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婢子确实……确实没说实话。”桃枝细弱的语声响了起来,如同一阵轻风,掠过了众人耳畔。
  她低低地垂着脑袋,浑身都在发抖,似是惧极:“婢子……婢子袖子上的糖霜,其实不是在花厅沾上的,婢子其实……从净房回来的半道儿上……婢子……折去了厨房。这糖霜,想来……想来就是那时候沾上的。”
  她的眼里忽然就迸出泪来,膝行着爬到顾楠脚旁,哭道:“二姑娘恕……”
  “且慢。”陈滢很是突兀地打断了她。
  桃枝一噎,尚未及说话,陈滢已是语速极快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去厨房偷了嘴,于是袖子上沾了糖霜?”
  桃枝的眼里还含着泪,一脸地呆滞,有点没反应过来。
  陈滢专注地凝视着她,重复道:“你去厨房偷吃了雪花桃酥,是,还是不是?”
  被她这样追问着,桃枝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她的确就是想这样说的,所以才会跑去向顾楠请罪,可不想却被陈滢给拦住了。
  “桃枝姑娘,请你用是或不是来回答我,你,是不是在厨房偷吃了雪花桃酥?”陈滢第三次问道,语声极是清朗
  桃枝悄眼看了看一旁沉着脸的郭媛,终是说道:“是……是的……”
  “好,我明白了。”陈滢拧了拧嘴角,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你可以继续哭了。”
  桃枝僵住了。
  纵然她的眼中还含着泪,可被陈滢这样一说,不知怎么的,她有点儿哭不下去。
  花厅静了静,旋即便响起了极低的笑声与议论声。
  这位陈三姑娘说话行事,真是太古怪了,却又挺有趣儿。
  陈滢却不管众人是如何想的,只一抬手,“刷”地一声,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纸,看向顾楠道:“顾二姑娘,贵府是不是有一位年约四旬、中等身量、瘦长脸儿、手背上生了颗痣的妈妈,姓周?”
  这天马行空般的一问,让花厅里才将泛起的议论声,又渐渐地小了下去。
  顾楠一脸地无奈,颔首道:“嗳,这说得是,我们家确实是有个这样长相的周妈妈,她是今儿花厅的管事。”
  “那就好。”陈滢放心了,转向众人举起了那张纸:“诸位请看,这是我从周妈妈那里拿到的证词,已然画过押了,请大家过目。”
  她转动着方向,以便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纸上醒目的红手印儿,一面慢慢地道:“周妈妈说,雪花桃酥上的糖霜用料颇为名贵,里头掺着好些珍珠粉,我想顾二姑娘也是知晓的吧。”
  顾楠“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她的说辞。
  陈滢冲她拧了拧嘴角:“我接下来说的话,如有不对,还请顾二姑娘马上指出来,可好?”
  顾楠这回连那一声儿“嗯”都免了,只点了点头,不去看郭媛越来越黑的脸。
  陈滢此时已然转向众人,平静地道:“周妈妈在证词中说,因珍珠粉并非普通物件儿,且糖霜的配料也是秘法,所以每次做点心时,都是事先根据人数称好珍珠粉登记造册,再由主厨提前一日亲手做好糖霜,收进特制的匣子里,钥匙交由管库妈妈收着。”
 
 
第006章 敕造通宝
 
  陈滢伸手指着证词上的某一段,半念半说地道:“周妈妈再三强调,这上锁的糖霜匣子直到宴会当天才会由厨房管事现去领来,不到点心出锅,匣子绝不会打开。此外,雪花桃酥对味道的要求也很高,出锅后须马上洒上糖霜再以铜盅盖住,闷上二十到三十息之后揭盖,才会有最佳的风味。”
  “哐”,郭媛将茶盏往案上一掷,冷着眉眼讥道:“陈三姑娘,你这说的什么废话?谁要听你说点心方子不成?”
  “县主若不想听,捂上耳朵就是。”陈漌马上就接了话,态度傲然,语气清高,一如她素常的模样。
  郭媛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极冷,陈漌亦是面色如冰,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里无声厮杀着,谁也不肯示弱。
  陈滢看了看她们,见她们只以眼神较劲,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便又接续起了方才的话题,说道:“周妈妈的证词,想必大家都听明白了。这糖霜乃是专人制作、专人保管、密封保存的。点心上桌之前,能够接触到糖霜的只有三个人:主厨、管库妈妈,以及厨房管事。”
  言至此处,她终于转向了桃枝,和声问:“在此我想请问桃枝姑娘,你是如何偷嘴吃到点心的?莫非主厨特意多做了几块点心给你们这些丫鬟解馋?又或者那管库妈妈或厨房管事与你相熟,特意把糖霜交给你处置?若是如此,我想请顾二姑娘现在就请这三位过来,与桃枝当面对质。”
  顾楠闻言愣了片刻,旋即不由大怒。
  这话简直就是明着指摘镇远侯府的下人没规矩,这不是打人脸吗?
  心中虽是腹诽不已,可她的面上却是一派安详,拿起帕子按按唇角,淡然道:“桃枝,你自己说说。”
  桃枝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真正的惊慌。
  她两手死死按住地面,骨节几乎泛白,抖着嗓子道:“婢子……嗯……婢子不是在厨房……婢子是……”
  “你是不是想说,你是在点心从厨房送到花厅的半路上,接触到了糖霜,是么?”陈滢替她完成了讲述。
  桃枝连忙点头:“是,是的。”
  “桃枝姑娘,你又没说实话。”陈滢摇了摇头,举起树杈儿指向青衣小鬟手中的地图,淡声说道:“厨房、花厅、净房这三处成夹角。的确,如果你是在厨房往花厅送点心的半路上接触到了糖霜,那么,你证词中时间上的漏洞,也算是勉强补上了,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她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如水明眸停落在桃枝的身上:“周妈妈曾再三强调,点心一出锅就要拿铜盖儿盖上,三十息内绝不能打开,而由厨房到花厅,正好在三十息左右,这一路雪花桃酥都是闷在盖子里的。”
  言至此处,她放缓了语声:“今日负责送点心的只有二人,一是厨房管事,一是主厨本人。你且告诉我,你是在哪一位的眼皮子底下,打开盖盅的?”
  桃枝面色一白,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陈滢挪开了树杈,凝视着她道:“桃枝姑娘,以你三等丫鬟的身份,你唯一能够接触到糖霜的地方,就只有在花厅端点心上桌那一小会儿。换言之,一刻钟之前,你既不在净房、也不在厨房、更没在送点心的路上,你,就在花厅。”
  桃枝面如死灰,两条胳膊不停地打颤,整个身体也在跟着发抖。
  只要她人在花厅,那么她所谓的“亲眼目睹”就是谎言,而陈漌盗玉一说,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说了半天儿,不就是点儿糖霜吗?”郭媛忽然扬声说道,眼中尽是不屑:“如果我说是我赏桃枝吃了块桃酥,陈三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此言一出,花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
  香山县主这是铁了心要让陈漌背上盗窃的罪名,甚至不惜与桃枝串供。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陈滢的身上。
  陈滢似是也怔住了,片刻后,方慢慢地颔首道:“县主若这样说,那自然是可以的。”
  “这不就结了?”郭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伏地的桃枝也明显大大地松了口气。
  一旁的陈漌却是面色铁青。
  犹豫片刻,她上前拉了拉陈滢的衣袖,咬唇道:“三妹妹,多谢你帮着我。若是实在不行就算了吧,等母亲她们回来……”
  “不可。”陈滢立时否定了她的提议,态度极为坚决。
  陈漌眼眶一热,险些落泪。
  陈滢这么拼了命地帮她,纵然很可能是怀着别的目的,但人家能做到这个份儿上,那也是很大的一份人情。
  等今日事了,定要让母亲好生亲近二房,多多帮衬他们一些。陈漌暗自下了决心,感激地看着陈滢一眼,不再说话了。
  陈滢此时眉心微蹙,好像是有什么事委决不下,慢慢地往旁边踱了几步,蓦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大步走向陈漌道:“大姐姐,你听我说,我想问你……”
  她忽然脚步一转,速度极快地折向桃枝,拉起她的左臂用力一抖。
  “噗通”,一样事物从桃枝的袖子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陈滢飞快地伸足踩住,同时将桃枝往后一扯。
  这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几乎眨眼之间便即完成,桃枝只觉得对方的手劲大得惊人,她几乎被拉得站起来,又摔倒在地,一时间心头怦怦乱跳,脸也吓得白了。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时,陈滢已经从地上拾起了那样事物,打开外头包着的一层纸,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两个同等大小、成色极好的银锞子。
  “敕造通宝,十四年制。”陈滢用着很大的声音念着那银锞子上的字,转首看向郭媛,拧了拧嘴角:“这是去年内造的银锞子。”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那银锞子掂了掂,飞快地续道:“这两个银锞子怕是得有二三两重,拿到外头能换成数倍于之的纹银。这也是县主赏给桃枝的吗?如此重赏,县主莫非就是拿这个收买桃枝撒谎诬陷我大姐姐的?”
 
 
第007章 只有一人
 
  “放肆!”郭媛尚未答话,她身后的女官已经当先喝了出来:“无职之女,不得无礼!”
  那女官生得颇端秀,但神情却极为严厉,穿着一身油绿的官服,胸前也有补子,上头绣了一只练鹊,乃是最低等的杂职。
  虽然无品无级,却也是如假包换的宫中女官,不容小觑。
  陈滢却是根本就没理她,清澈的双眸始终凝在郭媛的身上,微一侧首:“难道不是?”
  郭媛冷冷一笑,嗤道:“这话好笑。往来镇远侯府的宗室子弟又不是只有我一个,难不成举凡出现内造之物,便都是我赏的?这也太没道理了罢。”
  陈滢的嘴角又拧了拧,蓦地一伸手,“刷”,竟是第三次从袖子里抽出纸来,这一回却是拿了两张。
  她将其中一张叠放在周妈妈的供词上,像方才那样高举过顶,以便让众人看清上头的字迹与手印,朗声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份证词,提供证词的是镇远侯府的几名下人,分别是小红、小翠、柳嬷嬷并马大山家的,他们也都画了押。”
  说话间,她便将另一页纸交给了顾楠,拧了拧嘴角:“这上头写明了四位证人的年龄与相貌特征,同样也叫她们画了押,请顾二姑娘验证。”
  顾楠打定主意两不偏帮,无论谁来问她什么,只要属实她就认,不属实的她自然也不能胡说。
  于是,她低头仔细地看了看那纸上的内容,便向陈滢露出了一个堪称勉强的笑,道:“没错儿,这四个人确实是我们府里的下人。”
  陈滢谢了她一声,便又转向众人道:“在这份证词中,四位证人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或者说是同一个人,就是桃枝。”
  桃枝身子一抖,脸色更白了些。
  郭媛将身子往后靠了靠,面目隐在了纱帐落下的阴影里。
  陈滢面朝众人,语声平静:“这四位证人众口一词,皆说桃枝是前年买进来的,因年岁太小,所以一直在武陵别庄跟教习嬷嬷学规矩,从没出过门儿。”
  花厅里十分安静,唯有她的声音如水一般流淌:“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一件事儿。三年前,也就是元嘉十二年,武陵别庄突然湖水发臭,桃林里又闹虫灾,镇远侯特意花重金请了人来治。因此,从元嘉十二年至今年初,庄子里从没接待过客人,也没办过酒宴。而今天,则是武陵别庄三年来头一回开门举宴。顾二姑娘,我说的没错吧?”
  说出这话时,陈滢便又看向了顾楠。
  顾楠面色庄重地点了点头,倒不像方才那样尴尬了。而花厅诸女此时也都收起了轻松的表情,一个个面色凝重。
  细论起来,也就直到近两年间,盛京城里才真正太平了些,这也是因为那些王爷和郡王们都死得差不多了。
  元嘉十一年,当朝仅剩的一位王爷——安王,突然在保定府起兵造反,声势委实不算小。自然,以当今元嘉帝的才略,这次造反很快就被镇压,安王自裁,那些叛军也被杀了个干净。可即便如此,京中贵族还是人心惶惶的,前几年大伙儿基本不出城,一应宴饮游乐都在城里,生怕受到波及。
  镇远侯将武陵别庄一关三年,泰半也是受此影响,所谓湖水发臭、桃林虫灾之说,众人莫不认为那不过是虚辞,说出来好听罢了。
  “武陵别庄三年没开,而桃枝两年前才进府,这期间别说宗室子弟,就是普通客人,桃枝姑娘也一个都见不到。”陈滢转首看着桃枝,眸光如水:“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今天、此时、此刻,便是桃枝姑娘第一次接触外客,而这两个内造银锞子,也就只能是今天赴宴的客人赏的。”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慢慢地弯了起来,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也真是巧得很,今儿这满庄子的客人里,能够拿得出内造银锞子的,只有一人。”
  “你忘了长公主殿下并几位宗室老夫人,她们都是能拿得出内造之物的。”那女官立时冷冷地提醒道。
  “我没忘。”陈滢一点没慌,仍旧高举着证词:“这份证词提供了桃枝的当班儿记录。小红与小翠异口同声地表示,桃枝今日该下晌的班儿,时间从未正(下午两点)算起。而长公主殿下并几位老夫人早在未初一刻(下午一点十五)便坐上了画舫,哪儿来的机会赏她银锞子?”
  “就算不该她的班儿,她长了两条腿,说不定上晌的时候在哪里偶遇了贵人们。”那女官语声平板地说道。
  “这也不可能。”陈滢平心静气地道:“桃枝整个上晌都没离开过丫鬟们住的小院儿,有好几个管事妈妈拘着她们,不让乱走动。如果县主有空,我们可以现在就叫这些人过来与桃枝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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