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不欲让那些杂事打扰于她,便只挑些可说的说了,言辞间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太子殿下。
等她说完了,李氏便轻声问道:“你见着太子殿下了?殿下果真是传言中说的那般天人之姿吗?”
陈滢便道:“母亲这话真没说错,传言一点都不夸张,太子殿下确实很耀眼,是实打实的美男子,风度举止也极好,为人又很宽和,很有一国储君的风范。”
她说这话纯粹是讨李氏欢心。
身为女人,就没有不爱听这些的,陈滢也满心以为,李氏会追问她一些细节,甚至也做好了李氏把话题扯到她的婚事上的准备。
可是,李氏的反应却有些怪异。
只见她的眉心微微蹙起,神情也变得有些黯然,视线更是长久地停落在门前的湘帘上,面色怅惘,似是回忆起了久远以前的事。
明间儿里一片安静,良久后,陈滢方才轻声地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李氏猛地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些事儿来罢了。”
“母亲想到了什么?”陈滢追问了一句,心下颇为好奇。
李氏分明就是从陈滢的叙述中联想到了什么,而此前她们的话题就只有太子殿下,亦即是说,李氏的联想,与太子殿下必然有关。
李氏转眸看向了她,忽尔便叹了一声,以极低的声音道:“说起来,当年你父亲他……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太子侍读。”
陈滢讶然地张大了眼睛。
她从没听李氏说起过这事。不,应该说,国公府里就没人提这个茬儿。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就没人提呢?
似是知晓陈滢所思,李氏苦涩地一笑,续道:“你父亲那时候年轻,气性大了点儿,只在太子府呆了两个月就出来了,虽你父亲没细说,可我见他那段时日似是有点不大痛快,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儿。后来有一次你父亲喝醉了,曾与我说过,说那太子殿下‘面貌如玉、才智超群,虽然年幼,却已颇具仁君之相’。”
陈滢没说话,心下却暗自沉吟。
原来陈劭当年还有这般际遇,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条路他没有继续走下去。
这样想着,陈滢便生出了些感慨,道:“原来父亲还曾做过太子殿下的老师呢。”
李氏忙纠正她道:“哪里能称得上是老师?只是偶尔过去给太子殿下讲解几句书上的话而已。”
第052章 三度入宫
陈滢细细观察李氏的神色,见她眉带悒郁,似是又沉浸在了回忆里,便不敢再往下说了,心下想的却是,说不得陈劭当年不只是闹得不愉快,而是出了什么纰漏,于是被赶出了太子府。
若果然如此,则这段经历并不算光彩,所以国公府中才无人提及,而李氏说起时亦是满脸黯然。
如此一想,陈滢忽然便又想通了一件事。
太子殿下今天来得非常快,几乎是赶在萧太后发难的同时到达的。会不会便是因为有了那段短暂的师生之情,所以太子才会对成国公府多有回护。
原来,美男子不仅生得好看,且还是个长情之人,果然不负陈劭与他师生一场。
陈滢在心里给太子殿下加了一分。
接下来的几日,盛京城尽皆笼罩在了烟雨之中。
这雨不似春时凉润,而是带来了潮湿与燠热,按照盛京的天气,这场雨过后,夏天便真正地来临了。
便在这连绵细雨中,陈滢连着进行了好几日的礼仪培训。
元嘉帝既然说了有赏,那就必是要当面赏赐的。而为了让陈滢在面圣时不至于失礼,许氏这个诰命夫人自不可推托,便担当起了陈滢的临时礼仪课老师。
见皇帝不比见太后,一举一动都需要格外注意。好在陈滢苦练了多年箭术,无论站、坐、行,皆是沉着端凝,再加上前世那五年古代生活经历打底,完成许氏的要求并不难。
四月十二,下了多日的雨终是稍停,阳光初现,满世界热气蒸腾,元嘉帝的口谕亦随着这升高的气温,传至了国公府。
陛下宣陈滢即刻觐见。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即刻”二字,还是将国公府众人给赶得手忙脚乱。
好在那整套的衣裳首饰是早早就备齐了的,陈滢便在李氏与许氏的双重监督之下,快速地穿戴了起来。
上身是一件鹅黄地泥金点轻容纱衫,下头配着樱草纹八幅湘裙,衣裙上头皆无绣花,仅以料子本色的花纹为饰。头发梳成了垂鬟分肖髻,只戴一对鎏金珍珠钗,华丽但不张扬,正适合陈滢十三岁的年纪。
匆匆收拾完毕,陈滢便带着知实并罗妈妈二人,仍旧是在陈励的护送下,乘车来到了皇城。
因此番要去宣德殿觐见元嘉帝,故这一回走的不是上次的金华门,而是阊阖门,也就是皇城的正门。
当然,身为女子,陈滢是没有资格从真正的正门出入的。离阊阖门百米开外另有一道侧门,专供无职之人进出,她便是从那里进的宫。
而饶是如此,这也是十分少有的事,大楚立朝以来也只有几位女子有此殊荣。国公府圣眷之隆,由此可见一斑。
陈滢赶到宣德殿的时候,元嘉帝尚在太极殿与阁臣议事,贺顺安自然是随驾左右,因此,接待陈滢的便是一位叫孙朝礼的太监。只看他那一身的宝蓝宫服,陈滢便知道,这位也是总管级别的大太监。
“陈三姑娘先去偏殿候一候罢,陛下亲口吩咐过,叫姑娘再多等一会儿。”孙朝礼十分客气,说话时腰躬得极深。
陈滢早便从许老夫人那里得知,像孙朝礼这等总管级别的太监,她这样的无职之女根本就连打赏的资格都没有,也没必要打赏,只消保持一定的礼节即可,绝不可表现轻慢。
“有劳孙总管。”陈滢谨记着许老夫人的叮嘱,和声说道,嘴角也依旧放在了那个惯常的微笑的位置。至于这笑容瞧在孙朝礼眼中是个什么意味,她自是不会去想的。
孙朝礼笑得十分和善,将她引至了一旁的偏殿。
偏殿里的家具摆设很是古色古香,陶案、胡床、雕镂着古朴花纹的矮榻,错落地摆放了一屋子,那绿沉漆的鼓凳上漆色斑驳,一望便知是有年头的旧物了,只怕价值亦是不菲。
孙朝礼将陈滢请至鼓凳上坐了,方弯着腰道:“姑娘请先坐着罢。”说着便回身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小宫女鱼贯而入,捧上了茶果点心,搁在旁边的三足小高几上。
陈滢象征性地端起茶盏沾了沾唇,便又搁下了。
孙朝礼也没离开,而是退行至门边站好,看样子并不打算与陈滢说话,只拢着衣袖静静地站着,站姿之规矩,连头发丝儿都不带晃一下的。
陈滢便也静默而坐,只环视着屋中陈设,以使眼睛有个去处,心里暗自猜测着这些摆设的朝代。
坐了约莫半盏茶后,外头便悄步走来了个小太监,也没说话,只向孙朝礼点了点头,孙朝礼便立时转向陈滢,恭声道:“陛下快要到了,陈三姑娘请吧。”
陈滢应了声是,便又随他来到了正殿。
正殿中的摆设与偏殿不同,铺陈更加简洁,除必要的家具外,也就一个多宝阁称得上是装饰,殿宇面积也不算特别大。
陈滢以眼尾余光扫视着周遭情形,耳听得远处传来了太监的通传声,元嘉帝终于来了。
陈滢如今已经对此颇为适应,接下来不过是严格依照礼节拜见行礼,那一整套程序自不必细说。
元嘉帝似是心情不错,叫人给陈滢赐了座,还特意命将座位挪到了御案近前。
陈滢垂目看着那所谓的座儿,仍旧是金漆小杌子一只,连上头的花纹都与长乐宫的一模一样。
“可知朕为何叫你过来?”陈滢的身子才挨上金杌子,元嘉帝的问话便随之而来。
陈滢先自坐定了,方朝上微微欠了欠身:“臣女想着,陛下应该是要赏赐于臣女吧。”
“你倒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元嘉帝笑了起来,语中有着几许兴味:“果然与传言一般无二。”
想必萧太后没少在背后念叨。
陈滢这般想着,再度向上躬身,并不答话。
元嘉一撩龙袍便坐了下来,将一只手搁在案上,态度颇为随意地问道:“说罢,你想要什么?”
果真就像国公爷所言,元嘉帝还真是叫陈滢自己挑一个赏赐。
不过,陈滢却注意到,在这句看似随意的话中,埋着一个小小的陷阱。
你想要什么?
这是个问句。
元嘉帝只是问了陈滢一个问题而已,至于陈滢说出要求之后他是应还是不应,这可就是没个准儿的事了。
第053章 请赐金牌
“启禀陛下,臣女想请陛下赐一面金牌。”陈滢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
因她低着头,所以并不能瞧见元嘉帝的表情,然而,自御案后方投来的淡极近无的视线,她还是感应到了。
“哦?”元嘉帝开了口,语声平淡无波、不见情绪,“你想要一面金牌?却不知是什么样的金牌?又是何人要你讨要的?”
“回陛下,这是臣女自己想起来的,并无旁人的意思在内。若陛下允可,臣女有样东西想请陛下过目。”陈滢的回答清晰而沉静,微微垂下的发髻上,唯有金钗随语声起伏。
盯着她漆黑的发顶瞧了好一会儿,元嘉帝方淡淡地笑了笑,启唇吐出了一个字:“好。”
陈滢便自袖中取出了早就备好的一张纸,双手展平,高举过顶,说道:“臣女想要的,就是一面这个样子的金牌。”
贺顺安便侍立在元嘉帝的身后,视线的余光甫一触及那页纸,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张得老大。
那是个什么古怪玩意儿?
如果不是元嘉帝就在前头坐着,贺顺安简直恨不能去揉眼睛。
那纸上画着的东西,怎么那么怪啊。
此时不只是他,便是元嘉帝也有些怔住了。
他盯着那张纸瞧了半晌,蓦地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要的所谓金牌,就是这个?”他指着陈滢手上的那张纸问道,笑声自话语间不断溢出,竟发出了“吭哧”“吭哧”的声音。
如果陈滢此刻抬头,定能瞧见这位皇帝陛下忍俊不禁的表情。
“是,陛下。”陈滢肯定地道,又轻声加了一句:“若是陛下能再降一道口谕,允许臣女往后便宜行事,臣女就圆满了。”
元嘉帝的笑声变得响了些,一面笑他一面便站起了身,大步走到陈滢面前,伸出龙手,亲自捞起了那张纸,笑问:“这是你自个儿画的?”
陈滢摆出了自认为最合宜的微笑表情,道:“臣女画得不好,请陛下恕罪。”
元嘉拿着纸看了一会,便又问:“这画的是金牌正反两面儿?”
“是,陛下。”陈滢再度肯定地道,上前一步,踮脚儿往前看住了那页纸,伸手比划了一下,介绍地道:“这个是正面,那个是反面。”
元嘉帝点了点头,打量着那纸上怪异的图案,奇道:“这正面画着的,怎么瞧着像是那乡下老农抽的烟杆儿似的?”语毕,他便转首去叫贺顺安:“贺大伴,你也过来瞧瞧,朕怕瞧错了。”
贺顺安依言上前,半躬着腰仔细盯着那纸瞧了半晌,复又垂首恭声道:“陛下这眼力真是好,奴才瞧着这也是根烟杆儿。”
元嘉帝便笑着看向了陈滢:“三丫头,你这金牌上为什么要画个烟杆儿啊?可有什么典故?”
首次开金口唤了一声“三丫头”,这便表明元嘉帝心情不错。
陈滢心下微松,垂首道:“臣女年齿太幼,画上这个烟杆儿是臣女的一点私心,只望着能借来那些积年老人家的智慧,看透世情、知晓人心。这于臣女往后要做的事,也是大有裨益的。”
中规中矩的答案,不离格儿,也不出挑。
元嘉帝“唔”了一声,笑而不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信了陈滢的解释。
其实,陈滢在那纸上画的,并非烟杆儿,而是一枚现代的烟斗。
那是“侦探先生”最珍爱的随身之物。
在长达五年的梦里,陈滢接受着他的指引、跟随着他的脚步,走完了他多姿多彩的一生。
如今,这些记忆已经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海,成就了今天的她。
她想要以此记念他。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而已。
又或者,她想要纪念的,并不只是这位侦探先生对她产生的深刻影响,而是真正的那个陈滢。
那个藏在她的灵魂深处,在前世被彻底遗忘与舍弃了的真正陈滢,她希望,能够借着这枚烟斗,牢牢记取。
“臣女……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忽然便开了口。
那话语并非经脑海而来,而是打从心底里流泻而出的。
突如其来,却又顺理成章。
与其说她是在陈述着她的想法,毋宁说,那是她在这短暂的瞬间,放纵了自己的心绪,以言抒志。
“臣女知道,以臣女的身份,怕是很难实现去外头走一走的愿望。”她继续说道,任由那些情绪引领唇舌,吐露出了更多的言语:“这个烟杆儿,是臣女小时候随母亲去田庄玩耍时,偶尔见一个老人家用着的。那时臣女便很好奇,想知道这些日日种田的人家是如何生活的。那些贩夫走卒、远道而来的行商,那些写在游记里的山水与人家……臣女对这一切,都很是好奇,也很是向往。”
她停下话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殿里熏了龙涎香,沉稳而凝重的气息随夏风涌入鼻端,遏制住了她不断发散的思绪。
她向着元嘉帝的方向敛衽一礼,沉静地道:“臣女自知,这个愿望很难达成,遂画下了这根烟杆儿,也算是对幼时心愿的一个交代罢。”
元嘉帝微有些讶然地看着她。
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词,他自然是分辨得出的。很显然,这位陈三姑娘此时所言,尽皆出自肺腑。
这可当真少见,一个小姑娘居然敢向皇帝说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