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没犯错儿,且还立下了大功,二房踩着长房向上走,竟也一路走得如此风光。
许氏提起帕子来向额角按了按,似是拭汗,实则却是籍此动作,掩去了眸中的一抹冷意。
不过,放下帕子时,她的面上依旧是笑意款款,柔声对陈滢道:“既是你回来了,便去大伯母那里坐坐去,大伯母正有事儿要与你说呢。”
陈滢闻言,嘴角便习惯性地动了一下:“大伯母太客气了,侄女不敢当。”
许氏笑得越发柔和,上前携了陈滢的手,亲亲热热地便将她拉着去了。
到得水鉴轩,两个人依旧是在抱厦里安了座儿,许氏叫人摆上茶点,这才挥退了众人,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道:“大伯母叫你来,是想跟你商量商量那京郊外头的十来亩水田,老太太想是之前都与你说过了吧?”
这事陈滢倒确实知道,于是便点头道:“是的,大伯母,祖母曾叫刘妈妈知会过我。”
“那就好。”许氏笑道,浅浅啜了一口茶:“既是你知道这事儿,那就且将田契拿去吧。伯母昨日叫外头管事送了进来,因怕一时事多给忘了,便想着趁早一总儿给了你便是,如今……”
“哟,这是打量着我不在,你们自个儿商量事儿呢?”一个声音突然就响了起来,一下子打断了许氏的话。
她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去,便见沈氏满脸怒容地立在门边儿,一把推开打帘子的小鬟,昂着头走了进来。
“三弟妹,你怎么这时候儿来了?”许氏起身招呼道,笑容显得有些勉强,又问:“可是有事?”
“没事儿就不能来了么?”也不待人相让,沈氏一屁股就坐在了旁边的扶手椅上,拿帕子在脸旁边扇着,阴阳怪气地道。
“三弟妹当真是说笑了,有事无事,你来我便欢喜。”许氏面上的笑容自然了一些,示意小鬟倒茶。
“大嫂太客气了,小妹岂敢哪?”沈氏凉飕飕地说道,拿眼睛剜了陈滢一眼,语声越发地凉:“啧啧,二房看来是真没人了,竟叫个小丫头站在头里。”
一席话夹枪带棒,把长房与二房都给骂了。
陈滢面色不动,端着茶盏喝茶,许氏则苦笑道:“三弟妹这又是在做什么?有什么话好生说便是。”
“我倒是想要好声好气地,只架不住有人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沈氏的语气越发恨恨,仰脖儿一口气将茶喝干了,又挥退了小丫鬟,自己动手倒茶,冷笑道:“我这是不请自来,大嫂这里的茶说不得我也得好生喝上几碗。”
这话说得益发惹人发笑,偏她面上的神气却是又恼又恨,竟真的自己动手倒了茶,又是一口喝干,倒有几分那男子喝酒的架势。
许氏双唇微抿,面上的神情仍旧是柔和而淡然的,举首往四下看了看。
那跟进来服侍的小鬟见状,悄无声息地便退了下去,临走前将那门扇也给阖上了。
许氏这才提着帕子揩了揩手指,淡然地道:“三弟妹少安毋躁,有话也不妨好生说。我这个做大嫂的旁的没有,听你两句话儿的空闲总归有的。”
沈氏自来是被许氏辖制惯了,方才也不过是仗着一时之勇闯了进来,如今见对方面色淡淡,她便又想起了过往十几年来屡战屡败的情形,心下不由得先怯了三分。
只是,再一想打听来的那个消息,才将熄下的火苗便又“蹭”地冒了上来。
她重重地搁下茶盏,拿着帕子向嘴上一抹,质问地道:“既然大嫂这样说,那小妹我也就直话直说了。你这时候把三丫头叫过来,所为何事?之前你不是……”
“三弟妹这话说得好笑。”许氏突然便开了口,截断了她的话,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个做伯母的与侄女坐下说话,这还不行了么?”
沈氏被她说得一愣,陈滢便趁此机会站了起来,拢袖道:“大伯母与三婶婶想是有事儿要说,侄女不打扰了。”说着便欲往外走。
她这举动来得突然,沈氏与许氏皆是一愣,旋即那沈氏便冷笑了一声,道:“遇事儿就当了缩头乌龟,躲在人后头搅风搅雨,当谁不知道呢?”
“三弟妹,你说什么呢?”许氏立时低喝道,看了陈滢一眼,越发压低了声音,沉声道:“当着孩子的面儿,你也消停些。”
沈氏早便是一头的火,许氏越是相劝,她那火气便越大。她抬手就将许氏的手给拨开了,拔高了声音道:“我这话怎么就说不得了?怎么着,就许别人调三窝四,就不许我们这心直口快的说个明白?”
语着她便将脑袋一扬,露出满脸的不屑来,不阴不阳地道:“嘁,我还就瞧不上这样的人了。镇日里就知道病歪歪地做个病美人,把自己家闺女当了挡箭牌,面儿上安静,背底里净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真以为……”
“三婶婶为了那十几亩水田,也真是拼了老命了。”陈滢陡然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向她笑了笑,笑容古怪而又安静,仿佛并不认为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三婶婶若是想要水田,光明正大地开口讨要便是,何必指桑骂槐做个泼妇?我母亲病不病的不与这些相干,我鸣风阁的家事也不劳三婶婶置喙。三婶婶管天管地,还是先管好自己这张嘴再说。”
第057章 戏可好看
陈滢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清晰,竟把沈氏给说得呆了一呆,好一会儿后她才跳起脚儿来,高挑着一双柳叶眉,掐腰指着陈滢道:“好你个三丫头,你竟敢骂长辈……”
“三婶婶这时候知道说长辈了,那‘长者赐不敢辞’这话三婶婶不会没听过吧?”陈滢接话接得飞快,嘴角始终停在那个奇怪的地方,笑容似带讥嘲:“这水田是祖母予了二房的,三婶婶强讨强要,这便是敬重长辈的孝道了?”
沈氏被她说的没了词儿,面皮涨红发紫,胸脯一起一伏地,竟是接不下话去。
从争产说到孝道,这位三姑娘一点磕儿都没打,反应之快、辞锋之利,简直叫人震惊。
而更叫人吃惊的是,她根本就不怕那些言语辖制,你有的说,她必有的回,且还能拿更多的话反辖制住你。
“大伯母驱狼就虎,这场戏是不是很好看?”陈滢忽地又开了口,却是一语拓开,将目标转向了许氏。
那一刻,她嘴角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怪异着,叫人捉摸不透:“二房和三房相争,大伯母能够从中得到什么乐趣么?”
许氏闻言,先是一怔,旋即便飞快地沉下了脸,道:“三丫头,你这话是何意?”
“方才在垂花门前,我瞧见陌桑跟夏至耳语了几句。”陈滢很是突然地便转了话题,说话时,嘴角已然放平,面色平静:“然后夏至就走开了,看她去的方向却是没回水鉴轩,倒是往西南角儿去了。”
许氏闻言又是一愣,正欲开言,旁边的沈氏这时候却终是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砰”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三丫头,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你这是……”
“我劝三婶婶稍安勿躁,听完了我的话再发脾气不迟。”陈滢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语声虽不响,但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说罢此言,她仍旧看向许氏,神情与语声同样淡然:“陌桑是您的大丫鬟,夏至则是末等小鬟,陌桑吩咐夏至做事,自是再平常不过。不过侄女却听说,夏至的干娘与挹露馆冯妈妈有旧,而冯妈妈的小女儿秋露与夏至亦时有往来。巧的是,秋露今日正当值。”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扫过沈氏,正好瞧见了对方急剧变化的神情,一字一顿地道:“冯妈妈是三婶婶最得用的臂膀,她家中的情形,三婶婶想必比我清楚。”
陈滢所说的冯妈妈,便是沈氏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妈妈——冯常贵家的。
这话一出,沈氏立时神色大变。
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得了冯妈妈之女秋露报来的消息,说是许氏要把水田的田契直接交给陈滢,此前的那些话通通不作数。她一时怒极,这才吵上了门。
这冯常贵家的虽是沈氏从娘家带来的,只她主仆在国公府里经营了这么些年,倒也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按理说,冯常贵家的和谁亲近、和谁交恶,沈氏这个主子应当最清楚才是。
可是,她却是直到今日听陈滢提及,才知道秋露与夏至居然相熟?
此念一生,沈氏不由有些心惊。
自己房里的管事妈妈,竟然与许氏这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也是一房主母,如何不觉悚然?
见沈氏眼神闪烁,明显就是在思忖着什么,陈滢便又续道:“夏至把水田的消息给了秋露,秋露再转告三婶婶,三婶婶自是要过来理论的。只是三婶婶却没想想,这消息透过去的时间为何是这样巧,偏赶在这个时候透给了您。您到这里与我吵闹,无论谁进谁退,没脸的不是二房、就是三房。”
沈氏就算再笨,到底也还没笨到家,陈滢这话又说得极明,渐渐地,沈氏便有点明白了过来,一时间不由越发涨红了脸,回头瞪着许氏。
“大嫂,你这是何意?”她的眼睛睁得极大,双颊泛起潮红,语声则变得格外尖利:“大嫂真真打得好算盘,你自个儿当活个菩萨,做着好人,却把我挑了来唱戏给你瞧?你这是把人当什么了?”
“三丫头这话我怎么没听懂?”许氏根本就不理会沈氏,只看着陈滢,面沉如水:“陌桑跟夏至都是水鉴轩的丫鬟,她们两个说几句话怎么了?夏至本就管着在外传话,别说是府里的西南角儿了,便是前头二、三进的院子,她也去得,她怎么就招你了?”
陈滢拧了拧嘴角:“大伯母与其在这儿跟我分辨,倒不如想想稍后如何向三婶解释?大伯母执掌中馈,有的是便利往各院安排人手。只是,大伯母,您就不觉得无聊吗?就这一亩三分地,值得您花费这样大的心力去谋划算计?”
话至此处,她已是转身朝门外走去,说话声仍在不住传来:“大伯母,这其间的攻守得失,请恕侄女鲁钝,就不奉陪了。至于三婶婶,水田的田契侄女还没拿到,您若想要,不妨直接与祖母分说。一味纠缠大伯母,除了让她心生厌恶之外,再无别的用处。”
话音落地,她已是挑开门帘,自己走了出去。
许氏与沈氏双双立在原地,一个面色铁青,一个铁青脸色,尽皆有种被人打懵了的感觉。
所有私底下的那些算计心思,在陈滢这里全都变成了透明的,她不仅心里明白,嘴上竟也都清楚明白地说出来,完全就没去管外头那层薄薄的脸皮。
哪有这样说话的?
哪儿有这样做事的?
后宅里头不都是和风细雨的么?怎么就能有人这么不按规矩办事?
就连一向爱挑事儿的沈氏,此时也极为不适应,许氏就更不必说了,向来温婉无波的脸上,再不见素昔的淡然,而是满面震惊。
两个人怔立半晌,沈氏方当先反应了过来,转眸看了看一旁的许氏,不由又想起前事,心下顿生恼恨,狠狠往地下啐了一口,道:“大嫂,小妹我不与三丫头这孩子计较,只是你这里我却要问个清楚。你往我挹露馆里安插人手,是什么意思?”
第058章 好言相劝
许氏被沈氏一语惊回了神,不由暗自咬牙。
他们家这位三姑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挑梁架火儿的本事,委实不小。
心中如此思忖着,她转首望去,猛不防便撞上了沈氏满是怒火的眼眸。
许氏心下极是不耐,然面上却还是一脸地云淡风轻,端起茶盏,闲闲语道:“老太太前些时候与我说,要我寻个空当儿,把那库房里的几件古董重新清点清点,将那几件笨重的东西挪个地方。”
竟是根本就不理沈氏的茬儿,反倒说起了旁事。
不知何故,听得许氏所言,沈氏的神情却是微微一僵。
许氏眼眸半抬,淡淡的眼风向她面上一扫,微笑道:“老太太要查的不是别处,正是丁字号库房。”
“丁字号库房”几字一出,沈氏原本还涨得通红的脸,瞬间又是一变,满身的怒意竟也陡然熄了下去。
她怔怔地看着许氏,似是在揣度她话中真假,面色阴晴不定。
好一会儿后,她才终是开了口,问:“大嫂这意思是,老太太要查丁字号……库房?”
许氏似是根本没看见她的面色,只一脸怡然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沈氏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再过得数息,竟觉腿脚酸软,“扑通”一声便跌坐回了椅中,复又掩饰地拿帕子在脸旁扇了扇,干笑着道:“呵呵……这天气……可真是怪热的,还是大嫂这里舒服。”
语气之和缓,比之方才又是两样。
许氏以眼尾的余光瞥了她一眼,心下嗤笑不已。
丁字号库房是专门收藏古董的,其中有几件被沈氏拿赝品换了真的。因那几件东西也不值两个钱,许氏对此便睁一眼闭一眼。
而此时此刻提及旧事,却是正合宜的。
“大嫂,这无缘无故地,老太太怎么想起查库房来了?”待心神略定之后,沈氏再度问道,语气中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什么丁字号库房?”许氏蓦地反问了一句,那双秀丽的眼睛落在茶盏上头,细细地端详着那盏上描绘的银莲纹,语声亦自闲在:“我方才说丁字号库房了么?”
沈氏愣了片刻,眼珠转了转,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遂深吸了一口气,强笑着拍了拍额角:“哎哟,瞧我这糊涂的,胡乱说些什么呢,叫大嫂见笑了。”
许氏抬起头来,回了她一个温婉的笑:“三弟妹就是个急脾气,没影的事儿也要先问出来。往后可得好生改改才是。”
“大嫂说得是,我这脾气就是太急了。”沈氏心下大松,立时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很聪明地不再提之前的安插人手之事。
只是,她自以为聪明地略过不提,许氏却显然并不如此作想。
她轻轻搁了茶盏,神情温和地看着沈氏,说道:“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说你,你呀,也太急躁了。便如你院儿里的那些下人,就很该好生管一管。有那挑三窝四、传东问西的,就该提脚卖了去,难不成还要一直留在身边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