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紫绮的后脑确实有伤,方才陈滢亦亲眼目睹。
  陈滢记下此事,心里还是有些揪紧。
  不知这个伤势,会不会对紫绮今后的健康产生影响?
  一念至此,她便又转去赵仵作身边,细声问道:“请问一下,紫绮是怎么被发现的?”
  紫绮的供词固然可信,但也要考虑到她后脑受创,可能会影响到她的记忆。
  “紫绮?那是谁?”赵仵作面现茫然,旋即醒悟过来,忙忙摇头:“如果姑娘问的是那凶嫌的情形,小的可不知道。”又陪笑:“小的来的时候儿,周九娘的尸首正好抬进来。”
  陈滢颔首:“我明白了。”
  那群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才是第一发现者,赵仵作他们来得要迟些,自是不知彼时情景。
  陈滢往外面瞅了一眼。
  庄伯彦知道的应该多些,这些消息不算什么秘密,应该是可以共享的。
  心中做出了决断,陈滢便又回至周九娘处,进行二次尸检。
  古代的尸体保管技术很差,陈滢必须确保每一处细节的正确。
  这一回,赵仵作没有再退避一旁。
  他很是自觉地充任陈滢的助手,配合她做好一切需要配合之事,全然不顾周遭同僚们投来的或鄙夷、或吃惊的目光。
  他认定这姑娘是个人物,能够巴结得上是他运气好,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有了赵仵作相助,二次尸检很快完成,周柱儿的尸身也恢复原状,接下来就该前往外屋寻找庄大人,从他那里探些消息了。
  这样想着,陈滢便拿出块干净的白布,将铁筷子擦拭干净,复又去褪手套。
  可是,手套才褪到一半儿,她的动作忽地一停。
  “这是什么?”她举起手套,迎光细看。
  在手套靠近食指的位置,不知何时,粘上了一块黑斑,约有绿豆大小。
  这不是血迹。
  鲜血干涸的颜色比这要浅,且陈滢也一直很小心,所有触碰伤口的动作都是用铁筷子完成的。
  这黑色的斑点哪里来的?
  她下意识地往四下看去,想要找出这块黑斑的来源,蓦地,眼角边似是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她飞快转眸,正撞上了周柱儿的脸。
  他的脸朝着陈滢的方向,鼻翼边那枚铜钱大的黑痦子,在烛火下微呈黛青。
  这个颜色,好似与最初看到的,不太一样。
  陈滢目露沉吟,想了想,拿手套垫着食指,在那颗黑痦子上擦拭了几下。
  “咦?”旁边传来了一声轻呼。
  赵仵作快步上前,盯着周柱儿的脸瞧了几秒钟,蓦地张大眼睛,失声道:“这痦子的颜色变淡了!”
  这声音极是突兀,而房间里又特别地安静,于是便显得尤为响亮。
  “怎么回事?”庄伯彦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他方才一直在屋外冷眼观察陈滢,见她并不曾刁难或干扰胥吏们的工作,自是不好多说什么。
  而此刻,赵仵作的这一声惊叫,终于让他有了出面的理由。
  他端着肩膀立在赵仵作跟前,微带不满的视线扫过陈滢,复又转向赵仵作:“老赵,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赵仵作张张嘴,忽地又闭拢来,转首去看陈滢。
  陈滢是发现那痦子有问题的第一人,于情于理,都不该由他抢了这个功劳。
  虽然他很想把这功劳拿下。
  但他不敢。
  陈滢并未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
  她半俯着身体,脑袋几乎紧挨在周柱儿的脸旁,那双清亮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来回扫视。
  “他像是伪装了长相。”她很快便道,头也不抬,自袖中掏出一副干净的手套戴上,揪住周柱儿的几根胡须,用力一拔。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一位高贵的淑女,从死人的脸上拔胡须,这得多大的胆子?
  然而很快地,他们的视线便集中在了陈滢的手上。
  她的手上,抓着一丛胡须。
  “这人易了容。”陈滢的声音很肯定。
  这胡须拔得很轻松,几乎毫不废力,且胡须尾端很干净,没有皮肤组织粘连,而胡须下的皮肤,亦是连个血丝都无,更无伤口出现。
  “这胡子怕是粘上去的!”赵仵作兴奋得两眼发光,抬头看向陈滢,面上竟有几分钦佩。
  如果不是陈滢查得仔细,谁又能想到,一个死人居然还是易了容的?
  要怪就怪那五处刀伤太过骇人,所有人都只会将注意力放在那上头,其他的则会被忽略掉。
  自然,等到他们将尸首搬运到殓所后,周柱儿脸上的乔装也一样会露陷儿,但那可就在好几天以后了,在这样的天时,尸首说不定都烂了,再想要细检别处,难度会很大。
 
 
第324章 忽然色变 
 
  “来人。”庄伯彦黑着脸,神情相当难看。
  这位陈三姑娘表现得越好,就越是反衬出他们的无能。
  他压着眉峰走上前去,脚步一转,十分巧妙地便将陈滢与尸体隔开了,皮笑肉不笑地向陈滢拱了拱手:“陈三姑娘还是退开些吧,这些琐事交予我等便是。”
  陈滢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下觉得很是无谓。
  此事有目共睹,庄伯彦此举又能改变什么?
  不过,考虑到过一会儿还要向他打听消息,陈滢还是退出了圈外。
  见她如此识趣,庄伯彦面色以稍霁,向陈滢点头道了句“劳驾”,便招呼属下过来给死人“卸妆”。
  一名胥吏很快上前,当先从尸首脸上拔起一丛胡须,仔细看了看尾端,便提声禀报道:“大人,这上头有胶。”
  这胡子果然是粘上去的。
  庄伯彦点头不语,赵仵作叫人端来热水,打湿布巾,将之不住擦拭着周柱儿的脸,大声禀告:“大人,这颗痦子是画上去的,用的是颜料,脸上也有颜料。”
  他将布巾摊平,那上头沾着淡黄色与黑色的痕迹。
  这般看来,周柱儿不仅粘了假胡须、画了假痦子,他整张脸也抹上了黄颜料。
  不消多时,周柱儿脸上的伪装尽数除去,露出了一张细皮嫩肉、年轻的脸。
  房间里一片安静。
  这张脸瞧着也就二十不到,与“周柱儿”原先的样貌比起来,至少年轻了五岁不止。
  这人到底是谁?
  为何要改变容颜?
  如果他不是周柱儿,那真正的周柱儿又在何处?
  赵仵作到底经验丰富,擦完了周柱儿的脸,又去看他的手和脖子。
  这两处倒是没做伪装,不过,他很快又看到了新的疑点:“启禀大人,周柱……这人怕是会些拳脚。”
  陈滢心头一动。
  如果这所谓的“周柱儿”会武,紫绮是凶手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她踏前两步,赵仵作正举着周柱儿的手,向庄伯彦解释:“……大人请看,这人右手中指骨节比别的更粗,虎口与手掌都有茧子,江湖人差不多皆是如此。”
  他半转身体,迎光仔细观察这只手,复以指腹按压各处:“茧子已经软了,这人怕是许久不曾提过刀了。”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案例。
  陈滢相信他的判断。
  她方才也看到了这些茧子,却不曾多想,因为“周柱儿”伪装成了农人,而农人的手上总是会生茧子的,农人手部的骨节,也通常比较粗大。
  “小人惭愧,方才没查出这些来,大人恕罪。”赵仵作向庄伯彦躬身,面带惭色。
  他与陈滢一样,也是在认定“周柱儿”是个农夫之后,便忽略了这些本不该被忽略的细节。
  庄伯彦捻着额下不长的胡须,面沉如水:“且恕了你这次,若有下回,定不轻饶。”
  赵仵作唯唯应是,擦了擦头上冷汗,悄眼打量一旁的陈滢。
  此刻,陈滢正看着“周柱儿”的尸体出神。
  不知何故,这一刻的她,有一丝莫名的凛然。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若“周柱儿”并非周柱儿,则周九娘,又是不是真的“周九娘”呢?
  有此想法的人,显然不止她一个。
  不待庄伯彦吩咐,赵仵作已然飞奔到周九娘身边,高举湿布,向她面上用力擦拭起来。
  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可是,结果却叫人讶然。
  周九娘居然没有易容。
  陈滢越发觉出了一种诡异。
  这所谓的姐弟俩,一个以真身示人,另一个却精心易容,理由何在?
  难不成,周九娘并不怕人认出,而周柱儿却是不能被人认出的么?
  他们到底是真姐弟,还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不知何故,陈滢的后背,竟生出几分寒意。
  她直觉事情有些不对。
  几乎与此同时,庄伯彦的视线,停落在了“周柱儿”的脸上。
  初时,神情平静且淡漠。
  一个死掉的人,在他眼里,和草芥没什么两样。
  然而很快地,他便皱起眉,仿佛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双目亦随之张大,紧盯着“周柱儿”不放。
  进而,面上的不可思议变作愕然,庄伯彦嘴唇微颤、瞳孔缩紧,似极震惊。
  这个神情在他脸上停留数秒,蓦地,化作狂喜。
  可是,再下个瞬间,他的眉又皱起,单手捻须,似不确定、又似不安。
  在这短暂的一秒,庄伯彦幅度很大地眨了几下眼睛,向前跨出一步。
  陈滢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他的身体没动,但衣袖却在晃。
  很轻微、很连续地晃动。
  突然地,他转过头,深深地看向陈滢。
  那是极为意味深长的一眼,灼热、冷硬、阴沉,是淬毒的刀放在火里烤,一刀下去,定要剜下些什么来的一个眼神。
  陈滢浑身汗毛倒竖。
  “你们守好此处,莫要叫人动了尸首!”庄伯彦别过脸,声音低沉,甚至有几分阴森。
  语毕,一甩衣袖,大步走出东厢房,靴声橐驼,渐行渐远。
  陈滢的后背,忽尔汗湿。
  庄伯彦看过来的这一眼,给她的感觉,非常不好。
  她站了片刻,转身便往外走。
  她要再去找紫绮。
  马上。
  哪怕被阻挠,她也一定要再与紫绮对话。
  那一刻,陈滢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支配着。
  她有预感,如果现在见不到紫绮,那么,等到再见到紫绮时,很可能会在一个她们都不希望的场合。
  陈滢的心,前所未有地焦灼起来。
  冯、唐二人俱候在门外,见她出来了,忙围随而上。
  “姑娘要去哪里?”冯妈妈问道
  “我去见紫绮。”陈滢说道,脚步连停都未停,直朝前去。
  冯妈妈张着嘴,结结巴巴地道:“是……那是……紫绮?”
  她先前只知李氏回来了,却并不知被看押之人的身份,直到此刻,被陈滢一语道破。
  陈滢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紫绮,只好些事不便细说。”
  她的神情大异于以往,冯妈妈肃下面容,垂头跟了上去。
  天色已然微明,满院的灯笼却还亮着,地面上那道血色拖痕,显得犹为可怖。
  众人小心翼翼绕过它,来到了前院儿。
 
 
第325章 人被带走 
 
  说起来,西客院拢共也就两进,后一进的院子共有屋舍十余间,应是考虑到那些穷亲戚的需求而设置的,而前院的格局就简单多了,除门房之外,东西厢各有两间屋子,专供下人们居住,除此再无其他,连棵树都没有,光秃秃、空荡荡,一眼就能望到底。
  那道长长的血迹,最终停在了在正门门槛的位置。
  虽然冯、唐二人俱非常人,此刻见了如此长的一条血路,亦觉悚然。
  所幸那门房离正门还有些距离,此刻并无人守卫,唯不远处院门的外头,立着几个穿皮甲、佩腰刀的兵卒。
  那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
  陈滢站在门房外头,神情踟蹰。
  她恐怕来晚了。
  紫绮应该已经被人带走了,而带她走的人,一定是方才表情怪异的庄伯彦。
  “三姑娘,为何不进去?”冯妈妈的声音压得很低。
  陈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道:“我进去瞧瞧,你们等在外头。”
  这个瞬间,她的双腿变得有些沉重,如坠着千斤巨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门房的,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她的脸色渐渐发白。
  猜测被证实,紫绮确实被带走了。
  被庄伯彦飞快地带去了别处。
  陈滢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疾跳的心撞击着胸腔,微微泛疼,耳畔似有风声掠过,“呼啦啦”噪音喧嚣。
  她猛然抬头,望向远处。
  东边的天空悬着大片曙色,白亮耀眼,如一道道静止的闪电,锐利、寒冷、刺目。
  陈滢用力地呼吸着,心口仍旧发闷。
  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要追么?
  此生第一次,她感到迟疑。
  理智告诉她,追上去也无用,庄伯彦一定会阻挠,哪怕她祭出金牌。
  可是,她的心却在发慌。
  这种慌乱甚至产生出一种眩晕大吃一惊。
  “三姑娘,紫绮没在呢。”冯妈妈的语声蓦地响起,随着话音,她悄悄扶了陈滢一把。
  陈滢的脸色有点吓人,冯妈妈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就算之前在鬼哭岭的时候,面对那么多穷凶极恶的悍匪,她们三姑娘亦是毫无惧色。
  而现下,陈滢却是面白如纸,失魂落魄的。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