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陈滢答得简短。
吴太妃看着她,话到口边,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这对父女实则肖似至极,皆是认准了什么,便一定会去做的性子,且绝不会半途更改。
或许,正是因了太过肖似之故,反倒相处不易。
她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话题,道:“既说到了你们父女,另几个人我也干脆一并说了罢。先说那汤秀才,他行苇二人,前六世时可不得,乃是揭竿而起的好汉,在穷苦百姓中颇有声望。”
陈滢一下子抬起了头。
这两个人前世居然是反贼?
这可太令人意外了。
汤秀才此生郁郁不得志,行苇更是屈身为豪门奴仆,谁又能想到,他们前六世竟还是风云人物。
“那周朝贵呢?”她忍不住相询。
吴太妃闻言,目露叹惋之色:“周朝贵前六世都是死在我面前的,次次皆是护主而亡,委实是个秉性极忠诚的好人。”
“哦。”这份伤怀显然不曾影响到陈滢,她直视着吴太妃问道:“既然他们皆有不凡之处,那为何这一世时,您又任由周、汤二人身死呢?”
“谁说他们死了?”吴太妃黛眉一挑、唇角一勾,笑得张扬肆意:“若他两个死了,那么我现在也该是个死人才对。”
陈滢微愕了愕,很快便反应过来,不由得张大双眸:“您的意思是……”
“假死。”吴太妃很快给出答案,面上竟浮起几分得色:“我方才都告诉你啦,我花了好几世的功夫学医来着,机缘巧合之下,却叫我弄出了假死之药,人吃了之后,表面看来就跟死了一样,实则只是呼吸极缓、心跳极慢而已,过上个一、两天,自己就能醒过来。”
陈滢点了点头,心头疑问却仍未散:“周朝贵也就罢了,他死在宫里,您大可以任意做手脚,可是,汤秀才自缢身亡,却是有经验的仵作……”
“我的人算准了时辰安排下的,那仵作被蒙在了鼓里。”吴太妃轻声打断了她,又笑:“我虽不才,好歹手底下也有两个能人,他们察知汤秀才被人盯梢,遂给汤秀才递了信儿,又把假死药提前藏在约定的地方儿。那汤秀才在那巷子里摔了一跤,便是拿药来着。”
她说着已是笑弯了眉眼,似深为狡计得逞而欣然:“在此之前,我的人便知汤秀才订的家具已经打好了,遂使了些手段,让那伙计提前一天送货,于是‘恰好’撞见汤秀才了吊,及时将他放下。那仵作来时,只消让他赶在汤秀才心不跳、气不喘的那个时辰里验个生死,这事儿也就周全了。”
她将袖子掩了半面,只露出一双笑眼来:“自然,那也是因为老仵作只懂验尸,不懂断案,我们才能得手。若那天赶巧你在,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
虽被她称赞了,陈滢还是有种棋差一着之感,且也很是叹为观止。
吴太妃麾下能人真不少,而照此看来,她搭建的这个班子,没准儿还真能干成事。
自然,这一切有个前提,便是吴太妃必须长长久久地活着。
有她在,风骨会才会有凝聚力,若她不在,这许多聪明有抱负的人凑在一起,未必便是好事。
“盛京府的差役里,一定有你们的眼线罢。”陈滢用陈述的语气道。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若没有内应策动,老常万一正好赶在汤秀才喘气儿的时候验尸,岂不糟糕?
吴太妃果然点头:“正是,为了把时辰点儿掐准,我们在府衙的人手尽皆出动,总算把局面给圆过去了。”
陈滢唇角动了动:“太妃娘娘一个月前‘薨逝’,也是用这种药蒙混过去的么?”
“那可不?”吴太妃理所当然地笑着,语气平淡如常:“宫里的事儿,再没人比我更清楚的了,略动动手脚便可糊弄过去,再不然,我宫里的人手也多,有他们从旁支应,再无人相疑的。”
果然再无人相疑么?
抑或是,那该当相疑之人,已然提前知道了答案?
第718章 不必相送
陈滢安静地听着,脑中念头却转个不息。
吴太妃此时又笑,抬手轻掠发鬓,风姿嫣然:“如今,汤秀才、周朝贵他们都好端端地活着,今儿也都随我一同离京,等一时我叫他们下车来,给你瞧一瞧。”
“那可太好了,我也很想亲眼看看死而复生之人。”陈滢并未拒绝。
虽然吴太妃亦是“死而复生”,但基于怀疑一切的准则,陈滢自是希望亲眼见证汤、周二人的存活。
吴太妃微笑颔首:“这个容易得很。”
说话间,她站起身来,迎着月华展了展衣袖,复又转首四顾。
“这大楚的送花节,往后是再无机会赏玩了。”一声轻浅的叹息,自她喉中迸出,随后,她又向陈滢笑:“罢了,此时再来做那难舍难分之态,我自己也觉可笑。”
“太妃娘娘敢发前人未有之思,行前人未行之路,我深感钦佩。”陈滢直视着她,平静如水的眸中,似涌动着些许情绪:“坦白说,在今晚之前,我对太妃娘娘殊无好感。可现在我才发觉,我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也太武断了些。”
淡淡笑意亦如水波,在她面上弥散开去:“太妃娘娘今后的人生,注定波澜壮阔,也注定艰苦卓绝,我相信您也早有预料。君子有所为,娘娘不愧是真君子。”
吴太妃似未料得她如此夸赞,一时倒觉惊讶。
过得片刻,她方拊掌大笑:“难得你说了这些好话,我真欢喜。我可听说了,你这孩子最不喜虚辞假言,那我把这当真话听了。”
“这本来就是我的肺腑之言。”陈滢坦承。
这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她又何尝不想与吴太妃一样,改天换地?
只是,她到底脱不开大楚。
吴太妃以“放弃”为前提踏上前路;而陈滢则是将“不舍”作为前进的基石。
吴太妃的梦想在远方;
而陈滢的梦想,就在眼前。
诚如吴太妃重生七次,对大楚早生离意,只想在外大展拳脚;身为穿越人的陈滢,却自觉有义务为大楚的女子做些什么。
而无论结果如何、手段怎样,至少她们在做,且皆尽了力,这也算是不同之中的大同吧。
“罢了,你的问题想是问完了,我也该走啦。”吴太妃盈盈浅笑,抬手向陈滢招几招:“好孩子,与我同去,我把人叫出来给你瞧瞧。”
“那最好了。”陈滢随之起身,伸臂相请:“您先请。”
吴太妃也不多言,提步向前,陈滢随后跟上,未几时,二人重又回到车队跟前。
当此际,天光愈沉,月华淡极近无,那几粒疏星,早便被阴云掩去。
好在裴家军带了足够的火把,直照得四下亮如白昼,连人的眉眼亦皆分明。
陈滢向人群外扫一眼,便见何廷正肃立远处,侧对着车队方向,观其身形,犹自肃杀。
陈滢面色不动,移开了视线。
吴太妃便去车中响过阿东,由他出面,将周、汤二人请出了马车。
他二人同坐在第二辆车上,皆穿着布衣,扮作普通庶民模样,看上去毫不起眼。
陈滢端详了他们一会儿,便开始提问。
说起来,她对他们始终只知其名,却不曾谋面,因此,提一些刁钻的、只有他们本人才知道的问题,便是她验明正身的唯一途径。
这过程并不长,在确定他们的确是真身后,陈滢便由得他们回到车中。
从头至尾,吴太妃只施施然地旁观,直待他二人离开,方笑着上前,半是好笑、半是埋怨地道:“你这孩子也忒精细了,还怕我骗你不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陈滢的回答言简意赅。
她钦佩吴太妃不假,但对她却并不信任。
她怎么知道她不是随便找了两个人来冒充?
听得她所言,吴太妃便看着她笑:“现下我是信了,你果然是个只肯说实话的傻孩子。”
她摇摇头,面上难得地带着几分慈爱。
陈滢不曾接话,视线往旁扫了扫,蓦地问道:“除了我给您送行之外,另外那一车送行的,太妃娘娘是让他们自己走,还是我带他们回城?”
“他们自有回城之法,不劳你相送。”吴太妃话接得极顺,似是早料到陈滢会这样说。
陈滢对此并不意外。
陈劭虽然已经辞了官,但场面上的应酬还没完,他既是以回乡之名离京,便不能太失了礼数。
此外,某种程度而言,他还要给陈浚铺好路,而这种事,绝非一两天可成。
所以,她断定陈劭与行苇,皆是来送行的,这才有此一问。
见陈滢蹙眉不语,吴太妃以为她不喜,遂低声解释:“你们这么多人把他们带回去,他们又不能直接回家,反倒为难。”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为难不为难?”陈滢反问,旋即又笑了笑,微微屈身道:“不过,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您这是为着我好,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把陈劭直接带回京城,那么,陈劭乃风骨会成员之事,便也完全挑明了。
虽然陈滢认为,此事该知道的人早便知晓,不该知道的则户均不会知道,可是,这层窗户纸过早捅破,亦有几分风险。
吴太妃确是出于好意。
“你不恼了我,我便知足了。”吴太妃开了句玩笑。
陈滢也跟着笑了笑,复又抬头望天。
月到天心,薄云几重,浓稠的夜色如泼墨般向着四下漫延。
“将至亥正了呢。”吴太妃语声极轻,似怕惊动什么。
陈滢向她点了点头:“时辰不早了,您在这里耽搁了许久,怕是要错过宿头,需要我再送您一程么?”
“不必啦,便在此处作别罢。”吴太妃笑道,上前两步,拉了拉陈滢的手,又飞快松开,语声温柔而殷切:“你多保重”
“您也保重。”陈滢向她略屈了屈膝。
吴太妃一笑,不复再言,转身登车而去。
辚辚车声踏碎浓夜、辗过微月与烛火照亮的官道,驰出柳烟长草,驶向未知的远方。
陈滢立于长亭外,望向夜色中微芒的几点光,怅然无语。
第719章 长街独骑
十里长亭送归人,去时,满河星辉、明月相照,而回程时,河面上已是星光稀落,好些被水浸透的纸灯,载着寂灭的烛支顺流而下,空气里,弥漫着水腥与烟火混杂的气息。
夜已深,然节日的氛围却仍未散,沿路行来,犹自可见彼时热闹。
秉烛夜游的士女们,戴着云絮般柔软的长幂篱,提一盏小巧花灯,风乱裙裳、笑语盈盈,行过华灯不减的闹市;亦有年轻士子三五成群、放歌狂笑,学着那名士派头,呼啸街头;最多的则是那晚归的游人,携残醉、扶竹杖,披了半身灯火,行进幽深的巷弄之中,叩门唤醒妻儿。
陈滢一路走、一路看,心下渐渐觉出一种辜负。
良辰美景、花好月弯,分明是宜游乐、宜宴饮的好日子,她却是汹汹而去,又怏怏而归,所谓自寻烦恼,说的不正是她?
念及此,她不觉莞尔一笑,缓缓收缰,勒住了马匹。
队伍本就走得不快,她这一停,何廷正立时举手传令,整支队伍亦随即停下。
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乃是盛京城最繁华的东门大街,整条街皆以大块青砖铺就,宽阔笔直。近一公里的街面儿上,云集了全城最好的商铺。
“何将军,我的事儿已经办完了,现在并不急着赶路,我想走着回府。”陈滢转首四顾,缓声语道,又伸臂指了指这满街华灯,眉眼间漾起欢喜:“夜市都还没收呢,街上的人却少了很多,我觉得很适合散步。”
何廷正闻言,也往四周瞧了瞧,点头道:“不错,确实很适合散步。”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比此前软和了一些。
这倒并非他转了性,而是在进城后,之前偷偷脱队的那名军卒,又悄没声儿地补入队中,并向何廷正小声禀报了一番。
自那以后,何廷正便一扫面上阴霾,整个人都松泛下来。
“难得夫人有雅兴,属下自当遵命。”他又说道。
“何将军不反对就好。”陈滢回了他一笑,翻身下马,将马鞭交予身旁的一名校卫,随意地道:“我就在这条街上逛一逛,最多再去河边瞧瞧,用不着这么多人跟着。”
“属下明白。”何廷正翻身下马,招手唤来一名传令兵,低声吩咐几句。
不多时,队伍便分作两拨,以何廷正为首的一支十人队齐齐下马,护在陈滢身侧,余下兵卒则在一名队副的带领下,返回侯府。
长街上行人渐稀,酒楼茶馆里却还是高朋满座,偶尔一两声清丽的小曲儿传来,飘渺有若仙音。
只是,这旖旎情景、风流夜色,却因了陈滢等人的出现而被打破。
一群着甲衣、负强驽的铁血军人,围随着一个同样穿劲装、背弓箭的女子,在大街上慢悠悠闲晃,谁看了不怕?
于是,陈滢所到之处,行人尽退避。
难得享受到如此高规格的保护,陈滢却是甘之如饴,也未觉得扫兴,仍旧缓步而行,遇见有趣的、新奇的玩意儿,便驻足赏玩。有特别喜欢的,或估摸着霍嬷嬷、寻真或知实她们会喜欢的,则掏钱买下,拿个布兜装着,负在肩上,未几时,那兜子便撑得滚圆。
女人的购物欲一旦被激发,不买够了,绝不可能收手,且购物亦可解压。而自去岁秋时至今,陈滢还不曾有过真正的放松。
诚然,她享受解谜的乐趣,亦欣然于破案带来的成就感,但这并不表明,她没有压力。
而今晚,所有一切都暂告结束,她需要一场彻底地释放。
所以,她买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肩膀上的兜子就变成了两个。
何廷正见状,忙叫来小军卒帮着扛,陈滢却不曾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