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事实。
某种程度而言,大楚朝文官集团与宫中太监的关系,与明朝有些相仿。自然,双方远没达到至死不休的地步,只是互相看对方不大顺眼罢了。
毕竟,儒家子弟信奉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圣人训,而太监们却个个身体残缺,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阴沉古怪,他们自然看不上眼。
听了这话,元嘉帝却也未恼,犹自轻扣盏沿儿。
“嗒、嗒”,数声轻响,和着窗外风卷浮波之声、雨丝滴落之响,格外有一种寂寥,好似羁旅的游子扶杖而行,前方漫天烟雨、茫茫不见去路。
陈滢的语声,亦似带着水波的余韵,清淡干净,在舱中不住回荡:“据查,风骨会中士子颇多,而再有人格魅力的内侍,显然也无法令这许多士子心甘情愿地投效其麾下,有一些甚至显得极为狂热。所以,内侍首先便被排除了。”
“有理。”元嘉帝点了点头,将茶盏搁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了,笑道:“排除了内侍,也就排除了至少一半儿的人。”
第722章 前车之鉴
“陛下高见。”陈滢微微躬身,笑容清浅:“排除内侍后,紧接着被排除的便是宫女。一来,她们比内侍身份还低,很难令士子们信服;二来,经仔细排查,风骨会第一次现身,远在近三十年前。彼时,她们中的大多数要么没出生,要么还小,自不可能创立起如此规模的组织。”
元嘉帝这回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示意陈滢继续。
陈滢便又道:“将他们排除后,剩下的便只有各位贵人了,而在这些贵人之中,吴太妃则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言及此,她眼前似又现出那个衣锦衣行的身影,语气亦柔和起来:“吴太妃这一生,堪称传奇中的传奇,深宫数十年,竟躲过了所有动荡与混乱,几番起伏,却未落下一个污点,不动声色间便与太后娘娘并立,这般能为,由不得人不去注意。”
“如此,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元嘉帝笑了笑,伸臂一指裴恕:“至于你想到朕的头上,赵玉成占一半儿,他却占了另一半儿罢。”
被天子指摘了,裴恕自不好再坐,起身单膝点地,叉手道:“陛下有命,臣自当谨遵。”
“你就扯罢。”元嘉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是太生气的样子,面上的神情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朕叫你给你媳妇儿提个醒儿,叫你媳妇儿别再往下查了,你是怎么传的话?你不知道你媳妇抵你十个聪明么?”
“臣知错。”裴恕沉声道。
如果他的嘴角不曾往上翘的话,这态度还是很有诚意的。
元嘉帝气得要笑:“既然知错,你笑来作甚?”
他摇着头,状极无奈:“知道自己笨,就要跟人家聪明的多学着点儿,往后朕看你还是专门挑出日子来,让你媳妇好生教教你怎么转脑袋瓜儿得了。”
“臣遵旨。”裴恕马上倒身拜下,答得那叫一个快。
看起来,他是非常乐于被媳妇儿调教的。
元嘉帝怔了怔,旋即失笑:“瞧瞧你这惫懒样儿,哪里有半点名将风采?还不快起来。”
语虽责备,观其神情,委实爱护有加。
看得出,元嘉帝对裴恕,甚是满意。
哪怕他有时候笨得连媳妇儿都治不住。
待裴恕归座,元嘉帝方转向陈滢,却见她清清静静站着,唯那双明亮的水眸,不时往上掠一掠。
元嘉帝便露出好笑的神情,忍不住打趣:“朕若是不松口,今儿晚上你会不会憋死?”
陈滢自知他说的是什么,想了想,认真地道:“回陛下,虽然不至于憋死,但肯定会辗转反侧的。”
元嘉帝闻言,直是忍俊不禁:“你这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性,到底是随了谁?”
语毕,将手挥了挥,开恩似地道:“罢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罢。”
陈滢立时面显浅笑,屈身道:“谢陛下。那么,臣女的第一个问题是,陛下是何时知道风骨会的?”
“朕登基后的第二年。”元嘉帝缓声道,目中有着回忆之色:“彼时朕正在北伐途中,突然接到贺顺安密报,得知宫里有这么个挺奇怪的风骨会。”
“那陛下又是何时知道他们的会旨的?”陈滢紧接着问。
风骨会的ZHENG治纲领,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可能坐视,而元嘉帝却容忍了他们十多年,陈滢很好奇这个过程。
“初时自是不知的,过了几年,自然而然也就查出来了。”元嘉帝淡淡地道。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说这话时,他那张温和的脸上,总像带着一丝不屑。
他瞧不起风骨会?
这是陈滢的第一个念头。
尚未待她细思,元嘉帝语声再起:“不是朕狂妄,委实是在听闻他们的会旨后,朕是松了口气的。”
陈滢讶然地张大了眼睛。
“均天下、以制治”,这可是与封建君主制唱反调的,元嘉帝不说赶尽杀绝,竟还松口气?
“朕觉着,此等虚无缥缈、异想天开之会旨,简直形同儿戏。”他又道,面上是笃定的神情:“朕虽不算学富五车,却也知‘均天下’听来是好,只世人却从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心有千思、人有万相,当真把这天下均到每个人头上,这天下也必定大乱。”
陈滢怔然听着,竟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在她第一世的历史上,从汉代“王莽改制”失败,到现代发生在中亚与东欧的颜色革命,无不表明,所谓的普世价值与闵主,并不适用于一切国情。
生搬硬套带来的结果,只能是水土不服。而吴太妃所奉行的那一套,相对于大楚朝而言,的确太过超前了。
元嘉帝站起身,神采内蕴的眸子里,似有风云涌动:“暴秦之后,始现乱世;王莽改制、终至亡国。风骨会‘均天下’之旨,与王莽之倒行逆无异;而其‘以治制’之策,亦不过仿暴秦而设。前车之鉴,后世却不以为师,反去效仿,诚如大人向婴儿学步,岂不可笑?”
他振了振衣袖,向陈滢扫一眼,唇角轻勾:“这等无稽之谈,朕听了不松口气,难道还该如临大敌么?”
“自是不该。”陈滢顺着他的话道。
在说这话时,她未必没带着一点私心。
其实,她对风骨会,还是颇为期待的。
她很想知道,在以吴太妃为首的风骨会治理下,那座荒岛,会是怎样的情景?
毕竟,吴太妃不是在变革,而是从零开始。
与近现代的历史轨迹不同,风骨会并非除旧革新,而是从最初就把理念灌输了下去。
这是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即便在现代,也没有一个国家从开始就奉行普世价值。
所以,陈滢很是好奇,也自然希望着,元嘉帝对吴太妃网开一面,好让她瞧一瞧结果如何。
心中如此作想,她便也没就此继续发问,而是另换了个话题:“请问陛下是何时知晓太妃娘娘的真实身份的?”
“去年秋时朕便知道了。”元嘉帝一脸地云淡风轻。
第723章 雨疏风静
听了元嘉帝的话,纵使早有所料,陈滢还是再吃了一惊。
“居然这样早?”她忍不住开口相询。
吴太妃死遁去国,自然离不开元嘉帝的配合,可陈滢一直以为,他是近期才知道真相的,却不想他一早就知道了。
“也不算太早罢。”元嘉帝缓声道,踱至窗前,伸手一堆。
“豁啷”,窗屉子登时启了半扇,凉风和着微雨,穿窗而入,吹得那烛火晃了几晃,雨落水面之声,亦自变得飘忽起来。
“母后……向朕亲承了身份。”目注窗外风雨,元嘉帝的神情微有些怔忡。
数息后,他又低声续道:“母后以诚待朕,朕投桃报李,也算全了孝道。”
陈滢了然点头。
吴太妃亮出底牌、主动投诚,元嘉帝这才网开一面。
陈滢不由得有些感叹。
到底是活过七世之人,这位太妃娘娘实是胆色非凡,竟是兵行险着,却也令风骨会得以全身而退。
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
此举意在表明,她对大楚江山、对天子座下龙椅,毫无兴趣。
说到底,她只是需要一块大型实验田,去验证她的治国理论,而从两方实力对比来看,无论实验结果如何,这块实验田,已是大楚囊中之物。
这应是最终打动元嘉帝的关键所在。
陈滢敛首坐着,不再出声。
该问的皆已问完,再往下,就看元嘉帝的态度了。
元嘉帝亦安静下来,兀立于窗前,一任细雨洒落、打湿衣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他忽尔回首。
烛火正映在他眸中,明亮殷红的两簇,如火如灼。
“朕不去管他们,甚而还放他们一马,就是因为朕想要瞧瞧,他们能翻出什么花儿来?”他目注陈滢道,神情安详得像是在说天气:“譬如你那女校,朕也从不去干涉,也是因了朕想瞧瞧,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你又能干成些什么。”
他定定地看住陈滢。
极淡然的视线,分明无波,可顾视之际,却又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分量。
重剑无锋。
陈滢一下子生出此念。
这一刻的元嘉帝,看上去仍是素昔的温和平凡,却唯有身在其中者,才能感受到那种重量与锋利。
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可偏偏地,旁人瞧来,管自寻常。
“念在你数度上书、一片赤诚地要把风骨会给起了底,前番更将逆王余孽一网打尽的份儿上,朕,不追究。”他拂了拂袖,平淡的语声,自窗边弥散开去。
“谢陛下。”陈滢起身屈膝,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这一刻,康王余孽案与风骨会之案,她全是勘破全局。
上元夜对顾乾等人实施包围之际,裴恕率领的裴家军,任由康王妃等人自残杀,一个活口没留,原来,正是为了吴太妃,更是为了元嘉帝。
出现在武陵别庄的白老泉等人,皆是康王余孽的高层,他们知道风骨会的存在,或许知道得还很不少。若留得他们活命,那么,风骨会就必然呈上台面。
而元嘉帝,却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局面。
就如他所言,他“想要瞧瞧”这个组织“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所以,顾乾等人尽皆伏诛,无一得活。
而此时,看着元嘉帝古井无波的脸,陈滢无比清晰地知晓,对方早就看穿了她的用意,甚至她对风骨会的那一点心思,元嘉帝亦皆洞悉。
但他并不在乎。
身为天子,尤其是身为一个睿智冷静、心胸宽阔的明君,他有这个能力与度量,去放任一些事。
而这也并非出自于所谓的“孝道”,而是因为,这一切,尽在他掌中,而结局,他也一早料定。
比如吴太妃,元嘉帝算准了她不会成事,就算暂时成了,也难以长久,到最后,他们终会走上大楚曾经走过的路,甚至还可能倒退回去。
再如陈滢,对于她种种发前人之未想的举动,元嘉帝亦很早便推断出,以她的模式与速度,没个几百年,难见成效。
而几百年后之事,理他作甚?
是故,他才会放任。
而放任的前提,则是他有底气、有能力将一切扳回正轨。
吴太妃的荒岛、陈滢的女校,不过是一个动念之事。只要他愿意,摧之毁之,易如反掌。
再者说,一个成熟的、手腕高超的政治家,还会在乎两只政治菜鸟的举动么?就如西方那些大党派的党魁,会在乎两个街头演说家的鼓噪?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而元嘉帝的自信,便是由此而来。
对此,陈滢只能表示:
很服气。
在大楚朝、在这个时空,元嘉帝就是神。
而她与吴太妃的两条变革之路,不过是神进行的一项有趣测验,忽发奇想、兴之所致。
这让陈滢微觉气馁。
然而,这就是她所处的时代,而在一整个时代面前,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此时此刻,她与吴太妃所能做的,便是在这很可能极有限的时间里,尽全力向前奔跑,如同在神的巨目注视下奔跑的两只蚂蚁。
用尽一切力量,尽最大努力,往前跑。
或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们会赶在神伸出那只毁灭之手之前,改变这个世界。
谁知道呢?
陈滢向着夜幕微笑起来。
此时,她与裴恕已然离开了画舫,正走在那条碎石小径上。
雨渐疏,风犹凉,木屐踏过湿漉漉的地面,踩出单调的声响,一如雨落伞面的声音。
裴恕将伞向陈滢的方向倾了倾,侧首望她,柔声问:“之前有好多事我不好提前说予你知,阿滢,你可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陈滢反问,面上的神情亦很温柔:“身为臣子、身为军人,你有你该守的承诺、该遵的法令,我并不觉得你的隐瞒有什么不对,也尊重你做的每一个决定。”
停了停,她又浅浅一笑:“再者说,你不也没瞒住?”
“你知道就好。裴恕一点儿不生气,心里反倒甜丝丝地,深觉自家媳妇晓事知理,真是贴心到了极点,咧嘴笑道:“再说了,陛下让我给你传话时,他老人家想也没指望着能瞒过你去。”
他纵使再不愿揣测君心,这点儿数还是有的。
第724章 尘埃落定
“君心难测啊。”陈滢叹了口气,难得地发出一声感慨。
若她不曾极力检举风骨会;若她表现出一点点的循私之意,则今日会是何等情景,很难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