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没猜错。
元嘉帝坐上龙椅的头几年,刺驾之事时有发生,仅萧太后知道的就有五起,若不然她也不会总是觉得元嘉帝会是个短命皇帝。
一个看似无用温和的人却荣登大宝,且位子又没坐稳,底下的人怎么可能白看着不管?
如今看来,不安分的人想必还没死绝,今日之事给元嘉帝敲响了警钟。
萧太后的面色变得极为阴冷,陈滢瞥眼瞧见,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其实,依臣女所见,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也不必太过恐慌。”
萧太后面色微凝,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淡声问:“此话怎讲?”
陈滢便道:“从这件事上可以反证出一件事,便是建章宫一带的护卫工作,做得极好。”
建章宫是皇城的第二大建筑群,其中包含太极、永延、高明、宣德等数座殿宇,是元嘉帝起居办公之处。
听得此言,司徒皇后与萧太后皆同时抬起了头,两个人都不曾说话,只静待陈滢下文。
陈滢便又续道:“请娘娘们细想,若非陛下身边守卫森严,让乔修容根本找不到机会动手,她又怎么会出此下策?这是其一;其二,行刺可非小事,岂容浮躁?那幕后之人理应等到乔修容真的有孕、抑或是详细了解夹竹桃中毒后的反应之后,再行动手,才是万全。可他(她)却没这样做,想来这并非此人耐心不够,而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见长秋殿之机于此人而言,是极为艰难才得来的,明知有漏洞,可他(她)还是只能将就着做了。”
上座二人闻言,面上渐渐浮起了然之色。
“还有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滢继续说道,如水般流畅的语声回荡在殿宇中:“刺客在宫里的行动受到了极大限制,除了长秋殿,她去不了任何地方。也正因如此,乔修容才要千方百计地勾起陛下的愧疚之心,进而让陛下驾临长秋殿,以使得计划得以实施。”
第045章 美人如花
萧太后的面色渐渐舒缓,司徒皇后亦是一脸欣然。
侍寝的嫔妃们并不能于自己的住处接驾,而是须得乘步辇前往建章宫侍驾。那一带盘查极严,想必那个刺客根本无法靠近,于是才会将行刺地点定在了守备不够严密的长秋殿。
“结合上述三点,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陈滢最后说道:“幕后之人虽精于计算,但实力有限,后劲明显不足。因此臣女才说,两位娘娘不必太过忧虑,那人应该没有余力再来一次行刺了。”
这分析无疑是令人欣慰的,萧太后便弯唇点了点头:“这孩子说起事儿来,倒真是头头是道。”
司徒皇后笑得愈加柔和,赞同地道:“母后说得对。儿臣也瞧着这孩子讨人喜欢。”
说话间,她便拍了拍手,立时便有宫女碎步上前,捧过来一只垫着丝绒的托盘,盘上放一根玉钗,乃是由上好碧玉所制,剔透得如一汪清波,上头精雕着文王访贤的纹样。
“乖孩子,拿着罢。”司徒皇后示意宫女将托盘送到陈滢跟前,柔声语道。
陈滢知晓这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却之不恭,便大大方方地接了。
那厢太后瞧见了,便也叫人搬来了一匣子宫里新造的象牙手钏儿,赏了陈滢,笑道:“好歹你也进宫一趟,回去后总要给家中姐妹们说道说道。这匣子手钏儿是南边儿今年的新样式,不拘是你自己戴还是送人,皆是上好的。”
萧太后考虑得如此周到,陈滢自是感激不尽,于是便也谢了赏。
萧太后向她笑了笑,便对司徒皇后端起了茶盏,笑道:“我瞧着你也怪累的,快回宫歇着去罢。”说着便又看向了陈滢,面上含笑:“哀家坐了这半晌,有些乏了,三丫头陪哀家去外头走走。”
太后娘娘这是在变相地逐客,司徒皇后自然不好再坐,只得含笑起身道:“谢母后垂爱,儿臣正觉着累呢。”
萧太后便掩唇而笑:“回去后告诉陛下,叫他这几日都别来了,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儿臣省得。母后也莫要太劳神才是。”司徒皇后语声温柔,说罢便转向了陈滢,向她送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陈滢明白她的意思,知道萧太后今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行动了,心下自安。
恭送司徒皇后离开后,萧太后便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道:“去花园走走罢,那里树多,凉爽些。”
陈滢垂首应是,便跟在一群宫人的后头走出了正殿。
台矶之上,阳光泼泼洒洒当头照着,将那石阶映得白亮。一行人拾级而下,却并未如陈滢料想的那样径直向前,而是自曲廊转上了一条青石板路。
直到那一刻,陈滢方才知晓,萧太后所说的花园,并非御花园,而是昨日郑朝珠带她去过的那一处。
石板路上绿影参差,路的两侧植着一列水杉并一列桐树,那遍地绿荫便是梧桐投下的,行走其间时,果然凉爽了许多。
陈滢款步而行,时而从容四顾,欣赏周遭景致,至于萧太后在侧与否,并不能影响她的心境。
往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后宫,到底这也是大楚朝顶极的皇家园林,值得她付出时间好生品味
一路上,萧太后始终一言不发,陈滢于是便也默然。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漫步于扶疏的花木间,衬着四周柳风摇翠、荷露滴珠,这安静便也显得怡然起来。
再走了一段路,陈滢便察觉,萧太后所行的方向,恰是昨日通往山石子洞的那条小径。
看起来,昨日之事,太后娘娘还是知道了,而她将陈滢带到此处的原因,亦不言自明。
便在陈滢如此作想之时,忽听远处传来“咿呀”一声门响,旋即便有足音轻悄,间次响起,听来正是宫人们行路时的声音。
她不由心头微凛,抬头望去,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华丽的朱裳翠裙,那道神秘的朱漆小门,此时竟是洞开,十余名宫人自其中鱼贯而出。
“真巧。”萧太后以极轻的语声说道,语中似含了几分讥诮。
此时,那队宫人已然分列于月洞门的两侧,一个穿泥金绡纱裙、戴九珠金凤钗的美人儿,飘飘洒洒地行了出来。
“姐姐今儿也来了,真是巧得很。”甫一见萧太后,那美人儿立时远远笑道,语声滴呖如珠落玉盘,竟是说不出地好听,说着话她已是快步上前,发上珠钗随步履晃动,“飒飒”轻响,仿若带着某种韵律。
萧太后立在原处未动,语声却是随后响起,温和亲切,再不见方才的那一丝讥嘲:“听闻妹妹身子不适,哀家委实担心了好几日,今见妹妹健步如飞、面色红润,哀家这心才彻底放下了。妹妹想是大好了罢?”
言语往还之间,那美妇已然行至萧太后身前,脚步一顿,再一提,上前半步,轻携裙摆,屈身一礼。
大片的裙幅铺散在她周身,泥金衬着碧草,金钗映着绿水,这一屈身间的风情,直若春花初绽,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何谓美人折腰,陈滢这回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一时间不由有些神驰。
若说萧太后是美人迟暮,则眼前这美人虽然年纪也已不小,却犹自有着少女的天真,而那天真里又掺着一分风流、三分洒然、五分自在,直叫人见之难忘。
“哟,这小姑娘是谁家的?生得好生干净。”那美人一礼而罢,从容直身,视线扫过陈滢,遂掩唇笑语。
陈滢上前见礼,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好在萧太后的语声及时响起,也算是解了她的围。
“这是哀家的异姓妹妹,姓吴,你唤一声太妃娘娘便是。”萧太后说道,声音间听不出喜怒。
陈滢心下了然,嘴角不自觉地便往旁拧了拧。
这位吴太妃,想必就是昨日萧太后意图构陷的另一方了。
陈滢微蹙着眉心,回忆着许老夫人此前交代的那些消息。
说起来,吴太妃也是跟随先帝多年的宠妃了,当年亦曾艳冠后宫,风头直逼萧太后。只是她在子嗣上头却有些不好,虽也有过几次身孕,却始终不曾得个一男半女,因此到得年华渐长时,先帝待她便也平平了。
第046章 还是争宠
所谓因祸得福,也正因了吴太妃不曾生育,却也遇到了一重因缘。
原来那元嘉帝生母早逝,这位吴太妃因膝下无子,便求了先帝,将元嘉放在身边教养了一段时间,与他也算有几分母子之情。
再往后,这位吴太妃不知怎么又触怒了先帝,于是被打入冷宫,与元嘉帝就此分离。可奇异的是,正因她身在冷宫,却也躲过了陪葬、宫变、夺谪等一系列宫中风云,竟是得以平安活到了元嘉帝登基。
元嘉帝是个极孝之人,对吴太妃当年的养育之恩始终未忘,登基后没多久便将她从冷宫中放了出来,却是不曾将她送去庙宇了此残生,而是格外赐了她一座宫殿,允她在宫中贻养天年。
如今想来,吴太妃与萧太后之间,只怕也有些不可说的旧事,所以萧太后才会拿陈滢做了由头,意图构陷这个老对头。
陈滢心下思忖不已,那厢萧太后也将陈滢的身份说了,吴太妃便“哟”了一声,笑道:“本宫还道是谁呢,原来这就是陈辅的孙女儿,啧啧,真真好个模样儿。”
陈辅是成国公的名字,看起来,这位吴太妃对国公府诸人并不陌生。
此时,便见她一面笑语盈盈,一面便自腕间褪下了一枚双鹊戏珠金绞丝镯子来,十分随意地便往陈滢跟前一送,笑道:“本宫出来得匆忙,没带着什么好东西,这镯子你拿着玩儿吧。”
陈滢险些被那鹊眼上镶着的红宝石给晃瞎了眼睛,心知这所谓的“没什么好东西”,委实是件极重的礼物,便未就接,而是恭声道:“这镯子太过贵重,臣女无功不受禄。”
“谁说你无功来着?”吴太妃笑吟吟地说道,上前一步就将镯子塞进了陈滢手里,复又掩袖笑道:“本宫赏出手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理儿。你既救了陛下,也算是救了本宫的皇儿,本宫自是赏得的。”
陈滢明显地感觉到了萧太后陡然僵硬的身体,心下瞬间明了,旋即却又莫名地觉得悲哀。
这二位,原来竟也是在争“宠”,为的,还是元嘉帝。
年轻时争丈夫的宠,老了便要争儿子的“宠”,等到再老一些时,或许还得继续为了孙子而争“宠”。
女人的一生,就这样被男人左右着,被四方的高墙圈禁着,再是如何惊才绝艳、聪慧果决的女子,在这样的时代,也终不免如此度过一生。
腕子上套着那只沉甸甸的镯子,陈滢觉得,她的灵魂似乎也被这沉甸甸的东西给缚住了,一阵窒息感袭上心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既是姐姐在这儿,妹妹就不多打扰啦。”
吴太妃的声音重又传了过来,仍旧如玉珠般清脆动听。
不知何故,陈滢却仿佛从中听出了深深的疲惫。
“妹妹身子还没大好,快些回去歇着罢。”萧太后笑语殷殷,就如同一个真正关心着妹妹的好姐姐。
陈滢却分明听出了这声音里的忌惮、怨恨,以及……刻骨的孤寒。
吴太妃应声笑道:“可不就是这话儿,我来也来过了,正当去了呢。”
此言似是大有深意,萧太后身上气势一凝,吴太妃却是一眼也未看她,视线只在陈滢身上一掠,便转身踏上了来路,那一袭泥金绡纱长裙层叠铺展于她的身后,拂过萋萋芳草,拂过重重碧荫,慢慢地便失在了那朱漆小门之后。
着红衣翠的宫人们齐齐无声地退了下去,如一小波艳丽的潮水,因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花园中很快地便显得寂静了起来,再不复人声笑语,唯彩蝶于花间舞动,时有蜜蜂嘤嗡来去。
萧太后默立片刻,面上的神情越发地淡,挥手摒退宫人,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陈滢:“你弄清楚了?”
陈滢垂首恭立,平静地道:“是,太后娘娘,臣女已经弄清楚了。”
眼前所见,确实让她想清楚了许多事。
昨日萧太后引她去吴太妃处,定是备下了后手的,只要陈滢在吴太妃的宫里出了事儿,萧太后便可置身事外,顺便狠狠地踩一踩这个元嘉帝曾经的“养母”。
果然好计!
萧太后闻言,淡淡一笑,似不在意地拂了拂袖:“你昨儿真是好大的胆子。”
语气并不太严厉,似是还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陈滢并不愿去猜测她转变态度的原因,略一躬身,毫不讳言地道:“前方有虎,自当以逃生为第一要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道理臣女还是懂得的。”
“好一个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萧太后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片刻后,面上便露出了既迷惑不解、又觉得有趣的神情,略略侧首,唇角轻轻一勾:“你倒也真敢认。”
陈滢没说话。
前世打了一辈子的机锋,这一世,她委实想换个活法,这些话语机锋,她已经没有接的兴致了。
萧太后笑了笑,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再提已是毫无意义。
吴太妃今日突然出现,到底让这一切变得明朗起来。她相信,以陈滢的聪明,应该知道往后该怎么做。
转首望着不远处被绿树繁花掩映的亭台,萧太后突兀地开了口:“阿媛的事情,哀家想要听你一个解释。”
陈滢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她口中的阿媛是谁。
却原来,萧太后将她带到此处,为的还是香山县主——郭媛。
这其实也未出她的意料,可她还是觉得心头有点发堵。
堂堂皇室,全大楚最顶级的贵族,原来,也不过如此。
“哀家不仅是太后娘娘,也是一位外祖母。”似是察知陈滢此际的心思,萧太后再度开了口,神情忽尔便柔和了下来,唇边含着一缕浅笑。
陈滢知道,太后娘娘的柔和与浅笑,并非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郭媛,为了长公主。
母亲宠爱女儿、祖母疼惜孙女,此乃人之感情,也并非不可以理解。
只是,这份宠爱,却凌驾于众人之上,超出了做人的底线。
到底叫人失望。
眼前的太后,与昨日果断坚决的太后,直是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