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眼便发现,船舱中除了尸骨之外,还放着一堆锈蚀得很严重、几乎看不出原貌的事物,瞧着有点像是链条之类的东西。
在第一次打探尸身时,船上并没有这东西。
很显然,这也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而捞尸人特意将之放在船上,则表明此物必与骸骨有关。
“这是什么?也是从沉尸处捞出来的?”裴恕也一早就注意到了那堆事物,于是便问道。
这时候,两个捞尸人终是恢复了一些体力,面色好多了,说话也不像方才那样断续,于是,便仍旧是由那年轻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回大人的话,这是一根铁链,就缠在骨头的上面。小人们便一起捞出来了。”他说话的腔调带着种奇怪的韵律,不大像是中原地区的人。
不过,陈滢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他的腔调上,而在于他所言及的内容。
那竟真的是一截铁链?!
据陈滢目测,这铁链至少长达三米。
这么长的一截铁链子,居然是缠在骨头上的!?
这是……
“这铁链缠在骨头的哪个部位?”裴恕就像是在代替陈滢发问,每次提问,都问在了陈滢最想知道的那个关键点上。
那年轻的捞尸人便恭声回道:“回大人,这铁链子缠在尸骨的腰部,铁链子的两头,还各系着一个石锁。”
场中传来了轻微的吸气声。
腰缠铁链,再缚以石锁,这是要让这具尸身永远地沉在水底!
这到底是什么人做下了此事?
这具尸身的身份又是如何?
陈滢此时也蹙起了眉心。
仅凭骸骨与铁链,便能排列组合成好几种可能:比如先杀人后抛尸的故意谋杀;又比如有人杀掉死者并弃尸于野,尸体却被无关的第三方看见,因怕担上干系,于是由第三方沉尸水底;再比如,死者系事故而亡,而抛尸者还是出于害怕见官或其他原由,因此沉尸于水底。
以上三种推测还只是通常情形下的可能。说不定事实本身比陈滢的推测还要曲折离奇。依据陈滢梦中所得的经验,现实世界中的许多案件,有时候比传奇故事还要不可思议。
她在心中反复思忖着这些,不由自主地便往前走去,一旁的冯妈妈这回没拦住,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随她来到了船前。
刑部的吏员们此时皆是各司其职,对于这位留在现场的古怪少女,多数都是视而不见,偶有好奇的视线扫来,也立刻就会被冯妈妈凶巴巴的眼神给瞪回去。
那两个捞尸人也来到了船边,正在吏员的指示下,将骸骨上头的绿藻剥离,并将之挪到另一方黑布上。
他们的动作既小心、又熟练,显然是常做此事的,且他们与那几名吏员也像是关系不错,时常还会交谈几句。
陈滢便又行至那块黑布旁边,仔细地观察着骸骨。
那些骨头是分散摆放的,并不能组成完整的人体的形状,且每块骨头上都附着有淤泥或是水草,散发出浓重的水腥气。
陈滢将幂篱掀开一角,仔细地在黑布上巡视了一遍,便伸手指着头骨所放的位置,回首望向正站在身后的裴恕,平静地道:“死者颅骨的顶骨部位,有被外力重击的痕迹。这可能是一起凶案。”
第087章 新月之伤
裴恕没作声,视线却顺着陈滢指的方向看去。
死者的头骨已经清理出来了,保存得相当完整,从他所处的位置可以较为清晰地看见,在头骨的顶部,确实有一个很大的裂口,呈新月状。
“在落水之前,他(她)应该就已经死了。”陈滢再度说道,语气笃定。
如此严重的脑挫裂创,足够引起立即死亡,且通常不太可能在水中形成,除非是从极高处落水,还巧之又巧地恰好撞在某种顶部为圆形的坚硬物上,才有可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可是,纵观兴济伯府花园,并无足以造成如此严重的坠落伤的高楼建筑,因此陈滢才得出了如上结论。
“我认为,他(她)是被人击打头部致死后,再被抛尸的。”陈滢第三次说出了她的推断。
从死者头部伤口的形状来看,应是被顶端为圆形的棍棒类事物击打所致。当然,也不排除死者不慎撞在了硬物之上,导致死亡。
只是,这种巧合,陈滢直觉地不想提及。
死者必定出身微贱,否则不可能沉尸数年而无人过问。而若不把问题往严重里说,这具尸首,很可能就是第二个娇杏。
陈滢不希望再出现这种情形。
那两名吏员中年纪较老的那一个,此时便抬起头来,看了陈滢一眼,目中有着隐约的讶色。
陈滢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仍旧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尸首。
很快地,她便又指向了骸骨中的某几处,以极轻的语声说道:“死者应为女子。”
“何以见得?”裴恕尚未开言,站在黑布旁边的一个比较年轻的吏员,此时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一位穿着华丽的贵女走了过来,开口就在那里一二三地说什么死因,更语出惊人地断定这骸骨是为女子。
简直信口开河!
纵然他自己在刑部没干多长时间,可过手的凶案也有好几十宗了,他就不明白了,他都没瞧出这骸骨是男是女,这位姑娘怎么一眼就断了出来?
陈滢闻言,张口就要回答,却不防冯妈妈抢在头里说道:“姑娘,有什么您告诉奴婢就是,奴婢会替您转述的。”
陈滢略略一怔,思忖了片刻后,便往旁踱了两步,却是不再说话了。
她一时口快,却忘记了一件事。
她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女,根本就不该精通这些仵作才精通的知识。她总不能直言说她是通过骨盆的形状,判断出了死者的性别吧?
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出处,她的言辞只会惹来疑惑,甚而带来麻烦。
所以,她不能说实话,必须得找个借日。
她沉吟地站在一旁,在无数卷过脑海的方案里拣择着最适宜的那个,不想那名老吏员却抢先说道:“死者确系女子。”
众人俱皆看向了他,却见他俯下了身,从那堆骨头中间,拣起了完整的左手手骨。
他的手上裹着干净的白布,那手骨被他托着,呈现出自然打开的形状,他指了指手骨的中指处,说道:“这上头有个戒指。”
就在他说话的同时,众人也皆瞧见,在那指骨的中指上,确实有一圈黑色的环状突起物,形制比较纤细。
“怕是个银戒子。”那老吏又道,语气从容而又肯定。
他并非仵作,这从他身上的官服就能看得出来,仵作乃是贱吏,根本不可能穿官服。不过,这老吏的尸检经验之富,与仵作却也不相上下了,且他似乎对于这种金银器物,品鉴得格外精准。
陈滢沉默地点了点头,抬手放下了幂篱。
重重青纱落下,阻断了更多人好奇的视线,亦令这场对话,就此终结。
“原来如此。”那名旁观的年轻小吏点了点头,正欲再言,蓦觉后心一寒,仿若利箭透胸而来,他下意识地回头,便瞧见了裴恕那杀气腾腾的脸。
他立时心头一凛,连忙低着脑袋专心做事,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这种银戒子,男子多不会配戴。”那老吏仍在继续说着话,似是在为他方才的判断做解释,语罢,便又向着陈滢躬了躬身:“姑娘好眼力。”
有此一举,便再有那心中存疑的,亦是完全消了去。
这个时代不流行男子戴戒,就算要戴,也只会在大拇指上戴个扳指,且那扳指也多为玉制。
而反观那截指骨,不仅戴着较为纤细的银戒子,且亦是戴在中指上的,这是女性专属的饰物以及戴法,陈滢身为女子,想必会在这些细节上注意得多一些,于是才一口断出那骸骨为女子。
有了这个合理的解释,众人便又接着忙碌起来,唯有裴恕与那老吏,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沉默不语。
他二人方才皆看得清楚,陈滢所指的方向,并非手骨,倒像是骨盆的位置。
根据骨盆形状,亦能断出男女么?
裴恕的视线,从陈滢的身上淡淡扫过,而那老吏则是一脸沉思。
正仔细观察着骸骨的陈滢,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拣拾尸骨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地,那全副骸骨便皆收进了黑布之中。
陈滢现在知道了,这种黑布,便是大楚朝的裹尸袋。
待骸骨收齐,便有低等小吏上前,将之卷起,预备一会儿扛走。
裴恕缓步行至那捞尸人的面前,往船舱里张了张,便问:“为何不见石锁?”
方才他们分明说还有两枚石锁连在铁链上的,可如今只有铁链,石锁却是不见了踪影。
“回大人,石锁卡在那陷坑里头,拿不出来。”那年轻的捞尸人说道,面色微微地泛着青白:“方才为把铁链与尸骨分开,小人的师叔便险些回不来。”
裴恕蹙了蹙眉:“你们方才耽搁了那么久,就是想要捞石锁?”
“是的,大人。”捞尸人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面色越加惨白:“那尸骨与铁链缠得极紧,小人与师叔怕弄损了骨头,只能轮流下水。原先小人们打算撬开石锁,把它和铁链子一起捞上来。不想那股暗流虽不大,但走势却极古怪,小人的师叔差点就被卷走了,再那石锁也卡得太紧。试了几次之后,小人们委实无法,只得想法子把铁链解开,带了上来。”
第088章 忽然张开
裴恕挑了挑眉,不再说话了。
陈滢心下颇觉遗憾。
这个时代,生产力终究不够发达,而没有先进的仪器设备,捞出来的证物便也不全。
只是,以现如今的条件,若是太过苛求,却是让这两个捞尸人拿命去找寻证物,这与杀人何异?她自然不会这样做。
裴恕似也是同样的心思。
他给旁边的老吏递了个眼色,那老吏会意,立时上前一步,向那捞尸人说道:“你们一会儿先别急着走,我会把你们在水底所见全都写下来,还有那石锁的样式我也会一并画出,这算是你们的供词,你们画完了押才能走。”
“使得,使得。”那两个捞尸人连连点头,那年轻人又讨好地道:“那条铁链便算送予老爷们的,不收钱。”
那老吏便笑了起来:“你们倒算得精,我等也不会亏了你们的。”
他们这厢说着话,那厢郎廷玉便在裴恕的示意下走上前来,将个沉甸甸的锦袋朝捞尸人手中一抛,笑道:“这是我们爷赏下的,今日你们辛苦了,回去买酒吃、去去乏。”
那二人直是喜出望外,连连向着裴恕磕头,迭声道“多谢大人”,复又拣起那锦袋子掂了掂,只觉入手颇沉,于是越发地欢喜起来,直笑得见牙不见眼。
此时,那骸骨已经被卷好了,正由两名小吏一前一后地抬着往外走。
说来也是巧,陈滢恰于此时看了过去,却不想,她这厢才一转过视线,便见一个东西从裹尸袋里掉了下来。
因裴恕并那老吏都在与捞尸人说话,场中诸人也多半在看着他们,这一幕居然无人察觉。
陈滢不及叫人,已是快步上前,将那个东西拾起来看了看,发现那是另一只手骨。
与之前老吏拿过的那只手骨不同,这只手骨五指蜷曲,呈握拳状,外头的绿藻尚未清理干净,有些地方还积着淤泥,只有几处地方露出了湿淋淋的骨头。
若不是它自己掉了下来,让陈滢有了就近观察的机会,只怕她还认不出这是一只人手来。
陈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也就在这个瞬间,“喀”地一响,那手骨竟是忽然张开了。
陈滢怔了怔,旁边的冯妈妈却是头皮一炸,刹时间手足俱软,浑身汗毛倒竖,若非国公府规矩极严,她险些便没能控制住那一声尖叫。
这死人的骨头忽然动了,难不成竟是闹鬼?
冯妈妈只想马上远远地跑开,却又不敢真的离了陈滢,只得强抑着心头恐惧,往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姑……姑娘,好姑娘,奴婢……奴婢求您了,您可……您可把这东西拿走吧。奴婢瞧着,怪……怪瘆的慌的。”
陈滢就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她专注地盯着那只手骨,甚至还用手翻拣起来,冯妈妈直是心惊肉跳,用力扭过头去,只差把眼睛给闭上了。
即便戴着那种叫做手套的怪东西,可是,眼睁睁瞧着自家姑娘拿着个死人的手,那情形也足够吓人。
陈滢翻拣一番后,回首望去,却见冯妈妈大半张脸都转了过去,身体颤抖,显是吓得狠了。
见此情形,陈滢心下倒有些歉然,于是便放缓了声音,安慰地道:“妈妈别怕。这是尸骨自然会有的反应,并非什么怪力乱神之事,它也没活过来。”说着,她便将那手骨举高了些,尽可能柔和地道:“您瞧瞧,它现在不是没在动了么?”
“哎哟姑娘,您还……还拿着……”冯妈妈的脸越发地白,根本就不敢回头看,后心更是一层一层地渗出冷汗来,只觉得又是害怕,又是怪异。
她自忖也算是有几分胆量,又会些拳脚,否则许老夫人也不会留她下来陪着陈滢,可是,陈滢这胆子显然比她要大得多。
这可是死人的骨头啊,他们家三姑娘竟也能面不改色地拿着。
怪道人都说三姑娘古怪呢,果然的,这古怪得简直没边儿了。
心下这般想着,冯妈妈正待开口再劝几句,蓦闻一旁笑声骤响,旋即便是一道高亮的语声传来:“小侯爷怎么自己就动上手了,为何不等着本官过来啊?”
虽然那说话之人始终在笑,可那语中官大一级的意味,还是叫人一听即明。
冯妈妈连忙张眸看去,便见一位穿着大红官服、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正自回廊那里大步而来。
冯妈妈时常在外走动,见识颇广,只看来人胸前补子上绣的的孔雀,便知道,这一位是三品大员。
就算是国公爷在此,见了朝廷三品大员,那也是要客客气气的。
“原来是侍郎大人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裴恕笑得比来人还要响亮,一面已是迎上过去,虽然他的身上未着官袍,可那一身的官味儿却像是润了厚厚的油,那骨子的圆滑劲儿简直要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