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说罢,他又将衣袖一振,鲜润的唇边,笑容邪魅:“我替你主子出生入死,你主子帮点儿小忙不是应该的?你一条狗,倒来管人事。”
  “吾主之志,尔等迂腐禄蠹又岂会懂?”行苇反唇相讥,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我主高瞻远瞩、心怀天下,却要为你这点琐碎动用人力,你哪来的脸面骂人?”
  他冷笑一声,又续:“那谢氏二女买通永成侯府婢女算计侯府四姑娘,只那婢女愚蠢至极,竟当众说自己是谢二派来的,开口就连累得谢二只能强辨。由此亦可知,那谢二实不过一届愚妇,便再来十个也不是你女儿的对手,你这时候来做慈父,不嫌多余?”
  “我愿意。”陈劭举袖而行,抬手欲扯衣领,复觉不妥,遂顺势将袍摆拂了拂,洒然道:“我自做我的,旁人如何想我从没放在眼里。”
  言至此,回首望一眼行苇,唇角轻勾:“何况犬乎?”
  行苇低垂的眼睛,陡然窜起无边怨毒,似恨不能立时扑将上去。
  只是,这神情很快便又淡去,他将头垂得低低地,快走几步跟上陈劭,语声平板地道:“总之,谢二姑娘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两家大礼都快过完了,主子这个忙算是帮到了底。”
  陈劭“唔”了一声,倒未再出恶言,只神情有些冷。
  柳氏并谢妍算计陈滢之事,他是辗转听李氏提及的,当即大怒。
  柳氏自取其辱,如今已被放逐去庄子上,怕是再无回府之期,便也罢了。只恨谢绍,不过趋颜附势之辈,当年一心便想攀上威远侯的门第,其膝下两女使尽浑身解数,恨不能自荐枕席。
  纵使对裴恕再不喜,那也是他陈劭的女婿,岂容他人觊觎?
  其后,谢氏长女出嫁,谢绍也因陛下指婚,就此断了念想。只这谢妍却犹自不甘,先算计陈滢、后设局陈沅,小小年纪,心思却歹毒至极。
  那谢绍教女无方,委实有负清流之名,他陈劭虽不才,却也不能被欺到头上还要装无事人,少不得出回手,帮着谢绍教一教她的好女儿怎么做人。
  “康王的那对儿女,听说有消息了。”行苇忽道。
  冷淡的语声,被竹风一拂,越发幽寂。
  陈劭脚步滞了滞,扭头看他:“是陛下找着的?”
  “你觉得可能吗?”行苇反问,目中有着不加掩饰的讥嘲:“你发现沈靖之当日,主子就立时布下了人手,原本想送个大人情的,不想你女儿也很厉害,挖到了镇远侯头上。只她到底太小,还是棋差一着。”
  他露出崇敬的神情来,目视前方,神情激荡:“主子雄才伟略,知天下之事,以主子之能,查这些事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挥手之间,便将那康王儿女藏身之处查……”
  “罢,罢,这些谀词马屁,你还是留着与你主子说罢。”陈劭不耐地摆摆手,清朗面容上,聚起一个再虚浮不过的笑:“我只问你,那两个人如今身在何处?”
  行苇被他打断了,面现不虞,压了压眉峰,到底不得不回,遂拧眉道:“此乃密事,主子自不会轻易说予人知。主子只叫我转告你,待康王余孽尽起,便是我等行动之时。”
  “哦?”陈劭负着两手,一脸似笑非笑:“就这么一句?有详细章程么?”
  “章程?”行苇好笑地抬起头,冷淡的眼睛向他身上一扫,鄙夷地撇了撇嘴:“这种东西怎能叫第二人知晓?难不成你真当你还是风骨会重臣,主子事事都得告诉你?”
  陈劭眉峰挑了挑,却也未恼,只慨然叹道:“原来你侍奉你主如奴,镇日里将你主子的大志挂在口头,却原来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下等货色,这些须小事,你竟也不知。”
  他摇摇头,拢袖继续前行,微凉的语声携风而来,萧冷且疏淡:“亏得你还把你主子当神一样地贡着,乡野村夫也比你有见识些。”
 
 
第700章 可是自愿?
 
  行苇闻言,立时面色铁青,盯着陈劭的背影看了片刻,忽地一笑:“老爷出身高贵,自有主张,却又何必步他人后尘?”
  这声音不响,却尖细阴沉,入耳时,针尖般地令人不适。
  他冷冷一笑,上前两步,压着嗓子又续:“主子说走,却也说了各人自愿,可去可留。则老爷既是那世外的高士、天上的仙人,又何必巴巴追随其后?我事主至诚,那是放在明面儿上,天地可表。你呢?表里不一,不过小人行径。”
  陈劭脚步微停,却也未回头,只施施然一拂袖,抛下最后一语:“君子和而不同,尔君子乎?”
  话声未了,一身白袷已是飘然而去,幽径之上,唯竹影摇风,再不见人迹。
  行苇怔然立在原地,森森凤尾投下浓荫,将他的面色映得越发晦暗,连眉眼亦模糊成一团。
  数息后,他蓦地叹了口气,踏着迟缓的步伐,慢慢向前走去。
  暮春的风拂来,温柔和暖,拂过他微显佝偻的身形,拂过幽径深林,莫名地,竟有些苍茫起来。
  发生在竹林的这一幕,并无人知晓,诚如那竹子桥上“必无相负”的誓言,亦沓然于那流水溪桥之间。
  日子平缓地淌过,很快便到三朝回门之期。
  裴恕装了整车的回门礼,与陈滢双双回府。
  那一日恰逢休沐,陈劭亦在家中,趁见礼之机,遂将辞官之事正告于二人。
  “因头疼总不见好,平素办差亦总觉力不从心,便起了田园之思。”陈劭如是说道,旋即目注裴恕,冷硬的眸光,譬如刀剑:“贤婿向来阔达,想必不会因了这些许小事而为难,是也不是?”
  陈劭一旦辞官,陈家便只陈浚一人于翰林院任职,陈滢这个出嫁女娘家的分量,立时便轻了好些。
  通常说来,女子一旦为人妇,若娘家官职不高,则其在夫家的地位便相应地要受影响。
  陈劭此言,便是此意。
  裴恕忙站起身,束手沉声道:“小婿虽不才,却也绝非贪图名利之辈,无论岳丈在朝在野,小婿对阿蛮的心,永不会变。”
  陈劭目注于他,许久之后,清和的面容上,浮起一个淡笑:“好,我知道了。”
  只此一句,再无别语。
  而关于陈劭辞官之事,亦就此搁置,无人再提。
  直到家宴过后,陈滢陪李氏回临水照花说话,二人坐在临窗的案边吃茶,她方闲闲地问:“娘,听父亲那话里的意思,辞官之后他是不想在京城里呆着了,必是要回乡的。那娘呢?”
  “我自也是要随他回乡的。”李氏柔声道,抬手摸了摸陈滢的头发,语带不舍:“只我与你爹这一走,这京里也就只剩你兄妹二人,你要好生照料自己,有什么事便去寻浚儿,知道么?”
  陈滢点了点头,静默片刻,又问:“娘和父亲是直接回叙州,还是先往别处走一走?”
  因两府分宗,陈劭名下亦得了百顷良田。
  不过,老国公爷陈辅祖籍湖广,而陈劭却是要独立宗祠的,故当初析产时,国公府便将早年置下的四川行省叙州府的田亩予了陈劭。从那以后,叙州府便是陈家这一脉的祖籍了。
  听得陈滢此问,李氏神色凝了凝,复又掩饰地笑:“你爹的意思是,总归辞官后无事可做,那宗田亦有得力的管事守着,也不虞有差,倒不如趁着我们腿脚都还便给,往四处瞧一瞧
  看一看,顺便散散心。”
  很合理的说辞。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信手拾起案上一枚拇指大的青田玉雕牡丹,拿在手中把玩着,良久后,方轻声问:“那娘呢,娘也跟着爹一起四处逛逛?”
  “那是自然的。”李氏笑答,看向陈滢的视线中,越添了几分疼惜与不舍:“你爹便是因身子不好才辞的官,若由得他一人在外,娘不放心,总要亲眼瞧着你爹才好。”
  她轻揽着陈滢的肩膀,低柔的语声中,有怅惘、有留恋,亦有深情:“你也知道的,你爹之前受了重伤,把父母家乡都给忘了,流落在临江府修水坝,一去八年不归。我的儿,娘那八年委实是……”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未再续前言,歇数息,又掉转话头:“总之,娘这回得与你爹同行。话既说到此处,娘倒还有些事儿嘱咐你。头一宗,便是这府邸。这是陛下御赐的,你爹既辞了官儿,想必陛下便要收回去,则咱们便还回原来的地方住着,那地契我一时叫罗妈妈予了你。浚儿自来不爱管这些,你替他收着便是,次一个,便那几间铺面儿……”
  她絮絮地交代着,巨细靡遗,似是恨不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陈滢安静聆听,待她说毕,方抬起头,干净的眸光凝注在她面上,启唇问:“娘,女儿想问您一个问题,还望您据实相告。”
  见她神色郑重,李氏亦端坐了,含笑道:“我儿尽管问,娘知无不言。”
  “此一去,娘是自愿的吗?”陈滢直视着她的眼睛。
  极突兀的一问。
  李氏愕然地看着她。
  “父亲有没有将他的意思,强加于娘的身上?”陈滢紧接着又问,清淡的眉眼间,陡然漾起锐利:“又或者,父亲是用着别的法子,让娘不得不同意了他的提议?”
  “若是这三种情形中的任何一种,那么我的建议是,娘可以拒绝。”陈滢道出结语,神情平静自然,仿佛臧否长辈乃是最寻常不过之事。
  李氏不由自主坐直身子,敛容正色道:“为娘心甘情愿,绝无任何人相强。”
  “是么?”陈滢轻声反问,缓缓垂首。
  然而,片刻后,她忽又抬头,一双眸子已然弯作月牙儿:“如此便好。”
  李氏见状,心底蓦地一酸,眼眶一下子便红了。
  只是,思及陈劭此前叮咛,她又将那酸楚强按下去,举手佯作掩袖,竭力抑住声音里的微颤:“我的儿,难为你了。”
  “不为难,只要娘欢喜快乐,女儿也就欢喜快乐。”陈滢平静地道,面上笑意不减。
  李氏点了点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只喉头已然哽住,到底开不得声,只默然无语。
  这几番问答,意在题外,母女二人虽心思各异,却也各自了然。
 
 
第701章 不再多等
 
  回府后,陈滢摒退众人,连裴恕亦不叫跟着,只独自于小书房中静坐。
  今日得来的信息,必须加以厘清,以便她做进一步安排。
  可是,枯坐了半日,她有一多半儿的时间,却皆在心神不宁。
  看李氏的态度,想必她已然知道了些什么,且亦清楚她的选择是何种意味。
  她不想离开陈劭。
  一天都不想。
  陈滢尊重她的选择。
  可是,理智上清楚,却并不代表情感上的认同。
  若非那个隐约的猜测,陈滢说不定当场就把话给挑明了。
  而直觉却告诉她,不能。
  她需要得到裴恕的确证。
  近两小时的思考,这是陈滢得出的唯一答案。
  而当她推门而出时,恰见裴恕于阶前踱步。
  他黑着张脸,身上气息冷若寒冰,周身三尺内的空气都仿佛结了霜。丫鬟仆妇尽皆瑟瑟发抖,缩在离他十步开外的廊下,头都不敢抬。
  哪怕最大胆的寻真,亦不敢近前。
  委实是小侯爷的气势太骇人,那眼神瞪过来,就跟要杀人也似。
  幸运的是,这怪异的氛围,在陈滢出现后,终得缓解。
  “你办好事儿了?”一见陈滢的身形,裴恕立时回寒转暖,黑脸上绽出灿烂的笑,仿若朝阳初升,一口白牙尤其晃眼。
  陈滢将手虚遮于眼前,笑道:“我哪里有事要办,不过是坐着想点东西而已。”她指了指脑袋,微笑道:“这里有些乱,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那夫人可整理好了?”裴恕笑问,大步行至她跟前,醇酒般的声线,温柔得能醉死人。
  陈滢点了点头:“我想好了。”
  她放下手,抬头看向他,澄静眸光若秋水长天:“既然你就在这里,那么我就直接问吧。之前你告诉我说,让我等到三月再看。现在已经快到三月底了,请问,我可以行动了吗?”
  裴恕神色一凝。
  那个瞬间,他的唇角下意识斜去一旁。
  不过,这表情快得稍纵即逝,几令人以为是错觉。
  “只要过了这个三月,阿蛮想怎么做都成。”他望住陈滢,眸光温柔,语声随暮春的风拂来,磁沉有若拨弦:“阿蛮就再等上几日,好不好?”
  最后三字,隐有求恳之意。
  “好。”陈滢想也不想地应下了。
  那一刹,她面上的笑容与裴恕如出一辙。
  “阿恕,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三月一过,多一天我都不会再等,这一点望你记住。”她拧着嘴角道。
  裴恕微眄了眸顾她,唇角亦自往旁一斜:“我记住了。三月一过,你做甚么都行,我绝不会再有二话。”
  语罢,二人相视而笑。
  廊下众仆看看陈滢,再看看裴恕,齐齐抱臂发抖。
  这两夫妻也笑得太吓人了,小孩子见了都得哭。
  而更可怕的是,他们自己根本毫无自觉,保不齐私下还以为他们笑得很正式、很礼貌、很合乎应酬的规范。
  众仆役俱皆低头缩肩,恨不能把身子抵进墙角才好。
  唯有寻真与知实,面上划过几分忧色。
  她们姑娘的这种笑容,多是冲着不熟悉、不亲近之人才会有的。
  可是,小侯爷是姑娘的夫君啊,姑娘如何与他也生份了?这才新婚没几天呢。
  寻真愁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眉头险些拧得解不开,知实亦敛首不语。
  自然,这一双婢女小小的忧虑,陈滢与裴恕皆是不知的。
  就在方才,当他们互相冲对方笑的时候,他们的想法出奇地一致:
  我信她(他)。
  无论他(她)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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