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太监躬了躬身,微有些油滑的声音掠过陈滢的耳畔:“此处是搜身的地界儿。”
陈滢早知道会过这一关,点点头,走了进去。
门后是两间屋子,放着简单的家具。那老太监领着陈滢走进了里面的一间。
“陈三姑娘,委屈您了。”他恭恭敬敬地说道,腰弯得很低,脑门几乎触地。
“多谢公公。”陈滢从袖子里拿了个银锞子,趁着错身之机递了过去。
那老太监伸手接了,仍旧躬着身子走去了门边儿。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铜灯,光线有些幽暗,并无旁人。
陈滢左右看了看,正思忖着搜身的宫女在何处,忽地听见门响,回头时,眼前陡然现出一张放大了的老树皮。
“姑娘恕罪,奴才失礼了。”那老太监的语声恭敬之极,一只手却探向了陈滢的前襟。
陈滢心头一滞,飞快地一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几年的苦练在这一刻显示出了成效,无论反应速度还是力量,她都比这老太监强出了太多。
“怎么是你?没有宫女么?”陈滢定定地看着他道。
老太监“桀桀”怪笑了几声,老树皮上绽出了讥诮:“陈三姑娘一介白身,规矩倒是比诰命夫人还大。”
陈滢盯着他看了一会,拧了拧嘴角。
那老太监以为她屈服了,抬起另一只手,仍旧直奔陈滢的衣襟,眼看着就要触及那襟前衣带,膝盖猛地一阵剧通。
“噗通”,那老太监身不由己软倒下去,陈滢手腕一用力,生生将他又拉了起来。
她踹了老太监一脚。
原本她不该踹膝盖的,可没办法,太监们通常少了件东西,那地方踹了怕也没用。
再者说,自由搏击嘛,重在自由二字,想打哪儿就打哪儿,只要动作够快、力道够重,也没那么多讲究。
“陈三姑娘,别为难奴才啊。”老太监没想到会遭到如此激烈的反抗,用力夺手,满心以为凭他的力道,这个娇生惯养的陈三姑娘定是承受不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占据主动。
可他却没想到,钳住他腕子的那股力道竟是奇大,就如同铁钳一般。他越是用力,手腕上便越是吃痛,仿佛下一刻腕子就能被拧断。
老太监暗吃一惊,忍着剧痛尖声质问:“陈三姑娘这是在做什么?莫非想抗旨不成?”
“哪来的旨?陛下降旨了吗?”陈滢平静地看着他,嘴角拉得很直:“公公,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老太监脸色变了变,改口又道:“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召我进宫,可没召我搜身。”陈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嘴角拧去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看上去竟有了几分邪性。
老太监莫名觉出几分胆寒。
“我国公府想必还得罪不到你身上去。说罢,香山县主给了你多少钱?”陈滢看上去没有丝毫火气,就是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
“哎哟”,那老太监终于吃不住痛,哆嗦着就往下跪,一面压着嗓子求饶:“姑娘饶命!女英雄饶命!”
门外不远就有侍卫,可他却连大声呼救都不敢。
果然是郭媛搞的鬼。
陈滢继续拧着嘴角:“要我饶你不难,我就问你两件事。”
“姑娘您说,您尽管说,奴才包玉春管定都告诉姑娘,绝不敢说半句假话。”老太监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句话说得格外有力,就差指天发誓。
第027章 暗香浮动
陈滢知道,这种积年老监久居宫闱,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一见情形不对立马就报上姓名,以显示其真诚合作的态度。
陈滢也不为难包玉春,只问:“今儿是谁给我搜的身?”
“是两个小宫女,奴才亲自在外头盯着的,准不会错儿。”包玉春一点就透,又附赠了一句:“县主没告诉奴才来的是谁,奴才不知道您就是国公府的姑娘。”
都知道她姓陈了,却还说不知她的身份,看起来,郭媛在宫里能调动的人手并不怎么样,说话都前后矛盾的。
陈滢又加了把子力气,但见眼前的老树皮直接皱成了老橘子皮,继续问:“再问你,你们中间带‘朝’字的是哪一辈儿?”
宫里的太监都是一辈儿一辈儿起的名字,包玉春就是“玉”字辈儿的,陈滢想知道周朝贵这一辈的是高还是低。
“朝字辈的前辈,正比老奴长了一辈。”包玉春终于痛得流下了眼泪。
谁能想到,国公府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这力气大得吓人,他这辈子也算经过些风浪,想不到临到老来,还被个小姑娘狠狠治了一回。
“老奴错了,姑娘饶了老奴吧。”包玉春终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老橘皮立时成了发泡橘皮。
陈滢放开了手。
别的她都能忍,唯脏不能忍。
“带路吧。”伸手推开屋门,陈滢吩咐了一句。
包玉春立时应是,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陈滢回头看去,见这老太监一身整齐,眼泪鼻涕不翼而飞。
宫里的人,果然都很有一手。
接下来的一路,包玉春表现得十分小心殷勤,再没出过半点儿幺蛾子,顺顺当当地把她送到了又一处宫门前,便停下了。
一个看上去很体面的年轻太监正在门边儿守着,见他们过来了,便上前皱眉斥道:“怎么这么久?再晚就该迟了。”
包玉春点头哈腰地道:“吴总管见谅,吴总管见谅。”
那吴总管明显比他身份更高,也不理他,只恭敬地向陈滢要过腰牌,验看过后双手奉还,恭声道:“陈三姑娘请随奴才来。”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提灯的小宫女,吴总管在前引路,两个小宫女挑灯随侍,将陈滢引进了门中,而包玉春则躬立在门外,大气不敢出。
陈滢越发觉得有趣。
香山县主找来的帮手,居然连禁宫的第二道角门都挨不上。从这个角度来看,许老夫人有句话还真说对了。
今时不同往日,永宁长公主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很可能没那么重。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这一路花木扶疏、亭台轩丽,让陈滢真正感受到了皇家园林的气派。
过了御花园,再走了一小段路便是长乐宫,太后娘娘便住在此处。据许老夫人介绍,长乐宫是皇城最大的一所宫殿,由此可见,元嘉帝是个孝顺的皇帝。
陈滢来得很准时,才一到长乐宫的门口,便有一个面熟的太监迎了出来,正是去陈家传口谕的那一位,陈滢记得他叫蒋玉生。
包总管停在宫门外,那两个小宫女更是退到了后头,蒋玉生向包总管略点了下头,便转身在前亲自带路:“太后娘娘已经起了,正等着陈三姑娘呢。”
他生得浓眉大眼,形貌英武,还有一把很好听的声音,吐字间有若清泉般动听。
陈滢打起精神,微微垂首跟在他身后,走过宽敞的宫道,踏上高阔的台矶,进得殿中。
宫殿里点着许多灯笼,照得四下里如白昼般一般,脚下是绵延的薄锦青毡,视线的两侧时而掠进来月白色的纱罗,一缕淡淡的香气在鼻端回转。
那是月支香的气息。
陈滢又有些恍惚起来。
现实中的她,理应并不知道这种香。然而在梦里,在侦探先生破获的一起案件中,她却对这种香了若指掌。
原来,月支香的来处,是在大楚朝。
据陈滢所知,这种香产自边陲小国月支国,因产量稀少,极为珍异,“烧之百里,九月不散”,其香幽、沉、静、深,最宜于消夏。
思绪辗转间,脚下的青毡便到了尽头,陈滢停下脚步,在蒋玉生“跪、叩、起”的声音里,完成了拜见太后娘娘的大礼。
“哀家当是谁来了,原来是陈三姑娘。”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上了年纪的美人的声线,带着些微的沙哑,尾音拖得长而婉转,好似美人描着长而弯的黛眉,那似有若无的停顿,便是转盼多情的回眸。
陈滢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抬起头来给哀家瞧瞧。”太后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陈滢遵照礼仪抬起头。
短暂的安静过后,太后娘娘轻轻“嗯”了一声:“罢了,不过如此。”
陈滢又垂下了头。
“听说你会断案?”萧太后看起来是个直脾气,说话也不拐弯儿,直来直去的:“哀家还听说,你还会审问人犯?”
陈滢垂首回道:“是,臣女确实会。”
萧太后没说话,但陈滢却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
很迢遥、很辽远,仿佛与她隔了千山万水,让人觉出一种永远不能企及、只好仰望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的赫赫皇权之威。
陈滢这样想着,嗤之以鼻。
皇权果真这样强大吗?
个人的权力,真的能够大到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
陈滢不敢苟同。
社会主义价值观告诉她,皇帝也不过是众多职业中的一种罢了,权力大了些,但绝没大到那种程度。
再是雄才伟略的皇帝,也离不开朝廷的支持,更无法独自转动国家这部庞大的机器。
萧太后想要靠这么点儿声势让人生出敬畏之心,从另一个角度看,似乎也是皇权本身并不自信的结果。
“用过早膳了么?”萧太后终于又发话了,这问题倒是很接地气。
陈滢便点头:“谢太后娘娘垂爱,臣女用过早膳了。”
耳边传来了太后的一声轻笑:“你们国公府早膳可用得真早。”
既不像是讽刺,也不像是开玩笑。
第028章 朱漆月门
陈滢想了想,仍旧实话实说:“今日因要来拜见太后娘娘,祖母便叫早早预备早饭。平常却不是这时候用的。”
萧太后静默了一会,懒懒地下了句评语:“你这孩子,怎么一板一眼的,无趣。”
陈滢低垂的嘴角拧了拧。
她从不认为诚实是不好的品质,但萧太后显然并不认同这一点。
“摆膳。”萧太后丢下了这么句话,便起身离开了。
陈滢并没有亲眼看见她的背影,但殿宇中明显不再压抑的氛围,以及裙裾拂地的沙沙声响,还是告诉她,萧太后走了,去用早膳去了。
没有一句话的交代,就这么把陈滢晾在了大殿。
陈滢保持着站姿的挺立,在脑海中架起长弓、搭上羽箭。
以意念进行练习,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至少不会让这大把的时间虚度。
至于站着,那也不是难事,她每天都会这样站上许久,早就习惯了。
晨风习习,携来夏日特有的气息。有小宫女迈着静静的步子,一盏一盏熄灭了灯笼。
天光已然大亮,敞开的殿门就在陈滢身后,阳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探进这幽深的殿宇。
这一站,陈滢就站了一个多时辰。
在此期间,没有一个人过来跟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萧太后还会回来,就连那几个熄灯的小宫女,也再不曾出现过。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陈滢一个人。
不过,陈滢一点也不着急。
她的耐心向来很好,毕竟写大字与练箭都需要能够静得下心来。
再等了约莫一刻钟之后,陈滢渐渐开始相信,萧太后的惩罚可能也就这样了。
把人晾上两、三个时辰甚至更长,给个没脸,然后再把这事儿往外一说,让国公府难堪上几天。
如果仅止是这样的惩罚,陈滢觉得,她有必要重新考虑对萧太后的定位。
可是,就在她如此想着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了一个很低的声音:“陈三姑娘,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陈滢怔了一刹,嘴角便拧去了一个奇怪的角度。
她回过头,便见门边儿站着个穿绛色比甲的宫女,梳着宫中统一的发式,许是离得远的缘故,面目有些模糊。
“太后娘娘召我么?”陈滢问道。
那宫女屈了屈膝:“是的,陈三姑娘。太后娘娘吩咐了,叫姑娘去一趟。”
她的声音一如她的人,也有一点模糊。
陈滢看了她片刻,问:“太后娘娘要我去哪里?”
那宫女继续屈膝,语声越发模糊:“姑娘跟着奴婢走就行了。”
陈滢点了点头,嘴角一拧:“这位姑姑怎么称呼?”
“奴婢郑朝珠,见过陈三姑娘。”那宫女回道。
陈滢的嘴角再度拧了拧:“原来是郑姑姑。”
这郑朝珠瞧来也就二十余岁,没想到竟是朝字辈儿的,看来她的师父一定辈分颇高。
陈滢不再多言,跟着郑朝珠走了出去。
阳光已经跃上了屋脊,照在身上颇有些温度,天空碧蓝,浮着几片云絮。
真真是个好天气。
陈滢一面走路,一面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清润而朝湿,草木在夏风里兀自芬芳。
直到走出来陈滢才知道,长乐宫原来如此之大。
她一面走一面四顾,心中不住赞叹。
在许老夫人并许氏的口述中,长乐宫虽大,但却并不能让陈滢拥有直观的感受,如今身处其中,才能深深体会到它的宏伟。
眼前是一片连绵的建筑群,重叠的屋宇叫人一眼望不到头,琉璃瓦在灿阳下闪着光,朱漆廊柱、玄漆门扉、青砖叠出的高墙,这些色彩组合出了一个庄重而又肃穆的世界,让人生出浓浓的敬畏。
陈滢跟着郑朝珠步下台矶,踏上了一条平直的青石路,一路上郑朝珠只字不语,只埋头走路。
陈滢也没说话,不过她的脑子里却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计算路程、预估方位,以及猜测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