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是!”韩端礼负起两手,瘦削的脸上瞬间划过阴鸷:“我韩家被人摁着脑袋,足足摁了十几年,喘口气都要看上头的脸色。这日子,我实是过够了!”
  他额角的一根青筋陡地凸了起来,一如他陡然变冷的语声:“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若不抓住,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邵忠微微仰起头,像是想要看清他的面色,语声中则含着极浓的担心:“老太爷,那位丁六爷是个什么来头,咱们还没查清楚。万一他撕不开登州这张网,韩家往后……”
  “往后?”韩端礼打断了他,嘲讽的神情在一瞬间布满面颊:“就这么不死不活地赖上几年,这也能叫往后?”
  邵忠一愣,旋即面色微黯,垂下了脑袋:“老太爷说的是。”
  韩端礼转头看向他,冰冷的面容上,蓦地有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淡笑:“河间府那几间铺面儿,是不是也撑不住了?”
  邵忠躬了躬腰,面色越发地难看起来:“回老太爷的话,今年的账面儿确实不大好看。”
  “你上个月才回来,且说说那铺面儿的情形。”韩端礼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邵忠便道:“因我们进的货乃是次一等的,那河间府如今又时兴旁的料子花样,库里便积了些货。”
  “积了几成?”韩端礼追问了一句,神情仍旧很淡。
  “回老太爷,积了约了五成的货。”邵忠和气的脸上,再也不见了弥勒佛般的笑意,神情间也多了一份惭色:“老太爷恕罪,是小的太没用……”
  “不关你的事儿。”韩端礼打断了他,抬起手来,五指簸张、掌心向下,做了个倒扣的姿势,面色陡然森寒:“我们这是被人压着呢,你就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人家的手掌心。”
  他收回手,半握着拳头垂在身侧,神情阴沉:“人家做生意讲究个货比三家,可咱们呢?”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逼出来的,嘶哑得不成样子:“不论外头有什么新货好货,咱们都只能干瞧着,因为咱们进货的地方只有一处——就是那一位名下的商行,这也就罢了,咱们也不求什么。可是,那商行里给咱们的都是些什么破烂东西东西?”
  他像是恨极了,可偏偏神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最上等最时兴的货,咱们根本就碰不着,倒是那些卖不出去的陈货全都压给了我们,价码还比外头足足高出两成。就这样还是人家愿意赏口饭给我们吃,不然我们早就该饿死了!”语毕,他的面上便又露出了一个很凉的笑来,道:“如今那几个铺子还撑着,这还是你调度有方。”
  邵忠闻言,面上却是划过了一丝悲凉,再度将脑袋往下垂去,语声很是低微:“老太爷折煞小人了。老太爷不怪小人,小人自己也要怪自己。”
  韩端礼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房间里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数息后,邵忠佝偻着的脊背挺直了些,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深深地吐纳了一息,和气的圆脸上,蓦地划过了一分坚定:“小人细想了想,觉得老太爷说得对。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地被人拿捏着,倒不如……”
  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一双很小的眯缝眼里,在这一刹迸出了精光:“倒不如干脆重新找条路!”
  “这话很是。”韩端礼立时表示了赞同。
  他本就存着这心思,如今见身边第一得力的管事亦如此认为,那紧握的拳头便也松开了,重又负在了背后。
 
 
第143章 请去进香
 
  遥遥地望着窗格里剪出的一角天空出了会神,韩端礼方道:“此刻离着约定的时辰还早,我叫你打听的消息,你可打听来了?”
  邵忠忙躬身道:“回老太爷,小的打听来了一些。只因时间太短,消息并不是太全。”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笼里抽出张纸来,递了过去。
  韩端礼接过纸展开看了一眼,口中便吐出了两个字:“足矣。”
  说着他便将那纸拿在手上抖了几抖,似是要让那“哗啦”的声响掩去自己语中的颤抖:“破釜沉舟,在此一举!”
  说罢这话,他便将纸掷还了邵忠,发狠似地一挥手:“备车!”
  “是,老太爷。”邵忠仿佛也有些激动,白胖的脸上挣出了潮红来,匆匆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韩端礼没去看他,仍旧凝望着窗外的天空,良久后,腰背忽地一塌,仿若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空,“扑通”一声,重重跌坐回椅中。
  “破釜沉舟……”他喃喃自语地垂下了头,面上的神情时而狠戾,时而苍凉,时而又转作哀切。
  良久后,他终是举目望向窗外,两个眼珠子动也不动,眼底深处似闪动着幽幽的火,直从那窗边烧向远处,仿佛要将眼中所见的一切,尽皆烧尽。
  “兴济伯府……长公主……”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低哑干涩,那眼中火苗亦渐渐涣散,若满是灰烬的废墟般,空洞而又死寂,然却又在那死灰之中,生出怨毒的刺:“这一回……我倒要瞧瞧……你们还能不能捱得住……”
  这几个字被他极用力地吐出来,仿佛淬着极浓的黑,只这样听着,似是就能将空气蚀朽殆尽,便连那拂来的风里,好似也含了几许腐烂的气息……
  …………………………
  蓬莱县的好天气并没持续多久,不几日,便又是秋雨淅沥。
  从小蓬莱山回来后,李氏便又有些咳嗽,陈滢颇是忧心,是故那段日子除了每日的功课外,便也只在房中陪着李氏,最大的消遣便是读书。
  李恭其人陈滢虽不喜,然他藏书却极富,随身的行李中有一多半儿都是书,陈滢手上的书,基本上都是向他借的。
  李珩还是很忙,几乎没怎么来过后院,一天三顿饭都在外书房用,陈浚与李恪也被他派人拘在院子里读书,据说每隔数日还要考校一回,倒是把这对难兄难弟给折腾得够呛。
  在这期间,陈滢只见过李珩一回。
  那一日,她突发奇想,欲一晓登州府的山川地理。因通常这类书籍皆是官府所有,普通士子是根本拿不到的,于是她便去外书房寻李珩借书。
  可巧李珩正好在家。因他自己就酷爱读书,对于热爱读书的晚辈,他一向是持赞赏态度的,于是陈滢不仅顺利地借到了想要的书,李珩还温言褒奖了她几句。
  只是,他似是相当地忙,不停地有随从出入书房,向他汇报消息。这些人神情肃杀、步履矫健,一张张的字条儿或信件从他们的手上转到李珩的手中,而李珩看过之后,便会立刻将之销毁。
  陈滢见状,自知不好久呆,于是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同时亦察觉到,李珩此番潜入登州,肩负的责任只怕不轻,所图亦应不小。
  心中存了此念,陈滢当即便去了李恭处,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几个问题,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虽然李珩有心历练自己的长子,但显然还没到与他共商政务的地步。李恭可能也意识到了父亲正在做一件大事,只苦于李珩将消息封得死紧,一点口风都不肯露,陈滢的疑问,也是他的疑问。
  事情至此,陈滢便也只能丢开不提。
  她只是比较擅长探案罢了,对于朝局政事却并不精通。毕竟在现代时她也就只读到了高三,而在异时空的那个古代,她又整天忙于宅斗。若非有了梦里的那五年,这一世的她,只怕还是要走上老路。
  转眼间已是浃旬过去,天气仍旧不太好,时常阴雨连绵,所幸李氏的嗽症却是好了许多,陈滢总算放下心来,除了偶尔拉她出去散步,便只专注于自己的功课。
  这一日,母女二人散步回来,正商议过几日的采买事宜,忽见冯妈妈挑帘走进来道:“启禀夫人并姑娘,秋霏姑娘来了。”
  秋霏乃是倪氏的大丫鬟,听得来的是她,李氏便笑道:“快请进来吧。”
  冯妈妈忙去外头将秋霏引进屋中,李氏便笑着招呼她:“快进来,外头下着雨呢,这一路过来没淋着吧?”
  秋霏笑嘻嘻地回身一指:“婢子把伞架在外头了,雨也不太大,这一路又有游廊,并没淋着。”
  李氏便叫人给她拿了张小杌子来,叫她坐下说话,秋霏到底不敢,仍旧立在堂下,躬身说道:“夫人叫婢子过来传句话,后日一早去城外的鸡笼山烧香,因要早起,请姑太太并表姑娘提前预备好东西。”
  这话说得李氏愣了愣,旋即便笑:“哟,嫂嫂如何这样性急?原不是说再等等儿的么?”
  那鸡笼山正在蓬莱县西门外,山上有座清虚观,据说里头供奉的太上老君十分灵验,若是能够在每月的初一、十五、三十这三日烧上头炷香,便能保佑家中子弟学业有成。
  因李恭要参加明年的秋闱,倪氏望子成龙,自不能免俗,便动意要去清虚观进香,前些时候也与李氏商量过此事,只因天气不好才未能成行,如今她突然提起,李氏这才问了出来。
  听得李氏之言,秋霏便笑道:“夫人原也是这样儿说的,只老爷昨日突然遣人送信,道是再过几日就要启程去济南。夫人便说不能再等了,恰好大后日正是三十,便将日子给定下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续道:“夫人还说了,怕是姑太太也要烧香,便打算着在鸡笼山上住两晚。那清虚观里有专供人静修的小院儿,夫人已经遣人提前去收拾了。”
 
 
第144章 忽然来客
 
  见倪氏将诸事都安排妥当,李氏便颔首一笑:“嫂嫂到底周全,连这些都虑着了,这样儿也好,若是能赶上进头炷香,自是大吉大利。”说着她便又弯眉而笑,对陈滢道:“你四叔也是明年下场,说不得我们也要去请炷高香,大后日三十、翻过来便是初一,两个好日子连在一起,真真便宜。”
  陈励一早就定下了明年应试,李氏为他求一炷香,亦是亲人的心意,陈滢自是无可无不可。
  一旁的秋霏见了,便凑趣儿地道:“听说那鸡笼山特别有灵气呢,姑太太带着表姑娘去沾些灵气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李氏直笑,将手点着她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就想着去外头玩儿去,偏你这话说得倒吉利。”说着又掩袖道:“罢了,你回去上复你家夫人,就说我知道了。”
  见李氏应下了,秋霏又陪笑说了些话,便自去了。
  她前脚才走,李氏后脚便唤来紫绮、绛云等人,现就收拾了起来。
  因要在外头住上两晚,收拾的东西自然不少,紫绮等人翻箱倒柜,煞是忙乱,屋子里便有些站不开,李氏遂赶陈滢:“你也别傻坐着了,早些回屋收拾起来是正经,别到了临了儿手忙脚乱的。”
  见李氏心情甚好,陈滢自不会扰她的兴致,笑着辞回屋中,也自叫人收拾不提。
  很快便到了出行当日,可喜那天放了晴,灿烂的朝阳穿透重云,如一层薄薄的金红色的纱,铺散于叠满青砖的墙头,将那檐角上的占风铎也染作了艳丽的红。
  因要在山上住两晚,时间很是宽裕,所以出发的时间定在了辰正,也就是早上八点,陈滢对此很是满意,从容地做完了当日的功课,便穿戴整齐去寻李氏。
  李氏今日一早就起来了,陈滢这厢进屋,那厢她便叫人去摆饭,一面便笑:“今日真是天公作美,我正愁着下雨该怎么着呢,倒叫人备了好些雨具,现下看来怕是用不上了。”
  言至此,她便又略显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这孩子,我听说你还叫丫头把弓箭都带上了?这又不是去打仗,你带这些做什么?”
  陈滢的面上亦有了一个浅笑,道:“左右无事,又要在山上住,我就想着功课可不能落下,我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母亲可别笑话我才是。”
  李氏知道她这个女儿素来古怪,此时也只是摆手一笑:“罢了,娘不管你这些,只要你欢欢喜喜地便好。”
  这话说得陈滢莫名有点心酸,面上却仍旧擎出笑来,柔声道:“我也望着母亲每天都像今天这样欢喜快乐。”
  李氏不语,面上的笑容越发柔和。
  陈滢转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便道:“那雨具母亲要不还是带着吧,万一天突然阴了,也不怕没的用。”
  李氏笑道:“昨日暮时晚霞满天,想来这几日天气都很好,定不会落雨的。”她像是对这天气很有信心,还念了句谚语:“‘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古话想你是没听过的。”
  说这话时,明丽的朝阳掠上窗棂,恰好映出她端秀的眉眼,将她的瞳孔也映得如琥珀般透明,白腻的肌肤上仿佛蕴了一层光。
  这样的李氏,有着陈滢从不曾见过的鲜活与朝气,似是浑身上下都蓄满了力量。
  陈滢看得有些出神,思绪也不自觉飘去了远处,直到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暖意,她才如梦方醒。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我与说话你也不回。”李氏探手摸着陈滢的额头,面上飞快地聚起一丝忧虑:“若是不舒服了,今日咱们就不去也罢。”
  “我没有不舒服。”陈滢笑着躲开了李氏的手,否认了她的猜测:“我身体好着呢,只是方才见母亲今日很是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李氏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复又故意板脸道:“得了得了,就知道你言不由衷。”说着到底撑不住,掩袖而笑。
  一时早饭摆好,李氏与陈滢用罢饭,又略作收拾,便相携着出了门儿。
  此次去鸡笼山烧香,只有李恭一个男丁护送,陈浚并李恪却是留在了蓬莱县,据倪氏说,这是李珩安排下来的,为的是不叫这两个小子玩野了心思。
  陈滢对此举双手赞成。陈浚那个跳脱的性子,半真不假地,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且又一直缺乏来自于父亲的教导,陈滢总怕他长歪了。如今,有李珩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成年男子引导着他,于陈浚而言自是好事。
  母女两个来到上房,倪氏也早用罢了饭,正与李恭并李惜坐着说话,见她们来了,忙招呼她们先坐下,又叫丫鬟上茶,复又说道:“咱们且等一等再走,老爷有个至交,他家女眷今日也要去城外上香,想是过会子就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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