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元嘉帝“唔”了一声,神情怔忡,也不知是听到了他的话没有,良久后,方慢慢地道:“若朕未记错,乔修容一家子,都死在沙城了罢?”
  太子的面上漾出些许悲悯,语声却是越发肃然:“回父皇,当年北疆进犯,沙城被屠了满城,乔修容一家子死了大半,逃出活命来的,只有乔修容祖孙三个。”
  元嘉帝的面色有些惨然,叹息道:“是了,朕想起来了。朕在宫里初遇她的时候,曾听贺大伴提过她家中之事。她祖父当年带着她姐弟二人逃出沙城来盛京投亲,路上足足走了一年。”
  元嘉帝临幸过的宫女,必定是要细查来历的,乔修容的事情他自是知晓。
  “父皇说的是。”太子殿下接口道,语气不再像方才那样肃杀,显得平静了些:“乔修容当年随其祖父与幼弟来到盛京,可他们家的那门亲戚却一早病故了,她的祖父路上又得了重病,抵京后不久也跟着离逝,她姐弟二人举目无亲,所幸被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妻收留,只那对夫妻也是穷人,日子过得很苦。恰好那时候宫里才放出去一批人,正四处采买宫女,乔修容便进了宫。”
  “此事朕亦知晓。”元嘉帝说道,温和平淡的脸上无甚表情:“听说她一家子皆靠她每月例银嚼用,那乔小弟更是极得她疼爱。”
  太子殿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似是有些不以为然,道:“诚如父皇所言,那乔小弟好吃懒做,那对养父母也好不到哪里去。是故,依儿臣浅见,乔修容之身世固然可悯,却也绝不可就此姑息,请父皇明鉴。”
  元嘉凝望着殿外的天空,良久后,方沉声道:“虽不可姑息,到底……也是吾之子民。”他稳稳地立在案前,视线转向北方,目中陡然似升腾起了幽幽火焰:“北疆,终是我大楚死敌!若无北疆,这世上便无乔修容,亦不会有秦德娟,更不会有昨日刺驾!”
  太子殿下躬了躬身,并未接话。
  北疆与大楚接壤,两国时有交兵,当年北疆人在沙城一带大肆掳掠,若非元嘉帝御驾亲征,叫北疆人吃了个大亏,大楚也不会有如今的太平。
  元嘉帝静立片刻,便又开始缓缓踱步,再开口时,话题便转到了刺驾案上,道:“此案须得分头去查,不能只盯着一处。”
  “父皇说得是。”太子躬身应道:“儿臣昨日已将人手分成三拨,第一拨前往那养父母的祖籍,第二拨精选擅寻踪的好手,从两个月前乔家失踪当日开始查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第三拨,则从那顶替秦德娟进宫的路线往回查。”
  “甚好。”元嘉帝颔首说道,负着的两手在背后握了握,便又道:“稍后朕再下一道手谕,着盛京府并刑部助你彻查此事。另武德、龙骧、豹韬三卫,今后也归你调度。”
  “儿臣尊旨。”太子殿下躬身行礼,复又续道:“至于那个刺客,儿臣将之交予了裴恕。他熟知江湖之事,最迟三日内必有结果。”
  “好。”元嘉帝只说了一个字,既是同意,亦含嘉许。
  太子殿下两件事安排得都不错,方向明确、人手调度也很精准,元嘉帝很是满意。
  说罢了这些正事,殿中氛围便松泛起来,元嘉帝与太子闲聊了几句,话题便渐渐转到了国公府的身上。
  “你今儿瞧见那个陈家小姑娘了?”说这话时,元嘉帝的脸上微带了一丝好奇。
  虽然昨日陈滢救下了他,可彼时情形实在太乱,其后陈滢又被五卫军带去问话,元嘉帝与她连个照面儿都没打。
  太子闻言便点头:“儿臣见着这位三姑娘了。照儿臣看来,陈三姑娘是个安分的人。”
  并无一字多余的表述,却言明了太子殿下对这位陈三姑娘观感不恶。
  事实上,举凡面见太子还能保持镇定、且还不拼命往上凑的女子,在太子心里,就是安分的好姑娘。
  元嘉帝想也明白了此点,面上笑容愈浓:“被我儿这样一说,这陈家小姑娘想必不错。”说着他便又笑道:“陈辅自己不擅箭术,却养了个长于此术的孙女,倒也有趣。”
  元嘉帝时常带兵打仗,对这些武将如数家珍,成国公在战场上是什么样,他自然是清楚的。
  太子也跟着微微一笑,说道:“成国公军功卓著,陈三姑娘正是将门虎女。”停了停,又道:“儿臣听说她是拿了块点心把那刺客给打了,是么?”
 
 
第050章 一句承诺
 
  元嘉帝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道:“所以说这小姑娘有意思,心思也细密,竟想着拿点心打人,只这份儿周全便极难得。也难为她练得一手好准头。”
  太子殿下面上的笑意亦盛了几分,说道:“儿臣听说,那点心是陈三姑娘从长乐宫一路拿过去的,想来那时候她也是一时顺手罢了。真真是个小姑娘。”
  元嘉帝笑而不语。
  国公府的姑娘还能缺两块点心吃?
  这分明就是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危机,于是提前做好准备。
  此外,能当暗器用的东西不知凡知,路上拣块石子儿都行,可陈三姑娘却挑了硬度最软的小点心,这便表明她的目的不是击溃或杀伤对手,而是意在阻挠。
  她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与刺客周旋,同时亦考虑到了长秋殿寝宫的情形,甚至连刺客可能的出手位置都做了预判,所以才会在以元嘉帝的安危为第一要务的前提下,投掷点心用以挠敌。
  可莫要小看这一块小小的点心,其间所展现出的缜密周详以及急智,普通人可未必能做得到。
  “这孩子,朕总是要见上一见的。”元嘉帝笑语道,神情间很是欢喜。
  虽是才遭行刺,且还险些被杀伤,但他却并没有太把这放在心上。
  自登基以来,他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实在太多了,昨日的行刺,不过是为他过往的历险又增添了一笔而已,相较于此前那无数次的刺杀,长秋殿之事根本提不上筷子。
  见他心情颇好,太子殿下微微垂首,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几乎与此同时,走在通往水鉴轩的路上,陈滢也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她才刚刚回府,便在垂花门前见着了等候多时的杨妈妈。
  杨妈妈是许氏跟前最得用的管事妈妈,她一早等在门前,只说许氏相请,陈滢便未及回院儿,而是转道去了长房所住的院子——水鉴轩。
  水鉴轩,顾名思义,借足一个“水”字,从院门外头便可见一弯清溪如玉带,绕着重重院落,盘旋而去,潺潺流水中,时有红鲤跃出水面,又有田田莲叶,风物极佳。陈滢一路走来,只觉凉风盈面,一扫夏时潮闷,心情自是不错。
  寻真却是左右四顾,两眼直冒光,满脸垂涎地望着那水中游鱼道:“这鱼儿好生肥美,味道定然不错。”
  陈滢便弯了弯眸子:“要下雨了。”
  主仆二人非问非答,在前领路的杨妈妈嘴角抽搐了一下。
  二房不只主子怪,丫鬟也怪。
  寻常人见了这鱼儿,谁不会赞一声好看?谁会上来就想到吃?谁会煞风景地说什么下雨不下雨?
  二房的人,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得很。
  进得院门,踏上台矶,杨妈妈亲手挑帘,许氏早便迎到了抱夏的槅扇前,笑微微地道:“这天气怪热的,难为你跑这一趟。”
  陈滢屈身见礼,客客气气道:“大伯母这里风凉得很,侄女并不热。”
  “快进来吧,坐下说话。”许氏笑着招呼她进屋,又吩咐杨妈妈:“把那香妃竹面儿的绣墩搬去窗下,那里迎着风。她们小姑娘家家的,经不得热,不像我们年纪大了,就怕吹风。”
  杨妈妈笑应了个是,忙叫人去搬绣墩,陈滢扫眼看向窗边,便见那雨过天青的细纱拢着窗格儿,窗子支起了一半,能听得见院子东角山石上流水的声音,泠泠地,带来几许凉意。
  一时那绣墩安置妥当了,陈滢便在窗边落了坐,转首便见许氏正张罗着叫小丫鬟倒茶。
  许氏今日穿了件家常半旧的珠紫夏布衫子、下系着月白马面裙,发上也没插戴簪钗,只挽了个家常纂儿,一举手一投足,恰似临水照花,淡雅闲逸。
  “大伯母别忙了,歇一歇吧。”陈滢客气地说道,视线往旁转了转,便见杨妈妈将手一挥,便把一众小丫头子都给带了下去,而许氏则在旁端坐着,只字未出。
  看起来,她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心下如此思忖着,陈滢便端起了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清芬的香气在唇齿间缭绕,饶是她向来不大懂茶,也知道这茶定是不俗。
  许氏此时也坐了下来,却是一时未曾开言,也自端着茶盏喝茶,抱厦里异常地安静。
  “陛下的赏赐,可能过不了几日就要下来了。”良久后,许氏终于打破了沉默,含笑说道,“这可是给咱们国公府增光的好事儿,三丫头这回真真是做得好。”
  陈滢遵循着回话的规矩,谦了一句:“谢大伯母夸奖。”
  只此一言,再无下文。
  许氏的面色仍旧极为温婉,眉心却是微微一蹙。
  陈滢此刻的态度,委实不能算是客气。
  许氏喝了一口茶,低垂的眉眼间便涌起了几分哂然。
  不过就是机缘巧合罢了,如今竟还摆起了谱儿,蹬鼻子上脸的,说的就是这种人。
  只是,回想着国公爷此前的那些交代,许氏却又觉得,陈滢这态度倒是正合适。
  “你祖父要给你传句话儿。”不想再与陈滢打机锋,许氏索性便挑明了意图,面上的笑容依旧柔和:“你祖父得了个准信儿,因你立下大功,陛下很可能会让你自己挑个想要的物件儿作为赏赐。你祖父的意思是,让你向陛下讨一句话儿。至于这话具体是什么,你祖父叫你先空着,只说等到了时候,请陛下别忘了赏一句话儿就成。”
  说到这里,许氏便垂下了眼睛,专心打量着手中的茶盏,仿佛那茶盏里长出花儿来了似的。
  因她低着头,陈滢并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却可以猜出,许氏一定是在忍笑。
  国公爷做事向来顾头不顾尾,他让陈滢跟元嘉帝要的,其实是一个未来的承诺。
  换言之,他是希望这句空白的承诺,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为国公府挡去一劫。
  这和向皇帝讨要一块免死金牌有什么区别?
  陈滢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试问这世上谁会好端端地向皇帝要免死金牌?那岂不是在明着告诉皇帝“我将来一定会犯下死罪”吗?
  国公爷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会想起这么一出来?
 
 
第051章 太子侍读
 
  “你祖父说了,你祖母这几日吃斋,叫你就别拿这些事儿烦她老人家了。”许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恬淡而温和,看向陈滢的眼神也很慈蔼。
  许老夫人每年四月、十月皆要吃半个月的斋,在这期间不仅免了一切定省,她本人还会住进佛堂,不问外物,静心抄经。而一般到了这种时候,府里的人是不会去打扰她老人家的清静的,除非出了大事。
  国公爷特意点明这一点,想必他自己也知道这事儿许老夫人不会同意,所以就来了个掩耳盗铃。
  陈滢越发哭笑不得。
  这位祖父的作派,怎么就这么孩子气呢?
  迟疑了半秒后,陈滢便点了点头:“好,侄女明白了。”
  许氏微微一愕,似是没想到她居然没有反驳。
  怔了片刻后,她便又擎起一个温柔的笑脸,和声道:“真真是个好孩子。原先伯母还怕你为难呢,便想着,若是实在不行,便带你去见见你祖父,让你跟他亲口分说。”
  “不必了。我知道祖父的意思了。”陈滢向着许氏摇了摇头。
  在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她不想提前跟国公爷对上。
  至于许氏这提议背后的目的,陈滢委实懒得去想。
  许氏微笑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复又很快点头,浅笑道:“这就好。既然你应下了,伯母这话也算是传到了。”
  陈滢啜了一口茶,未置可否。
  许是没料到陈滢会答应得这么爽快,许氏一时间倒又有些词穷,总觉得在这个笑容古怪的侄女面前,说什么都叫人不自在。
  于是,抱厦里便又安静了起来。
  慢慢地喝了两口茶,看着时辰差不多了,陈滢便站起了身,说道:“大伯母见谅,侄女要先回去了。母亲昨晚又没睡好,侄女想去瞧瞧她去。”
  “哟,你也不早说。”许氏忙忙搁下茶盏,起身道:“这却是大伯母的不是了,拉着你耽误了这么久。”
  这话说得委实客气,陈滢便也回以标准的客套:“大伯母说哪里的话,侄女不敢当。”
  许氏的面上涌出一层恰到好处的关切,问陈滢:“你母亲可是又犯癣症了?”
  “并不曾,谢大伯母挂怀。”陈滢尽量放缓语声说道:“母亲只是没睡好罢了,并不曾生病。”
  许氏这才重露笑容,和声道:“既如此,那你就快去吧,有什么事记得叫人往水鉴轩传个话儿。”
  陈滢自又是一番谦谢,随后便由许氏亲自相送,离开了水鉴轩。
  转花院、绕曲廊,直到踏上了四进院儿后头的一条狭长夹道时,罗妈妈方才轻声地问:“姑娘要不要去一趟上房?”
  许氏郑重其事把陈滢叫过去说话,准定是有事儿。纵然不知具体是何事,但罗妈妈当老了差的,看事物自有她的一套法子。她料定今日之事怕不好处置,便以为陈滢要去请许老夫人的示下。
  这府里的聪明人向来不少,而人一但聪明了,便难免会自作聪明,又或是私心太重。好在还有许老夫人在上头镇着,这些牛鬼蛇神才不能作乱。依罗妈妈的意思,陈滢只消把事情告诉了许老夫人,也就完了。
  陈滢闻言,却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直接回去罢。祖母正在静修呢,这些小事不好就拿出来说的。”
  罗妈妈自来唯陈滢马首是瞻,遂不再说话,主仆三人回到了鸣风阁。
  李氏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忧心陈滢而已,此时正立在院门口迎风,一见女儿回来了,她便也放下了心,拉着便她回了屋,细细地问起宫中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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