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吴太妃挑了挑眉峰。
描得极长的一双黛眉,挑转勾折,皆是风情。
“你并不知我风骨会诸事,又焉知我与你所行之路,并不相合?”盈盈笑语,不带半分烟火气。
随后,她又是一笑:“罢了,还是先由得你说完吧。你料定县主会随我走,遂事先叫人盯着长公主府,莫非,有人去长公主府做了什么?”
“这难道不是一定的吗?”陈滢反问,神情淡静:“既然留下县主之命乃是太后娘娘一心所求,那么,她就绝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外孙女儿,必定要将一切安排妥当,比如金珠首饰、古玩玉器等,以使县主一生无忧。”
言至此,她信手一抛,掌中柳叶随风辗转,缓缓落地:“只是,太后人在长禧宫,行事诸多不便,且也不可太过张扬,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她所能选择的地方,便也只剩下了被封存的长公主府了。”
她的唇角动了动,笑容仍旧极淡:“长公主府被封了大半年,早已无人关注,左近又只几户人家,以此地做为存放金银的地点,再合适不过。而我所要做的,就是盯牢此处,何时他们有动作,何时便是启程之期。”
她自袖中取出一张小纸条,拿在手中晃了晃,笑道:“今儿一早,这字条儿便送到了我手上,我便想着,还有比今晚更合适的离京的吗?城门大开、宵禁推迟,无数赏灯的游人来去,此时离城,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待知晓娘娘是自东门而出,我便追上来送您一程。”
“原来如此。”吴太妃了然地点了点头,看向陈滢的眸光中,大有欣赏之意。
这话说来简短,实则却是对整个局势的缜密分析,且这其中更有许多不可言说之处,吴太妃身在局中,自是心知肚明,而陈滢却是凭借着出众的情报整理能力,方将这一切厘清。
林中有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月亮又升高了些,薄云渐起,将月色掩映得越发黯淡,柳烟如雾,远近一切皆变得含混不清。
陈滢转首望向来处。
盛京城的灯火,已然不复方才灿亮,微月之下,高大的城廓无声耸立,稀疏光影投射其上,也只能照见一个大致轮廓。
繁华散尽、喧阗不再,大楚的都城,正在陷入沉睡。
然而,柳烟深处的两个人,却无一丝倦色。
吴太妃一直在打量着陈滢。
并不见得锐利的视线,且,那双美丽沧桑的眼眸,亦不具备攻击性。
可是,这样的视线,却让陈滢微觉不适。
她有种被人透视之感,而看着她的那个人,似是与她极熟。
那并非是熟人的那种熟悉,而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熟稔,就仿佛,在许久之前,她们曾生活在同一片土地。
“你可知,我为何创立了风骨会?”吴太妃的语声突地响起。
极低沉的声音,仿若微风拂动枝桠刮擦出的余音。
“我猜不出。”陈滢坦然地道。
她想了许久,却始终想不明白,以吴太妃之尊,为何会想起兴办一个这样奇怪的组织。
为名?为利?为权?
都不像。
若为名,则风骨会行事不会如此低调。
若为利、为权,则他们当年就该加入皇权之争,为自己谋取更大利益、更高权势。
可正相反,他们不曾投靠任何一方,甚至还因此招致康王记恨,数次展开报复,比如发生在陈劭身上的几件事,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此外,这个组织的武装力量,亦弱到了极致,便连吴太妃这个首脑离城,亦只区区五名剑客护送。
这完全有悖于一个有野心、有企图的组织该有的模式。
至少,他们对大楚朝,没有半点染指的意图。
可既然如此,吴太妃创立此会,又是为的什么呢?
“你一定很奇怪,不明白我创立风骨会的目的是什么,是么?”吴太妃蓦地开了口,说话时,眉眼仍旧含笑。
陈滢点头:“是的,我搞不清娘娘的意图,你们这个组织给我的感觉,很是与世无争。”
吴太妃“呵”地笑了一声,掩袖弯眉,颔首道:“嗳,你说得还真是对得很,我创办风骨会,本就不是要在大楚施展拳脚。”
陈滢一下子抬起头,如水眸光,清可见底:“所谓‘不是在大楚’,是不是表明,你们此次便是要离开大楚,找一个能施展拳脚的地方,从头开始?”
“好孩子,你又猜对啦。”吴太妃笑看着陈滢,似是对她的表现极为满意:“大楚这地方,一则我呆得腻了,二则,这里乃是我的故土,如今好容易它才得几日安宁,我可不希望老百姓再吃那打仗的苦,也舍不得搞乱这太平盛世。”
陈滢安静地听着,心底却生起一丝异样。
便在此时,吴太妃的语声再响,甜腻沙哑的语声,嵌入夜风,竟有几分凉意:
“好孩子,告诉我,你从何处来?”
第709章 几度人生
月牙儿攀上柳俏,夜风轻咽着拂过四野,长草如烟,远远散去天际。
陈滢面色不动,唯望向吴太妃的眸子里,隐了一丝震惊。
你从何处来?
这是吴太妃明言问出的一问。
可是,这一问,又是因何而生?
陈滢相信,吴太妃绝不是与在她探讨哲学问题。
她问的,是陈滢的来处。
真正的来处。
“啊哟,我这么问,怕是过于唐突了。”吴太妃忽然笑了笑,面上是自知失言的歉然。
语毕,她复又将衣袖一展,含笑道:“这一问委实还可以换个问法的,譬如,你自何时而来?”
陈滢怔忡地听着,并不言声,却缓缓抬头,望向天上月。
月悬空、风卷云,星粒子贴在云后,随风云聚散,若隐若现。
她觉出一种茫然。
时间与空间,前世和今生,在她的身上,早就不再是经纬分明的线,而是绕作一团的乱麻。
她的来处,是她最大的秘密,亦是她最大的迷惑,每每思及,总不免要发出那千古一问:
我是谁?
是二十一世纪福利院中的孤单少女?
是上一世逼仄小院儿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富家千金?
还是抽着烟斗破案无数的侦探先生?
抑或是此际于十里长亭之外、与人夜话的侯门贵妇?
这许多个她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陈滢不知道。
那一瞬,她如同置身于浩瀚宇宙,苍茫、辽远、空寂,俯仰之际,不知来处,亦不见去所。
一粒微尘而已。
“我吓着你了么?”吴太妃端详着陈滢的面色,轻声问道。语声中,多少含了一分关切。
一刹时,眼前场景忽变,弯月当空、烟柳芳草,足底是坚实的大地,承载着、托举着,让陈滢自轻微的失重感中回过神。
她敛住视线,侧首向吴太妃投去一瞥。
极淡的一缕眼风,不见情绪,一如她平素的模样。
吴太妃见状,低低一叹:“唉,这却是我的不是,这人年纪一大,说话就有些颠倒,不怪你如此,我自己也觉得面目可憎。”
口中说着致歉之语,然她看向陈滢的眸光却极深,似在试探、又似笃定:“我就是觉着有点儿奇怪罢了。那什么女校啊、女医馆啊、庇护所啊,还有你的那些课本儿,我活了这么久,真是头一次见。”
陈滢向前踱了两步,面上神情淡极近无:“只是突发奇想罢了,我做这些的目的,也不过是想为这世上受苦受难的女子们,寻一条活路。而娘娘问的那两个问题,请恕我愚笨,我没听明白。”
“哦……是么?”吴太妃喃喃地道,转开眸子,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失落。
陈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于是,心底再生异样。
而随后,吴太妃便又擎出笑来,挥了挥袖,好似挥去心底的某些念头:“好罢,还是我过于穷根究底了,倒真成了那碎嘴的老太婆,你们年轻人自是不喜的。”
“我并没有。”陈滢温和地道。
吴太妃轻笑,自袖中抽出一方镶银边儿的锦帕来,掩了半面道:“你这孩子,惯会说话哄人,我可不信。”
这一刻,她又是方才那洒然从容的模样,再无丁点失落,只笑问:“虽则你不愿说,我却还是想与你多聊两句,却不知你可愿听?”
陈滢点了点头:“我自然很愿意倾听。”
“那就好。”吴太妃眯着眼笑,指尖摩挲锦帕上的银边儿,轻声地道:“这话憋在我心里好些年了,如今见了你,倒觉得一见如故,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似的。”
陈滢默然无语,吴太妃似也不需她作答,弯眸问她:“好孩子,你且猜一猜,我在这大楚活了多少年了?”
陈滢一怔。
元嘉帝祭文中说得明白,吴太妃“享年”四十八岁,亦即是说,她在大楚生活的年头,也就这么多。
可是,她此刻却把这件举世皆知之事,当作问题提了出来,那便表明,答案绝非“四十八年”。
念头才一转到此处,陈滢的耳边,便响起了一阵轻笑。
恰此际,有风拂过,草叶俯仰,声息不绝。
而那甜美沧桑的语声,便是和进其中的一段乐韵,字字句句,皆作清响:
“细细算来,我在大楚朝活过的年头,恰是一百四十八年。”吴太妃道。
“呼啦啦”,大风骤然转急,直吹得柳条狂舞,芳草时起时伏,满世界都似因了这话声而变得躁动不安。
陈滢抬起头,一脸地不敢置信。
一百四十八年?
如此漫长的光阴,又岂是一生一世能够达成的?
“加上这一世,我总共活了七世。”吴太妃叹息地道。
这一刻,她并未去看陈滢,而是凝注着那一轮弯月,目色迷离,似瞧得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方转首扫了陈滢一眼,美目弯了弯:“你好像并不是特别吃惊呢。”
陈滢没说话。
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所以我就说呢,怎么陈家就突然冒出来个这么聪明的小姑娘。”吴太妃笑道,很欣慰的样子。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这七世的经历,便是促使你创立风骨会的契机?”陈滢没接她的话,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吴太妃想了想,颔首一笑:“是的,我之所以兴办风骨会,确实是因了在前六世里,我实在看够了那些所谓所天子的嘴脸,亦深深地觉得,将江山社稷、百姓存亡系于一人之身,委实太需要运气,也太不稳妥了。”
她摇着头,面上是浓浓的不以为然,甚而还有几分鄙夷:“‘变家天下为均天下’、‘以人治莫如以制治’,此二条,便是我风骨会之要旨,亦是我六度死生、读史百遍、痛定思痛后得出的结论。”
陈滢张大双眸,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变家天下为均天下?
以人治莫如以制治?
她再未料到,在封建君主制的大楚朝,在这个三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古代时空,竟得耳闻如此先进、如此前卫的ZHENG治观点。而相较于吴太妃的七世重生,这近于谋逆的言论,才更令人吃惊。
第710章 国破身亡
说起来,风骨会的所谓ZHENG治纲领,陈滢此前并不了解。
这个组织太低调、太神秘,便连康王余孽对其亦知之甚少。
而此刻听得吴太妃所言,陈滢不免生出怪异之感。
就连她这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之人,尚不敢兴起如此大胆的念头,每行一步皆谨小慎微,生怕蝴蝶的翅膀扇动起狂风暴雨,而风骨会,却走在了她前头。
沉思良久,她忍不住问:“我可以问问您那六世的经历么?”
身为土生土长的大楚人,吴太妃的某些理念,委实太过超前,陈滢认为,这必与那六次重生有关。
“便是你不问,我也要说的。”吴太妃笑道,转眸四顾。
烟柳笼月,林中间错着几方木墩并石案,月光下瞧来,那案上还划着棋盘格儿,许是怕送行太过无聊,遂有了这供人手谈、小憩之处。
随意择一方木墩儿坐了,吴太妃仪态万千地单手支颐,倦懒一笑:“这说来却长,我乏得很,且容我歪着说话。”
“您请随意。”陈滢亦在对面落了座,微微欠身:“对不住,出来得有些急,没备茶水,要不要我去外头车上说一声儿?”
吴太妃便摆手笑:“用不着如此麻烦,我还没那么金贵,熬的苦日子加起来也有三、四十年,吃不上饭的日子也是有的,这些又算什么。”
陈滢转念一想,便也释然。
不说前世,只看今生,吴太妃也是在冷宫里熬过的,缺吃少穿想是常事,且若她耽于享乐,便也不会以死遁之法,离开带给她无上尊荣的皇城。
“说来却也有趣儿,我那前六世,每一世皆活不过三十五岁。”吴太妃一开口,便作惊人之语。
陈滢此时却已经不惊讶了,只静候她下文。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吴太妃又续:“我记得很清楚,第一世先帝驾崩后,乃是太子即位,改年号为黄龙。太子荒淫无道、残忍好杀,黄龙二年水患,淹死江下百姓近十万,太子却为宠妃修建通天阁,不仅不减税,反倒加重税赋,致使江下数行省百姓苦不堪言。黄龙四年,叛军揭竿而起,一路杀进盛京,太子匆忙南下、偏安一隅。黄龙五年,北疆趁虚而入,大楚国破。”
她闭了闭眼,仿似又看见那国破城空、血溅墙垣的惨况,语声低微:“彼时,我等先帝妃嫔皆于皇觉寺落发出家,北疆军进寺后见人就杀、四处放火,我从后山逃跑,慌不择路,掉落山崖。”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面上浮起无尽苍凉:“那一年,我正满三十五岁。而当我醒来时,却回到了太康二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