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可与此同时,元嘉帝脑中想的,却是朝会上谈起的山东灾情,并将可能的官员一个个筛选了一遍,继而斟别出派去赈灾的御史人选。
  这是一项复杂的工作,要求一心两用、身心分离,元嘉帝也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才熟练掌握了这门技艺。
  就在他将提名御史的人选范围缩小到五人时,他的心头,忽然微微一刺。
  那感觉极为微妙,就仿佛正有人将一柄利剑,对准他的胸口。
  他马上就清醒了过来。
  元嘉帝算得上是个马上皇帝。
  在他还是皇子之时,他就曾经率领军队与北疆人打过仗。而登基之后,他又两度御驾亲征,亲身经历过无数危险,由此锻炼出了远比一般人更为敏锐的直觉。
  几乎就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本能地站了起来。
  可是,他的腿却软得像是两根面条儿,竟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扑通”,重重一声,他重又跌坐在了床边,无力的感觉瞬间弥漫全身,鼻息间充满了一股使人浑身发软的、甜蜜的香气。而那香气最深的来源地,便在那个正软软地靠过来的身体之上。
  乔修容便如小鸟依人一般,软倒在他的怀中。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放慢了,就仿佛时间流动的速度在这一刻被人特意调缓,以便让人更清楚地了解此时的状况。
  小宫女的手自迎枕下抽了出来,一柄短刀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神情冷漠到刻板,握刀的姿势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熟稔,好似那刀子是她的手延长出来的一部分,雪亮的刀尖闪着寒光,刺穿浓郁了香气,也刺透了幽沉的光线。
  元嘉帝动作迟钝地侧了侧身。
  那一刻他并没意识到,他的手正被另一双冰凉纤细的手,紧紧地包裹住。
  求生的本能使得他这个侧身动作的力道极大,在那个瞬间,他甚至生出了幻觉,觉得自己正沉在水底的漩涡之中,被无边纠缠的力量阻滞着,他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往上游动半分。
  这奇异的幻觉般的本能,在关键时刻,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一息。
  乔修容被他大力拉转了过来,刺客刺出的第一刀,正中她的后心。
  元嘉帝的脸与乔修容的脸挨得很近。
  他清晰地看见,乔修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变成了青灰色,她的两个眼珠死鱼般地往上翻,身体抽搐着,不受控制地倒向后方。
  这个曾经袅娜婉转的美人儿,在临死前丑陋得一如恶鬼。
  刀上有毒!
  元嘉帝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些,两手用力挣脱,意图脱离那双纤手的包裹。
  然而,旖旎的香气已然侵袭肺腑,原本应该很容易完成的动作,在这浓郁的香氛之中,变得格外艰难。
  乔修容终于朝后倒去,整张脸已经完全地变成了灰黑色。
  而她失去控制后的这个无意识的动作,为元嘉帝,争取到了宝贵的第二息。
  “护驾!”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如闪电穿破重重阴云。
  刺客飞快地拔出陷在乔修容身体里的短剑。
  然而,她已经没有机会刺出第二剑了。
  大批侍卫涌了进来,撤开的屏风给了他们更宽阔的视野,瘦小的执刀宫女正站在元嘉帝的对面,二人中间,隔着乔修容的死尸。
  刺客比所有人都更早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没有转身逃跑,而是合身扑了过去。
  她的任务就是杀死元嘉帝,不惜任何代价!
  侍卫们有了刹那迟疑。
  不能放箭,那样太危险,很容易误伤元嘉帝。
  可是,若要往前冲,时间却明显来不及。
  刺客的短剑一定会在他们赶到之前,刺中陛下!
  时间变得越发缓慢起来,所有一切都如同在深水中划动,每个人的动作,都像是能够带出一层层的波纹。
  蓦地,一样东西疾飞而至,箭矢般袭向了刺客
  准确地说,是袭向刺客持刀的手。
  刺客并没有挥刀格挡。
  那一刻,短剑离元嘉帝的咽喉只有一指,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位天子口中喷出的热气。
  近在咫尺。
  可是,她的手臂却忽然一歪。
  剧烈的震荡与疼痛,让短剑几乎脱手。
  刺客淡漠的脸上,第一次划过了惊异之色。
  那掷来的东西,不啻战场上弓箭手的全力一击。
  短剑立刻失去准头,“嗤”地一声,第二次划过了乔修容的身体,就像是刺客抡圆了胳膊要把她推向一旁。
  “陛下!”贺顺安终于不顾性命地扑了上来,以身体护住了元嘉帝,将他扑倒在了床上。
  长箭破空之声瞬间响彻寝宫,刺客在一息间几乎被射成了刺猬。
  “护驾!护驾!”气急败坏的呼喝杂以窗扇碎裂的刺耳声响,让方才还缓慢得如同停滞的时间,在片刻间重新恢复了流速。
  新鲜的空气涌入房中,元嘉帝刹时间脑中一清。
  那种绵软无力的感觉仍旧还在,但已经渐渐失去了漩涡般的拉扯力。
  “陛下!陛下!陛下可有受伤?”贺顺安面孔青白,双唇发紫,张到极致的眼睛暴突出来,里头布满了恐惧的红丝。
  方才的那个瞬间,他根本就不及反应,等到他恢复行动力时,剌客的剑恰好在元嘉帝的身前划了个半圆。他吓得魂飞魄散,在扑上来的那一刹,他甚至以为,他扑倒的会是一具喷血的尸体。
  可神奇的,元嘉帝竟然毫发无损,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溅上。
  看着贺顺安恐惧到变了形了脸,元嘉帝没说话,只安抚地拍了拍他。
  随后,皇帝便察觉到,手指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本能地将那东西抓在手里,并且很快就记起,方才在短剑刺来的瞬间,一样东西正好飞了过来,打歪了那致命的一击。
  “扶我起来。”他温和地说道,看见贺顺安的老脸上已经泪水纵横,便又拍了拍他:“你救了我。”
  说着他便抬起了右手,以便让贺顺安瞧见他手里的那样东西,随后咧嘴笑了笑:“还有它。”
  贺顺安哆嗦着腿脚好容易爬起来,擦干泪水看向皇帝的掌心。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在那只布了茧痕的手掌里,摊放着一块早就看不出形状的点心,点心里散发出的紫藤花的香气,就算隔得远些,也能闻见。
 
 
第041章 平安归来
 
  陈滢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是黄昏将至。
  淡淡的斜阳掠过屋脊,远处的天空是一片纯净的靛蓝色,宛若水中滴落的颜料,一层层地铺展开去,在头顶处转作薄薄的透明的青。
  从踏进府门的那一刻起,陈滢就被人群给包围了。
  先是以刘宝善家的为首的一众丫鬟婆子,众星拱月一般围随着她进入角门,然后又是世子爷并各房头的长辈们,在垂花门后迎候她回来。
  最后,在明远堂的正门前,国公爷并许老夫人亲自出马,率同府中所有女眷,如同迎接凯旋的英雄一般,将她迎进了明远堂的正房。
  丫鬟婆子站了一地,廊庑下头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就连院门外也挤了好些瞧热闹的小厮并丫鬟。每个人都在笑,每个人都在用最亲切的眼神看着陈滢。
  国公爷哈哈大笑,放任了下人们难得的散漫,就连向来治家极严的许老夫人,亦对每个人都擎出笑脸。
  “赏!都有赏!人人有赏!”国公爷挥着大手爽快地说道,刀削斧凿般的脸上再不见往日的威严。
  明远堂内外立时响起一阵响亮的欢呼,谢赏之声震得那窗纸都在颤抖。
  陈滢救驾有功,甚至出手击退了刺客,这消息是贺顺安贺大伴亲自来国公府宣布的。
  这位贺大伴还笑眯眯地告诉国公爷,元嘉帝对陈滢极是称许,赞她“聪慧机警”,更赞国公爷“教女有方”,成国公府“不愧国之栋梁”。
  虽然元嘉帝没有明着表示,但贺大伴的出现便已等同于在向所有人昭告,陛下对国公府极是满意。
  “陛下定有重赏,咱家在这儿先给国公爷道喜啦!”临去之前,贺顺安又附赠了这样一句话,让国公爷越发精神振奋。
  救驾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功劳,可以想见陛下对陈滢、对国公府之重视,更可想见国公府即将到来的风光。
  国公爷那颗久已平静的心,不由又有些蠢蠢欲动,看向陈滢的目光也越发炽烈,就像是瞅着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
  陈滢坦然地坐在下首,对祖父不断抛来的视线直作不见。
  国公爷其人,说白了就是个武夫。除了打仗别的一概不通。若非有许老夫人这根定海神针戳在内宅,国公府如今会是个什么情形,还需两说。
  陈滢举眸四顾,入目处是一张张带笑的脸,无不亲切、无不和善,满满登登填塞进她的视线。
  除了每年正月初一的祭祖,国公府难得有这般热闹,好在明远堂的东西次间儿是打通了的,才能容得下这许多的人同时就坐。
  陈滢的嘴角,拧向了常去的那个角度。
  如果她是男丁,想必这次大聚会就不会放在明远堂了,而是会安排在国公府三进院儿的“正气堂”。
  那才是国公府真正的正房。
  可谁教她是个女人呢?
  这种性别上的天然劣势,让她根本没有在正房接受祝贺的资格,只能后宅之内与众人共坐一堂。
  明远堂的家庭聚会一直持续到了掌灯时分,在仔细询问过陈滢所有细节之后,国公爷便率领男丁们先行退场,许氏则早早命人备好了席面儿,一众女眷在后宅举办了小型的家宴,一为陈滢压惊,二为国公府庆贺。
  直到陈滢在李氏与陈浚的陪伴下回到鸣风阁,这份儿喧嚣才终是归于平静。
  一踏进鸣风阁的正房,李氏什么话也未说,一把便揽住陈滢,搂得极紧,就像是生怕她被什么人夺去一般。
  陈浚在旁看着,惯是带笑的脸上,笑容也有点走形。
  屋中并无外人在,只有母子三人,静默无声。
  护驾有功、击退刺客。
  这寥寥数语听来荣光耀目,说来也仿佛轻易至极,却唯有至亲之人才能明白,这分儿功劳的背后,是亲身涉险,也是命悬一线。
  李氏已然再也经不起任何一点这样的打击了。
  这七年来,陈劭的失踪无时无刻不在磨损着她的精神,若非有一双儿女相伴在侧,她可能都熬不过如此漫长的时光。
  她情愿不要那些风光繁华,只要能够守住儿女,守住她生命中至爱的亲人,便别无所求。
  “阿蛮……阿蛮……”李氏开了口,颤抖的嗓音里只能断续吐出这两个字,仿佛要将全部的泪水与担忧化在这呼唤里。
  阿蛮是陈滢的小名儿,是陈劭当年亲口为她取的。
  无论儿女长到多大,在母亲的心里,他们永远都是需要守护的小宝宝。
  “娘别担心,女儿这不是没事么?”陈滢轻轻拍着李氏的后背,心底有些酸痛,又泛起融融暖意。
  她从不知道李氏的力气会有这样大,她被搂得生疼。
  可是,也正因有了这份疼痛,她才有了种真切地活着的感觉。心底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外奔涌,渐渐填满了空缺的那个角落。
  “母亲,您先坐下吧,妹妹都疼得龇牙咧嘴的了,母亲可别把妹妹的骨头给弄折了。”陈浚在旁提醒地说道,依旧是惯常的玩笑语气。
  李氏终于松开了手,两眼通红,唇边却挂着笑。
  她抬起手来,向陈浚身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强笑道:“就你这猴儿讨打!为娘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偏你这张嘴乱会胡说乱道的。”
  陈浚顺势便将陈滢拉在了身后,佯作张臂护持的模样,嬉皮笑脸地道:“母亲便瞧在儿子的份儿上,饶了三妹妹罢。您也没瞧瞧她那张小脸儿,都疼白了。”
  李氏借转身的动作抹了抹眼角,回首时仍旧是一脸嗔笑:“便听你的就是。”
  陈浚打蛇随棍上,涎着脸又胡扯了几句,终是让屋子里的气氛不再那样沉重了。李氏便命紫绮送上热茶并几样点心,母子三人围坐在圆桌边儿说话。
  “你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李氏当先拉着陈滢的手柔声问,视线紧紧停落在她的身上,几乎连眼都舍不得眨。
  陈滢回了她一个笑,眸色在烛火下越发清澈:“母亲放心,女儿一点儿事都没有。”说着她便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手脚,以示平安无事。
 
 
第042章 沙文主义
 
  见陈滢一脸认真地动动手、动动腿,李氏便忍不住要笑,可笑意未生,那眼眶却又红了,拉着陈滢道:“怎么就跟个孩子似的?快坐下说话。”
  陈滢依言坐下,将温热的茶盏送到李氏手边。
  她并没有向众人提及包玉春和郑朝珠的事。
  前者事涉隐私,她打算单独禀报许老夫人,以便让老人家对长公主府有一个正确的认知,为今后的应对做准备。
  至于后者,在理论上那就是不曾发生的事,既然事情没发生,则更没有提及的必要了。
  “太后娘娘也真促狭,竟要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去审宫里的什么投毒案。简直……岂有此理!”当着自家人的面儿,李氏说话再无顾忌,言辞间对萧太后极为不敬。
  陈浚与陈滢闻言,皆面不改色。
  李氏心系爱女,陈浚旷达肆意,陈滢根本就是个现代芯子。这一家三口凑在一起,大约天底下没什么人是他们不敢臧否的。
  “也不怪她老人家,寒门么。”许久后,陈浚抖了抖衣袖,毫不在意地给出了一句评价,辞中之意,堪称尖刻,偏他的神情却是一派从容。
  陈滢并不赞同他的看法,睃了他一眼,道:“这与出身无关,根本就是眼界问题。这世上对女子束缚犹多,女子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就在那四方方的一间院子里,见识自然是少的,眼界不宽,心胸便也就窄了,只能把注意力放在眼面前儿。说到底,这并不能怪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只能说这世道对女子根本就不公平。”
  “罢,罢,总归你有理。”陈浚立时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这还是他跟陈滢学来的。
  陈滢朝他笑了笑,未再多言。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