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祚初期时,元嘉帝的确颇经了些磨难,可他却不曾被打倒,更是渐渐显露出了明君的睿智与心胸。
自登基之后,对外,他两度御驾亲征,率领三军直打得北疆与西夷俯首称臣;对内,他有识人之明、知人之智,颇任用了几名能臣与贤臣,解决了大楚朝几十年的积弊,修水利、兴农商、广开言路,以仁政赢得了天下百姓,尤其是士子们的拥戴。
如今,陛下御极多年,朝堂内外总算安稳了下来,百姓的日子也比从前更好,有时候想想,萧太后自己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当年支持元嘉帝的时候,她其实根本就没看好过他,即便元嘉帝登基,她也认为这会是个短命皇帝。
可是,这个看起来总是很温吞的皇帝,竟靠着他自己的本事,一路走到现在,且越走越稳,也越来越让人不敢小觑。
每思及此,萧太后便都会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等这事儿过去了,儿臣会把阿娇接进宫来住几日,叫阿奴与她多亲近亲近。”司徒皇后温柔的语声响起,拉回了萧太后的心神。
她知道,皇后这是要让福清公主带契郭媛,以修复她损去的名声和颜面。
“这也真真难为你了。”萧太后真心实意地说道,面色也越发缓和:“我也会找个时间再跟长宁说说的,国公府这一头可不能放着不管,怎么着也得转圜了才好。”
司徒皇后闻言,终是彻底放下心来,也同样真诚地道:“儿臣还要多谢母后看顾,方才母后不叫儿臣陪着三丫头去长秋殿,也是不想叫儿臣为难。”
萧太后笑了笑,眼神却是漠然冰冷的:“这宫里就没一个省心的。这事儿明里是我,暗地里却指着你呢。谁不知我们两家沾亲,你又是我亲自挑的,这些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叫陛下碍于母子情面,不往下查,这事儿就这么含糊过去。而有了此事,陛下明面上不好说,心里说不定就会对你有疙瘩。一来二去的,得利的可不就是旁人?”
宫里的争斗从来都只为了一个“宠”字,司徒皇后如何不知?
只是,萧太后此语,还是把陛下瞧得太浅了。
她与陛下相识于微时,互相扶持着走到现在,那种情分,绝非一个后宫里的阴谋就能毁掉。
“儿臣谢母后垂爱。”司徒皇后柔声说道,面上的神情仍旧极是真挚。
萧太后摆了摆手,面色温和:“你也别谢来谢去的。国公府这事儿,我也要谢谢你从中转圜。”
“母后不与他们计较,是母后的宽容。”司徒皇后笑着端起了茶盏:“儿臣倒是觉着,比起勋贵,世家的风气更好些,没那么些麻烦事儿。”
“瞧你这话说的,小心许老太婆骂将上来。”萧太后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一时心情大好。
皇后这是在告诉她,元嘉帝并无让勋贵之女入主东宫的打算。国公府没指望,兴济伯府也一样。
坦白说,萧太后自己也觉得,那兴济伯家的两个闺女不怎么样,只是不想长宁长公主输给国公府罢了。
如今皇后既然递了话,则此事便已有定论,到时候长宁长公主再把消息透出去,对夫家也算有了个交代,这事儿也会告一段落。
“唉,说来说去,儿女都是债。”萧太后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无奈,一如天下间所有为儿女操心的母亲。
司徒皇后嫣然一笑,视线凝向手中的茶盏,启唇道:“母后这茶儿臣喝着极好,不知不觉都两盏落肚了,竟是牛饮起来,可见这东西凡到了母后这里,便有了灵气与仙气,儿臣也跟着叨光。”
萧太后闻言大笑起来,话题便顺理成章转到了茶酒果食上头,正殿的气氛又是一派宁和。
相较于长乐宫的其乐融融,长秋殿却显得压抑且沉重。
到底损了一位龙嗣,又有人投毒,若是换作以往,宫里必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只是,如今此事却着落在了太后头上,便有些不大好说了。元嘉帝最是孝顺,司徒皇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将事情低调处理。而即便如此,长秋殿里也是愁云惨雾的,来往的宫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因有蒋玉生在侧,陈滢进入长秋殿的过程十分顺当,也很顺利地见到了受害人——乔修容。
乔修容才吃了药,正躺在一张玄漆嵌螺钿透雕云芝纹黄花梨拔步床上养神,垂落的帐幔只挑起一半儿,露出了她覆着锦被的半个身子,面色十分憔悴。
第034章 查验鱼羹
“娘娘歇着了?”进殿之后,蒋玉生便找了个小宫女问话。
那小宫女哆嗦着道:“回蒋总管的话,娘娘……还……还没睡呢。”说完便缩到墙角去了。
蒋玉生倒也没为难她,亲自动手搬了张绣墩,放在床边。
陈滢向他点头致谢,旋即便坐了下去,向乔修容说道:“太后娘娘叫我来问问情况。”
乔修容的眼睛睁开了一会,便又无力地闭拢了来,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且问……便是。”语声十分虚弱。
见她神情倦怠,陈滢便稍稍提高了声音,问:“昨晚吃了鱼羹之后,娘娘是怎样的感觉?”
乔修容仍旧闭着眼睛,只眼皮子动了动,有气无力地道:“就是……头晕、恶心,肚子……也痛。”
“心跳呢?”陈滢问道,清澈的眸子凝注于她,观察着她的反应:“心跳是快还是慢,还是并没什么变化?”
乔修容的眉心蹙了起来,蜡黄的脸上涌起了一丝痛楚的神情:“本宫……我委实不记得了……就记得……头晕得厉害。”她轻轻地咳嗽了几下,喘气声有些粗浊。
陈滢看了她一会,移开视线,不着痕迹地环视着寝宫。
房间里只开了离床最远的一扇小窗,一束阳光透窗而入,在地上描出模糊的影子,除此之外,四处门窗皆是紧闭,床前还立着一张四扇围屏,不但不透风,也挡住了仅余的一点光线。
陈滢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些常见的家具,半人高的描金瓶里插着几根鸢尾,多宝格上头也有好些精致的物件儿,床头靠墙的一方玉案上,放着一只瑞兽香炉,里头插了好几支线香,但却并没有点着,想是这屋子不通风,点香只会让人更不舒服。
陈滢转回视线,看向乔修容,见她的脸色黄中带灰,满面病容,显是被中毒与滑胎这两件事给击垮了。
静坐了一会后,陈滢忽然速度极快地探手伸向床板。
众皆大惊,立在床尾的一个宫女吃惊地道:“你……做什么?”
“没什么。”陈滢收手的动作同样迅速,若无其事地拧了拧嘴角,指着床板的某个角落:“我见那上头好像有只飞蛾,原来是看错了。”
那个宫女闻言,迟疑地看了乔修容一眼,又看了看蒋玉生,到底没敢上前,怯生生地退了回去。
陈滢知道,她们怕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位蒋大总管。
后宫之主本应是皇后,但很显然,萧太后才是权势最大的那一个。
“可以去瞧瞧封存起来的鱼羹吗?”陈滢起身问道。
乔修容闭着眼睛点了一下头,无力地道:“你去找……找……”
“还是奴才去吧。”蒋玉生上前一步,恭敬地接口说道:“昨儿晚上那几个人,如今都收押在司刑监呢,娘娘现下身边的人也走不开。”
“这话……也是……”乔修容苦笑了一下,勉力张开眼睛看着蒋玉生,挣扎着似是要起身:“有劳蒋……总管……”
“娘娘快躺着,莫要折煞了奴才。”蒋玉生忙上前将她扶了回去,又招手唤来一旁的小宫女:“好生服侍着。”
那小宫女应了一声,蒋玉生便躬着身子轻声向陈滢道:“陈三姑娘,这边请。”
陈滢点点头,随他一同退了出来。
许是在不通风的地方呆了太久的缘故,乍一来到室外,陈滢便觉得阳光剌目,眼睛有点睁不开。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挡在眼前,似是要遮住这强烈的光线,而另一只手却状似无意地向那帕子上抹了几下。
这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功夫,很快她便从太阳地里走到了廊檐之下,便自然而然地将帕子收进了袖中。
存放晚膳的地方就在另一侧的偏殿,离着寝宫极近,转身就到,陈滢才一走到门口,便闻到了一股食物变质的味道。
“天儿热,东西就容易馊,陈三姑娘可还要紧?”蒋玉生关切地问了一句,抢在前头进得殿中,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风自窗外涌来,携着草叶的气息,使人精神一爽,陈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蒋玉生的动作轻巧而迅速,不一时便将所有窗户都推开了,偏殿里立时亮了许多,味道也被风拂得淡了。
昨夜的晚膳全都放在一张大圆桌上,上头拢着一张细纱罩儿,陈滢走过去,掀开纱罩,一眼便瞧见了装鱼羹的盖盅。
那只盖盅很大,都快赶上她第一世做学生时用的泡面锅了。
“这么大一盅。”她忍不住说道,启盖往里看了看,却被冲出来的馊味呛得掩鼻。
此时,蒋玉生正站在一个极为合宜的位置,既便于他近身服侍,又不至于扰乱陈滢的视线。他躬身回道:“回陈三姑娘的话,修容娘娘自验出有孕后,胃口极好,又特别爱吃这一味鱼羹。太后娘娘便叫不可委屈了修容娘娘去,亲传了口谕,命御膳房备一只大盅,专门用来盛这鱼羹。”
便在他说话的当儿,陈滢已经拣了一副玉箸,小心翼翼地从鱼羹里捞出一片叶子,仔细观察。
许是被浸泡了太久的缘故,叶片有点缩水,其形状与这个时空的一种香料叶子颇像,不过仔细看就能看出来,这的确就是夹竹桃,太医并没有乱讲话。
“所有毒物都在里头了么?”她又问道,举目往四下看了看,找了一只干净的梅花样式的小碟子,将叶片放了进去。
“都在里头了,是皇后娘娘吩咐的,所有吃食都要保持原样。”蒋玉生对这件事似是知晓得十分清楚,很是恭敬地回道。
陈滢“唔”了一声,不停地举筷翻找着,很快便将所有夹竹桃都拣了出来。
一共七片叶子,外加一截约一寸半长、成人拇指粗细的树枝。
端详着这满满一碟子的红花夹竹桃枝叶,陈滢蹙了蹙眉。
红花夹竹桃是比较少见的一种全株有毒的植物,花、叶、树皮与根全都有毒,可以说是从里毒到外、从头毒到脚。
第035章 八十五斤
垂眸望着那只梅花碟,陈滢抬手摸摸下巴,转首看向蒋玉生。
“姑娘有何吩咐?”蒋玉生立时知机地躬腰问道。
“蒋总管,请问你有没有法子弄两头猪过来?”陈滢用着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道,停了停,又补充道:“要活的。”
蒋玉生呆住了。
数息之后,他才不确定地问:“您是要找……活猪?”
“对,活猪。”陈漌肯定地点了点头,面色几乎是郑重的。
蒋玉生微微张开了嘴。
这位陈三姑娘,难不成是馋肉了?
陈滢此时却是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数息后便又张开双眸,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这两头猪必须都要在差不多八十五斤的样子。如果找不到猪的话,同等重量的羊或者小牛犊也可以。请蒋总管记住这一点,一定要八十五斤重的活物。”
蒋玉生再度震惊。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从没见过这样儿的姑娘家,居然还把活猪的分量给定死了,就算是那些最勇武最能吃的将军,也断没有这么个吃肉法儿,尤其是在宫里,那就更不可能了。
“敢问陈三姑娘,要这些……猪羊,做什么用?”迟疑了好一会儿后,蒋玉生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想做个实……嗯,我是想要做一个验证。我要用这两头活物,来印证我的一些猜测。”陈滢斟酌着用词说道,旋即又把嘴角拧到了一个奇怪的角度:“不知蒋总管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陈三姑娘折煞奴才了。”蒋玉生诚惶诚恐地弯下了腰:“太后娘娘都说了,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奴才这就叫人去找猪去。”
“有劳蒋总管。”陈滢客气地说道。
蒋玉生再度一躬到地,便提声唤了一个面相很机灵的小太监进来,低低吩咐了他几句。
那小太监一面听,一面不住地点头,同时用一种很惊奇的目光看向陈滢。
陈滢见了,便回了他一个古怪的微笑,强调重点:“八十五斤!要八十五斤!”
那小太监越发惊奇,张着嘴忘了回话。
蒋玉生表情古怪地向那小太监脑袋上拍了一记,喝斥的语声里带着点儿抖音:“姑娘的吩咐你可得记牢了,八十五斤的猪,或者牛羊也行,一定要八十五斤。快下去吧。”
那小监下去了。
从此后,陈滢在宫里便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八十五斤。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待那小太监出去了,陈滢便又提出要去见见昨晚试菜的太监,蒋玉生便又将她引去了另一侧的小跨院儿。
花了约十分钟的时间,陈滢完成了调查取证的工作,到临出院门儿的时候,蒋玉生便问:“姑娘还想去何处?”
陈滢未作迟疑,立时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去瞧瞧昨晚服侍乔修容的几名太监,问他们几句话。”
这几个都是证人,他们的供述犹为紧要。
蒋玉生闻言,面上便有了些为难之色,恭声说道:“回三姑娘的话,那几个都在司刑监收押着呢,那地方至少得有陛下的口谕才能进去。”
陈滢怔了一会,旋即醒悟,那个所谓的司刑监,应该是宫里专门用来关押或审问嫌疑人的地方,出入手续想必会很严格。
她微微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