。
  鉴于北方的情势,为避极有可能就要到来的战火,也为战乱中的文脉和教育能得以延续,北方几所著名大学已在考虑联合迁往相对安全的西南内地。
  上海是中国最重要也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疯狂的日人,早就垂涎三尺,蠢蠢欲动。
  如今虽还一切太平,但迟早想必也要受到波及。
  一旦开战,谁也不知何日能够终结。
  之大也在未雨绸缪,考虑一旦情况有变,将联合内迁。
  消息发酵,人心惶惶。之大诸多教授,有慷慨激扬不惧艰危要随校内迁者,也有思虑摇摆,暗中想要另寻出路的。
  “百忧缘国事,一哭岂私情。我一个教书的,讲台何处,我自然是要站在何处。”
  周太太大约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慢慢地放下碗筷,沉默了片刻,随即又拿起筷子,笑道:“那不就结了!你吃不下饭干什么!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就好了。听说西南那边气候好,不像上海,一到冬天就阴冷阴冷,我早就不想住了!到了那边,说不定你的老寒腿也就好了。”
  周教授笑了起来,点头:“也是。吃饭要紧。兰亭,你也吃!”
  孟兰亭压下心中涌出的敬佩和感动,笑着点头。
  饭毕,她和周教授夫妇辞别,孟若渝送她出来,依然沉默着,到了汽车边上,忽然面露激动之色,开口叫了声“姐”。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孟兰亭打断了他的话。
  “周伯父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各司其职,就是对如今国事的最大支持。你先把学业完成,别的,日后再论。”
  “你准备好,到时我来接你。”
  孟若渝张了张口,愣怔在原地,看着姐姐转身上了汽车,渐渐远去。
  ……
  隔两日,冯恪之带着孟兰亭去了趟南京,和冯老爷辞别。
  冯令仪也在。
  书房里,冯老爷的神色极是复杂。
  欣慰,又仿佛带了几分愧疚。沉默了许久之后,叮嘱两人去了美国后要彼此扶持,相亲相爱,不必记挂自己。
  冯恪之答应了,让父亲保重身体。
  冯令仪走了过来,凝视着孟兰亭,含笑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兰亭垂下了眼睛。
  冯令仪随后来到弟弟的面前,替他理了下刚才路上被风吹得略乱的短发,微笑说:“小九,结婚了,你就是大人了,要担负起做丈夫,还有日后做父亲的责任,知道吗?”
  “我知道。”冯恪之说。
  “到了美国,有任何事,记得联系我。”
  “大姐,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冯令仪注视着弟弟,含笑点头,笑容里诸多不舍,更是欣慰。
  吃过饭后,因他另有别事,需在南京多待两天,而出国的行程安排,实在非常的紧,孟兰亭还有不少事要处理,需先回上海。
  冯恪之将她送到火车站,在包厢里安顿好,叮嘱随同的卫兵好生护送,下了车,他站在月台上,挥手和她告别,目送载着她的那节车厢出站。
  载着她的那列火车去了,周围也没有了旅人。
  刚刚还人头攒动的月台,现在变得空荡荡的。
  冯恪之独自继续站着,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
  他出神了片刻,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低头,用打火机点了,转过身,慢慢地出了站台,去了。
  孟兰亭的视线从火车包厢的窗玻璃看出去,看着冯恪之站在月台上的那个和自己含笑挥手道别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成了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她到达闸北火车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冯令美亲自来接她的,挽着孟兰亭的胳膊,一边朝着停车的地方走去,一边道:“下午接了小九的电话,说有事不能和你一道回,让我把你直接接到公馆,一起先住两个晚上,等他回来,他再来接你回去。”
  “说真的兰亭,我看着小九长大的,头回见他对人这么细心。”
  冯令美笑着说。
  孟兰亭说:“麻烦八姐了,其实八姐不必亲自来接我的。”
  “没事。我最近几天空,何况小九都特意这么说了。”
  孟兰亭跟着冯令美出了火车站,来到停车的地方,看见一个英挺的中年军官靠在车旁,仿佛正在等着接人,转头看了这边一眼,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是何方则。
  冯令美的脚步顿了一下。
  “八姐夫!”
  孟兰亭脸上露出笑容,叫了他一声。
  “兰亭!你到了?”何方则脸上也带笑。
  “我母亲那天过来,你陪了她大半天。谢谢你了。”
  “应该的。八姐夫不必客气。”孟兰亭说道。
  何方则又看向冯令美,低声说:“我驻地就在附近,所以顺道接你们回去,让老闫先回了。”说着,将行李放进去,又打开车门,等着两人上去。
  孟兰亭看了眼冯令美,见她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急忙跟上,向何方则道了声谢。
  何方则微微颔首,替她们关了车门,上去,开车回往冯公馆。
  他的车开得很稳当。路上,孟兰亭见他二人一句话也无,自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闭目,一路假寐到了公馆,下车进去。
  她睡在冯恪之婚前住的那个房间里,和冯令美的房间同在二楼,斜对面。何母来的这些天,住的也是二楼的一间空屋。吃晚饭的时候,孟兰亭才知道她明早就要回去了。
  冯令美挽留。
  “娘,你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多住些天吧。”
  “已经住了好些天了。你们都忙,我本来也就是想来看看就走的。看你们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家里还养着些鸡猪,不好总叫邻居帮我喂。”
  何母笑着说。
  冯令美只好答应:“那我就不送娘到家了。明早送娘到了火车站,会有人领娘一路回去的。”
  何母道谢。
  孟兰亭对何母很有好感,见她明早要走,自己晚上也是无事,吃过了饭,就到何母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何母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这里十来天,就做了好几双鞋,分给家里的佣人,众人都很高兴。孟兰亭进去时,她正做着小娃娃穿的虎头鞋。一只已经做好,黑帮红面,填塞了棉花,软乎乎的,鞋头上的小老虎威风凛凛,很是喜人。
  见孟兰亭来了,何母很高兴,让她坐下,说自己这几天没事,做这双鞋,就是想临走前送给她和九公子以后的娃娃穿。
  “冯妈他们说你家里不但很有学问,自己也是大学里的先生。你和九公子新婚,我也没什么可送,就做双娃娃的鞋,聊表心意,你不要嫌弃东西粗才好。”
  孟兰亭惊讶又感动,连声道谢:“何家奶奶,你辛苦了。”
  “不辛苦。”何母笑眯眯地说。“还剩半只,晚上我就能做好。”
  孟兰亭帮何母挽绒线花,到了晚上九点多,鞋子做好了,极是可爱,她十分喜欢,再三地感谢,拿了回到自己的房,洗澡睡觉。
  深夜,何母睡了,何方则和冯令美夫妇应该也睡了,整座房子也熄了灯火,安静得像是漂浮在这片深沉夜色里的一艘船。
  结婚半个多月。
  刚开始的那几夜,她不习惯身边突然多了个男人,那人还厚颜得很,在床上对她进行各种烦人的纠缠。
  但不过才这么些天而已,她竟然似乎开始习惯了。
  这是结婚后,第一个独睡的夜晚。
  她忍不住想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经入梦,又有没有像自己想起他一样地想起自己。
  空荡荡的床,孟兰亭睡不着,索性开灯,将那双虎头鞋拿了过来摆在枕上,歪着头,趴着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戳了戳那只冲着自己瓷牙咧嘴凶巴巴的小老虎,越看,越觉得和冯恪之有点神似,忍不住笑了。
  只是唇边的笑还没完全绽开,就又消失了。
  她收了虎头鞋,关灯,再次躺了回去。
  大约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她在朦朦胧胧间,突然听到一声异响,仿佛什么东西落到地上发出的声音。
  因为是凌晨,周围特别安静,所以这一声异响,入耳分外清晰,加上她本就半睡半醒,一下被惊醒了。
  感觉似乎是斜对面冯令美的房间发出来的动静。
  孟兰亭侧耳听了片刻,没再听到什么新的声音。
  正是长夜里,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间。
  她翻身,闭目继续睡觉。
 
 
第78章 
  凌晨四点多。
  母亲来了后的这些天,何方则就每晚回到这个曾经也属于他的房间里睡觉——自然了,都是睡在床前的地上,待遇比头天晚上要好些,晚上铺了铺盖,白天收起。
  或许是想到明早就要送母亲走,也或许是别的心事,这个下半夜,何方则一直醒着。
  他没有翻身,唯恐吵醒了床上的女人。她的睡眠一向很浅,没睡够的话,起床气大得很。以前两人好的时候,有时有事,早上自己起得太早,不小心惊醒她,她不高兴,他就要哄她好久,她才会放他起床。
  那些过去的事情,想起来都那么的遥远了。
  今夜大约就是这辈子自己能再伴着睡在她身边的最后一夜了。
  闭着眼睛,倾听着近旁床上那个女人发出的轻浅的呼吸之声,他的心里有些惆怅。
  床上的她忽然翻了个身,过了一会儿,似乎坐了起来,然后,轻轻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了什么东西。
  接着,何方则感到她下了床,光着脚,从躺在地上的自己的身边走过,走到了阳台上。
  一道低微而清脆的揿下打火机发出的声音。
  她抽烟。
  何方则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抽烟的。回来睡的这些天,他看到过房间里留下的她抽烟的痕迹。
  她抽完了一支,又一支。
  在听到第三声打火机响的时候,何方则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出去,将她手中那只正吐着幽幽火苗的打火机,连同香烟,一并拿走。
  “不要抽了,对身体不好。”
  他低低地说。
  女人盯了他一会儿:“你自己不也抽吗?管我?”
  “我已经戒了。”
  女人不做声了,靠在阳台上,散发和身上的睡衣在夜风中轻轻拂动。
  昏暗夜色里的影,像一支冷香的带刺玫瑰。
  何方则低声说:“还早,再去睡一会儿。”
  “我不睡。还给我。”她说,声音负气,伸手夺自己的香烟和打火机。
  何方则不给她。
  两人纠缠间,忽然,也不知道谁的手肘,碰掉了放在窗台上的一盆素心兰。
  花盆落地,“啪”的一声,四分五裂。
  她吓了一跳,抓着他臂膀的手,停了下来。
  何方则扔掉了香烟和打火机,改而抱起了她。
  她挣扎了几下,就安静了下来,任由他抱着自己进了房间,轻轻放回在了枕上。
  何方则替她重新盖好被子,柔声道:“睡。”
  他离开了床,重新躺回到了床前的地上。
  过了一会儿,何方则的耳畔,传来她的声音。
  她说:“何方则,我和那个追求我的英国人没有发生过任何的关系。我只有过你一个男人。你不能冤枉我。”
  她的声音沉闷,仿佛带了点鼻音。
  何方则闭了闭目,说:“我知道了。”
  冯令美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模模糊糊的影子,眼睛慢慢地热了。
  “何方则,以前那个孩子,我也不是故意流掉的。是我当时太生气了,不小心。”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说:“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我的公司要关了,我很快就要出国去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很快大约就要打仗了,你的决定是对的。希望你日后一切安好。”
  沉默了许久,昏暗中,冯令美听到他这么回答自己。
  眼睛又酸又辣。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冯令美悄悄用被角擦了下,想忍回去。眼泪却越来越多。
  她控制不住自己。翻了个身,用被子将头蒙住,哽咽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爬上了床,趴在她的身后哄她,试图将被子拉开。
  她攥得更紧,死死地压住,肩膀一抽一抽,哭得更厉害了。
  “小八,你别哭,别哭了……”
  男人反复地哄她,声音听起来,焦虑无比。
  冯令美一下撩开被头,翻身坐了起来,胳膊抱住他的脖颈,张开嘴,牙齿就狠狠地咬住了他的一侧肩膀。
  男人定住了,一动不动。
  冯令美狠狠地咬他,死死咬住,直到感到嘴里仿佛带出了一丝咸腥的味道,这才终于松齿。搂住他脖颈的两条胳膊,却没有放开,用力地捶打他,在他身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何方则,你这个没良心的骗子。你以前说会听我的话,对我好一辈子的。你就是这样对我好的?”
  她打了他片刻,停了下来,脸压在他的肩上,压抑地呜咽着,骂,质问。
  男人始终没有动,任由她打着自己,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你那一年调去北方,我去找你。有一天我经过一个村庄,那里的人说,他们当年地里的庄稼长得特别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里就是过去的战场。”
  “无数的人,被机枪和榴霰弹碾成了齑粉。他们全都成了地里最好的肥料!”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