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窗外的大好春光,陈滢无声地舒了口气。
无论是女校与庇护所,都在一天天地好转着,各方面也都基本到位,就算她离开几天,应该也不成问题。
“寻真,你去告诉罗妈妈一声,明儿我要回府一趟。”陈滢唤来寻真吩咐道。
寻真正自收拾着笔墨,闻言便应了声是,又笑道:“姑娘这一回去,少不得又要听表姑娘念叨。”
李惜一直很想再来女校,但倪氏却再不曾松过口,想是因了那些传闻之故,而陈滢也不希望家中姐妹受到波及。
她此刻所为,已经足够出格的了,能够远着李惜她们一些,于她们应该也是有好处的。
“若是能分家就好了。”她叹了一声,旋即又苦笑:“就算真分了家,表妹也还是表妹,总是割舍不下的。”
这是永远不可能调和的矛盾,梦想与亲情,这两者孰轻孰重,最后总要分出个高下。
陈滢唯愿这一天迟些到来。
将作业本收拾妥当,陈滢便出了门,沿着两面高墙夹成的小径,来到了幼儿园。
幼儿园的学生只有九个,陈滢过去的时候,孩子们正在念儿歌。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门前六七树,八九十枝花。”
呀呀学语的幼儿,口齿不清、吐字也含糊,念儿歌的劲头倒是足得很,那响亮的童音隔得老远都能听到。
陈滢便弯眸笑了起来。
今日给他们上课的,正是李氏,她在教孩子们从一数到十。
这首儿歌,陈滢幼时也曾念过,如今再闻,心下亦有些怀念。
她悄步行至窗外,往教室看去,却见上课的小朋友们一个个背着小手,坐在特制的小板凳儿上,似模似样地听李氏讲课,有几个年龄实在太小,一面听讲一面还要努力不让自己从板凳上掉下来,小身子摇摇晃晃地,特别有趣。
第261章 与君话别
在教室外站了一会儿,听小朋友们再念了两遍儿歌,陈滢便悄悄地离开了。
直待走出些距离,寻真方才掩口笑道:“知实这丫头也不知去了哪里,婢子还想瞧瞧她给人上课的模样呢。”
陈滢便也笑了起来:“我这是抓壮丁,你们几个都被我拉来当了小夫子。等知实上了手,你再去换她。”
寻真闻言,笑得眼睛都弯了,道:“婢子觉着这也挺好玩儿的,这些小孩子家倒也不尽是笨手笨脚的,有几个还挺聪明。”
“那是自然的。”陈滢说道,唇边笑意散开:“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愚笨之人?无非是不曾受过教导、心智就此闭塞了而已。再往后就你会知道,平民里头也是有天才的。”
寻真便笑:“姑娘这话婢子是信的。那李念君李姑娘就很聪明,夫子们都常夸她呢。”
对这个出色的学生,陈滢亦是很喜爱的,此时便道:“她确实很出色,除了算术之外,其余的功课无一不佳。”
主仆二人闲闲地说着话,便又转去了女校。
那十来名学生分成了两个班,采取前世的小班教学制,由老师进行一对一的辅导。这样的教学方式很有针对性,学生们的进步颇为明显。
陈滢先是在甲班偷听了小半节语文课,见学生们已经能够流畅地背诵出《三字经》的前三十句,心下自是欢喜,随后便转去了乙班。
乙班今天是算术课,给她们上课的是一位女商户。她是女校的客座夫子,会根据课程表的安排,定期来学校给学生们上课。
陈滢这也是无奈之举,委实是女夫子太难寻找,师资问题始终是学校的一块短板,陈滢连寻真和知实都没放过,这些能算会写的女商户,自然就更要好生借用了。
事实上,只要是在外走动的商家女,识字是必须的,至少要能看得懂账本儿,且她们的珠算与心算能力也很优秀,陈滢邀请她们当客座夫子,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而除此之外,陈滢还把李家一个懂些药材的老嬷嬷也给拉了来,予她双倍的月钱,请她为学生们讲解一些粗浅的药理知识;另有两名管事妈妈也被陈滢授予了家政课夫子的头衔。
至于倪氏请来的两名女夫子,她们目前的教学任务还是很轻松的,一个教书画,另一个教历史。而陈滢自己则兼下了剩余的其他课程的教学。
以目前的师资条件,泉城女校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这有限的几个老师里,居然还有奴仆为师的,这要是放在外头,绝对行不通。
事实上,如果不是倪氏在上头压着,陈滢身上又有个国公府姑娘的名号,且给出的束脩委实丰厚,那两名女夫子可能就要请辞了。
连奴仆都能当老师,这说出去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
陈滢自是知晓她们的想法,却也无计可施。
先把这个学年的教学计划完成了再说,至于往后,大不了她一个人身兼所有课程的老师,怎么着也要把学校办下去。
“一加一是多少,你倒是说啊。”课堂上,那女商户正跟个学生急眼,汗都下来了,不住地挥着帕子扇风。
陈滢扫眼看去,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班主任式的微笑。
那个连一加一都算不出来的学生,正是李念君。
李念君此刻也是满头大汗,正低头扳着自己的手指头,好一会儿后,方才抬起头来,很慢很慢地道:“三……”
老师立马一瞪眼。
“……是肯定不对的……”李同学敏捷地改了口。
老师的眼睛变小了。
“四……”
老师再瞪眼。
“……也是不对的……”李同学依旧面不改色。
老师擦汗。
“……那就是……”李同学的嘴型迅速切换着,两眼冒光地观察老师的表情,直到最后终于定格在了:“……二……?”
“好了,你坐下吧。”老师挥挥手,一脸地生无可恋。
陈滢在旁边看得直笑,却不防李念君眼角余光一瞥,却见尊敬的校长大人正偷偷摸摸地站在门外,吓得她马上就是一哆嗦。
陈滢于是越发笑不可抑。
化身成为偷看的班主任,终于报了当年一箭之仇,她很是很清气爽。
对李念君露出了一个班主任式的微笑,陈滢便施施然地走了,留下了李同学独自在教室中瑟瑟发抖。
才走出教学楼不远,便见叶青领着个穿烟青色褙子的女子走了过来,遥遥顿首道:“校长,裘四奶奶来了。”
那女子正是郭婉,陈滢见了,忙迎上前去,笑问:“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郭婉柔柔一笑,道:“我过来瞧瞧,顺便与你道个别。”
“是要回登州么?”陈滢问道,一面便引着她踏上了游廊。
郭婉摇了摇头,却不说话,只抿唇而笑。
陈滢便也不再追问,只将她请进了专门用来会客的小花厅,命人端上茶点等物,将仆役皆遣了下去,方才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事儿?”
郭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笑容清淡,似无所挂碍:“并无事,只是要进京一趟。”
陈滢的神情凝重起来。
“最近新出了几款花草精油,恰巧迎合了京城那些贵人们的心思,外祖父的意思是,把香云斋也开去盛京去。”郭婉闲话似地说着,放下茶盏,将帕子在唇角按了按。
陈滢看了她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沉,心里也沉甸甸的。
郭婉目注于她,蓦地掩袖而笑:“陈三姑娘这是在为我担心么?怎地那眉心都拢着不散呢?”
陈滢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郭婉是为数不多的让陈滢心折的女子,她选的这条路,陈滢委实是替她担心着的。
“我确实挺担心你的。”过了片刻后,她终是坦言道,垂目看向桌案。
那甜白瓷的点心碟子上描着半开的桃花,似不知窗外东风将尽,它的花期也已然尽了,兀自开得喧嚣热闹。
那一刻,她的心底不是不感触的,也不知是为着这将逝的春光,还是为了那个即将踏上前路美丽女子。
第262章 重现眼前
“这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郭婉的笑容清浅而淡,若水中涟漪:“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也只能去做。然,我的力量到底有限,单凭我自己是绝不行的,就算把韩家也拉上,也还远远不够。”
言至此,她看向陈滢,笑容刹时间明艳起来,星眸璀璨,直叫满室春光失色:“陈三姑娘是我郭婉的朋友,无论走到哪里,遭逢何等际遇,这一点,永远不变。”
陈滢亦回望着她,良久后,启唇道:“我也一样。”
花厅静谧,风拍打着薄薄的帘幕,每一次翻卷,都会捎进几许远山的气息。
数息后,郭婉终是振起精神,笑道:“罢了,说这些没影儿的事委实无趣,没的坏了心情。我今日是来送东西的,道别还在其次。”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笼里往外掏东西,不想动作急了些,“啪嗒”一声,掉出个物件儿来。
那东西落地后滚了几滚,正在陈滢裙边,她俯身去拾,蓦地动作一顿,眼睛一下子张大了。
这物件,十分眼熟。
是一只小木马。
纵使漆色剥落,那桐油的光泽也暗了,雕工也委实乏善可陈,可陈滢却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小马与她此前所见的某物,神似。
她飞快地拾起小马,抬头看向郭婉。
“哟,怎么把它给带出来了。”郭婉根本就没注意到陈滢短暂的异样,笑着伸手讨要:“还予我罢。”
陈滢有片刻的迟疑,旋即便将木马递还了过去,状似随意地道:“这小猪当真可爱。”
郭婉“噗哧”一声便笑了起来,拿着小马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我说陈三姑娘,陈校长,您瞧清楚了,这哪里是小猪,分明是马儿来着。”
陈滢挑了挑眉,作势向她手中端详了两眼,道:“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你似是属马来着。”
“总算你明白过来了。”郭婉将小马塞进袖笼,一面便将个信封推了过去,柔声道:“这里头是三千两银票。”
陈滢有些心神不属,凝视着案上信封,一时未语,大脑却是飞快地运转起来。
她正在快速整理这段时间以来,从郭婉处、以及韩家仆役口中得来的各类信息。
很快地,她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五年间,郭婉应该没去过盛京。
据各方消息可知,元嘉十一年春末,郭婉嫁予裘四郎为妻。那裘四郎身子病弱,尚未洞房就病倒在床,接下来是大半年衣不解带的服侍,元嘉十二年,裘四郎病故,郭婉在裘家守了两年的寡,直至元嘉十四年方才重回韩家,开始接手韩家的生意。
也就是从元嘉十四年起,郭婉偶尔会离开蓬莱,前往各店铺看账,而这些店铺大多在登州府境内,韩家在盛京的产业,早在十多年前就卖掉了。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陈滢轻吁了一口气。
如此便好。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委实是怕得出相反的结论的。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此时的郭婉正在说话,说的是那银票之事:
“……这是我自己的私房钱,不在那花草精油的盈利之内,陈三姑娘还请收好,莫要将它与那尾款算在一处。我知道姑娘不喜冗余,我其实也不喜。咱们一码归一码,还请姑娘不要推辞。”
她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幻起来,语声亦有了明显的起伏:“我自知身份不便,这些钱陈三姑娘也不必用在女校,只予了那庇护所罢。”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陈滢,唇边的笑容有些牵强:
“陈三姑娘当也知道的,我与庇护所的那些女子,所差的不过就是几分气运罢了。若非我命好,摊上了疼爱我的外祖一家,只怕那庇护所之中,也该有我一席之地。”
此言极尽哀婉,陈滢不由有些动容,轻声劝道:“裘四奶奶何苦这样说?这话委实太重了。”
“既知言重,那就请陈三姑娘莫再推辞了。”郭婉的声音很轻,态度却很坚决,仿佛生怕陈滢拒绝了一般。
见她如此,陈滢自不好再推,只得将信封收了,郭婉这才重现欢颜,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身上的气息都轻快起来。
喝了两口茶,她便在果碟里拣起块点心来吃,一面便道:“今儿早上出来得忙,这会子倒有些饿了。”又笑:“陈三姑娘可别笑话我,也就在你这里,我才能得几分闲逸。”
陈滢未就接话,只望着她出神,好一会儿后,方才收拢心绪,问出了一直萦绕在脑海的那个问题:
“那小木马……是何来历?还请裘四奶奶不吝赐告。”
这一问,与之前的谈话风马牛不相及,郭婉怔了怔,随后面上便浮起讶色来,反问道:“那小马又怎么了?”
陈滢的问题委实古怪,由不得她不讶然。
陈滢略作沉吟,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以前好似见过差不多的木雕。”
这并非撒谎,她的手头,确实有一只很相似的木雕。
正是那无名女尸所持之物。
因为时常拿出来观察,她对那木雕的刀法熟悉至极,而它与郭婉方才掉落的小木马,几乎一模一样。
陈滢相信自己绝不会看走眼。
她凝视着郭婉,下意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而郭婉的反应也很奇怪。
听了陈滢那含糊的答案后,她面上的讶色竟立时就没了。
微垂视线看向桌案,仿佛在挑拣合口味的点心,郭婉淡然道:“我就说呢,何以陈三姑娘问起这个来了,原来是以前见过,这我就懂了。”
自果碟里拣了一枚青果出来,郭婉方才淡笑着抬起头:“那小马是我幼时父亲替我雕的,到现在都已经好些年了,因从小儿这东西我便一直带着,习惯了,今儿不小心掉了下来,倒惹来姑娘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