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一切都不与她相关了。
何君成一家到底留在了蓬莱县,一如古大福所希望的那样,虽然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他的心上人,但这个目的,却诡异地被他达成了。
李珩对此十分惋惜,曾上书为何君成乞请夺情,却遭到了驳回。
孝乃百善之首,绝不可轻易有违,且说到底,此事何君成也担着责任。以他九品主簿之职,根本就纳妾的可能,况其膝下也有两子,亦不符合“年过四十无子者可纳妾”的律法规定,可是,他却将个美貌丫鬟留在身边,留到人家青春老大、独守空闺,用意何在?
若说他没有私心,陈滢绝不会相信。
守护一个人的办法有许多,何君成选择的,却是其中最为自私的一种。在陈滢看来,李珩的请求被驳回,实是天经地义。
没有了何家车马相随,李珩此行的车队却仍旧极为庞大,仅是裴家军就有二十余,让他们路上的安全得到了最大的保障,此外,韩家也派出了以郭婉为代表的商队,落在稍后的位置随队同行。
郭婉此次前往济南,是为了给“花草精油”打开销路。
这种新奇的护肤品甫一面市,立时成为了登州贵妇们的爱物,销量涨得飞快,韩端礼自是十分高兴,于是打铁趁热,命郭婉去比登州府更为富庶的济南推广此物,自然,顺便也是为了与李家拉近关系,这也得到了李珩的默许。
如此护卫众多的车队,让陈滢生出一种错觉来,以为接下来的旅途,一定会十分地平静。
可量,当他们在黄县驿站停靠时,她却亲眼瞧见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自韩家的马车中走了下来。
“那不是明心么?”一旁的李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若非有着良好的教养,此刻的她只怕就要惊叫起来了。
陈滢亦是大吃了一惊。
明心怎么会从韩家的马车上走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明心下车之后,转身便从车中扶下来一人,那个人,正是郭婉。
看着郭婉那张风华绝代的脸,陈滢觉出了一种莫名的诡异。
如此转折,委实使人瞠目,李家诸人尽皆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儿?”愣怔良久后,倪氏方声音极低地去问一旁的李氏。
李氏又怎么可能知晓详情,闻言亦只是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怎地这丫头又去了韩家?”
自何家出了命案,李珩便又下了禁令,除开去何家吊唁了一次之外,余下的日子,女眷们足不出户,直到离开蓬莱。
而在吊唁的时候,她们分明还瞧见明心身被麻衣,帮着黄氏接待来客,如今这一转眼,她怎么像是变成了郭婉的丫鬟?
这是何时之事?
明心的出现,无异于巨石入水,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阵阵波澜。若非有倪氏并李氏严厉约束,那些婆子妈妈们只怕现就能聚在一块儿议论得热火朝天。
好在,谜底很快便揭晓了,而揭穿谜底之人,正是郭婉。
“这其实也不过一个巧字儿罢了。”坐在倪氏的马车上,郭婉的开场白轻描淡写,面上没有半分异样,说话间还不忘请倪氏并李氏喝茶:“蒙两位夫人不弃,允我上车叙话,这茶叶乃是我们铺子里新进的,两位且请尝尝。”
车轮辘辘声中,郭婉的言语犹为轻柔,仿若微风拂面而来:“前几日,我舅母去小蓬莱上香,可巧碰着了何家的那位牛妈妈,她告诉舅母说,自何老太爷去逝后,何大人十分生气,立逼着何太太把明心打发走。只这明心……委实无处打发,何太太为着此事十分烦恼,整夜地睡不着觉,头发都愁白了。那牛妈妈说到后头,便透出意思来,想请舅母帮个忙,把明心讨了去。舅母心软,且这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个丫头子罢了,便顺手将明心的身契接了。”
言至此处,郭婉便叹了一声,道:“那明心过府后,被舅母一直安排在城外的庄子里,我昨日才知道舅母买了个丫鬟,正巧我身边缺人使唤,干脆便将明心调了过来,只此事决定的仓促,不曾早早知会两位夫人,是我的不是。”说着她便执壶倒茶,口中笑道:“两位夫人莫怪,我给您二位添茶。”
此刻车厢中并无陈滢等小辈,唯李氏、倪氏与郭婉三人,此时听得这话,倪氏便将帕子掩了唇,笑道:“这又有什么的,裘四奶奶也太小心了些。”
口中虽是如此说着,可她却不露痕迹地与李氏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意味深长。
郭婉这话说得轻松,但实情必定并非如此。只是,人家把身段儿放得这样低,且还正如她所言,到底不过一个丫鬟罢了,真不是什么大事儿,她们自不会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计较。
这般想着,倪氏便又想起那黄氏来,心下倒也感慨,叹道:“说起来,那何太太也着实可怜,家里出了这么档子事儿,眼瞅着登高在即,偏又被人一棍棒打了回去,怄也要怄死了。我恍惚听人说她两个儿子又病着,那二丫头也受了惊吓,天天要喝汤药,真真是多事之秋。”
这话一出,李氏便也跟着叹了一声:“不是我多口,那何大人也委实太过优柔寡断了些,若早有这份决心,又何至于最后闹出人命来?”
她二人皆是大妇,与黄氏在立场上是一致的,因此言语间对黄氏极是同情,同时亦深觉明心得了大便宜。
原本似这般美貌的丫鬟,去处是极多的,只可惜,明心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根儿上,不仅克了何老太爷的命,连带着把何君成的仕途也给克了,你说哪个正经人家敢要她?就算卖去青楼,人家也要嫌她年纪大。
怕也只有那下三滥的地方,又或者是那一等最腌臜下等的人家,才会有胆子招惹这么个“丧门星”。可是,若真要把她往那些地方送,黄氏往后还要不要做人?何家这张脸又往哪里搁?
第215章 谁克了谁
几个人在车中唏嘘感慨了一阵子,郭婉便寻了个借口下车,那厢倪氏便拉着李氏说起了贴己话。
“要依我看,韩家怕是自己上赶着过去讨好儿的。”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拣起茶盅喝茶。
车中只她二人,她说话便没了顾忌,言语间十分地不客气。
李氏却也有同感,点头道:“嫂嫂与我想的一样。何太太想是恨毒了那丫头,却又碍于颜面不好出手,只怕心里那口气都要堵疯了,韩家这么着凑过去,却也是好。”语罢,便又叹了口气:“只明心这丫头跟了裘四奶奶,一辈子也就这样儿了,却也有些可怜。”
郭婉这一生都不大有可能再蘸,明心跟着她,也不过守活寡罢了。
倪氏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将茶盅搁回案上,拿帕子拭着唇角,不屑地道:“小姑恁是好心了。依我说,这丫头自己若是持心立定,就该主动请何太太配了人去。若不然,她狠下心去争一争,我倒也敬她有几分胆量。可她倒好,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勾着爷们儿,这就是冲着妾位去了,姨娘她还瞧不上呢。这不就是那当了裱子又要立牌坊么,有什么可怜的?”
这话用字刻薄,李氏并不敢苟同,然这语中之意,她却也不能全然否认。
“嫂嫂这话也是。这明心若是早早定下路来,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李氏叹息地说道,摇头不语。
倪氏兀自出了会神,便提声将管事妈妈唤进车中,小心叮嘱她道:“你去,找两个精明些的婆子,背底里给我悄悄地盯着那明心一些儿,别叫她近了几位爷,有什么事儿即刻来报。再,姑娘们也都看牢了,离那狐媚子远些,万不可与之说话。”
那管事妈妈忙应了,倪氏挥手命她下去,又向李氏道:“你也莫怪我严厉,实是此乃头一等要紧的事儿,旁的都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名声。”
李氏自不会有异议,倪氏便又拉着她说起别的话来,再也不提此事。
而换回自家马车的郭婉,此时亦正自满心愁烦。
“舅母这事做得太急躁了。”她蹙眉拈着明心的一纸身契,面色微有些苍白:“昨儿晚上正要睡,她突然地就把这身契往我这儿一撂,我当真是措手不及。”
若不是事出突然,她也不会直到现在才向倪氏等人打招呼,好在总算将场面圆过去了,至于后事,却让她有些棘手。
绿漪心下极是不愤,趁着此时无人,便咬着牙根儿道:“舅太太当真想得美,人情落在她身上,却把个大麻烦丢给了奶奶,她倒是一身轻松、万事不愁的,还得奶奶替她善后。奴婢委实替奶奶不值。”
说到后来,她那眼圈儿便红了,却又怕郭婉从此后与马氏生分了,便又强按下了脾气,低声劝道:“奶奶切莫与舅太太一般见识,那就是个糊涂人儿,最不经人撺掇的,指定这又是哪一路的军师想出的馊主意呢。”
马氏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婆子,惯会调三窝四,绿漪瞧不上眼,可马氏对她们却是言听计从,所幸韩老太爷夫妇还在,郭婉自己又精明厉害,这些人才没翻出花儿。
可饶是如此,这一回还是郭婉吃了个暗亏。
郭婉便叹了口气,将身契收进旁边的一只锦匣里,拿了把亮锃锃的黄铜锁给锁了,一面便摇头道:“舅母应该也不是真有坏心,就是怕罢了。”说着便低低地咳了一声。
绿漪忙递上茶盏,郭婉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又道:“舅母大约是没想那么远,原只想着在何太太跟前卖个好儿,等人真到了,舅母又不知该如何处置了,便只能要我帮衬。”
绿漪并不笨,很快便想明了其中之意,暗自恨了一声,面色铁青,却不敢再言。
倒是郭婉眉眼不动,面上还浮着一个极淡的笑,道:“那明心是个大不吉的,也只有我这样大不吉的主子,才能克化得动。”
马氏才透出意思来,郭婉立时便知晓,她这是怕明心克了自家人前途,于是才把人送到了寡居的外甥女这里来。
这世上所有的寡妇,不都是克夫之人么?再加上郭婉又是个失妇之女,这命也是足够硬了。如今多了个克主的明心,两下里倒是凑了一对儿。
郭婉被自己这想法逗乐了,“噗哧”一笑,道:“明心现下跟了我,却不知我与她到底谁厉害些?是她克我,还是我克了她?”
这话听来自嘲,即大有苍凉之意。绿漪心下极是不忍,红着眼圈儿往地下连“啐”了几声,急急地道:“奶奶可别这么说,佛祖会听见的。奶奶是天下间最好的人,定会长命百岁、一生欢喜。”说罢便双手合什,默默祝祷,面色十分虔诚。
郭婉见状,知道方才的话说得草率了,咳嗽了一声,低语道:“罢了,我也不过就这么一说,往后再不提便是。”
绿漪见她又咳嗽起来,不由那心便又提起了半颗,忙将那大盖碗里温着的参汤递了过去,柔声道:“如今有了陈三姑娘帮衬,奶奶往后的日子必会越来越好的,奶奶自己也要往宽处想才是。”
郭婉低头将参汤喝了,一面拿帕子拭唇,一面便笑道:“我本就没多想,倒是你这丫头惯会想东想西的。”
她主仆二人情分不比寻常,绿漪闻言便笑了起来,车中氛围亦不复方才惨淡。
再说笑了几句,话题便又转到了明心身上,郭婉便道:“明心之事,外祖父定是允了的,不然舅母也做不成。”
她的面色十分淡然,语声更无起伏:“等到了济南,不拘找个什么地方把人安置了,我这里也算有了交代。”
其实,她还有一语未曾言明。
这件事,韩端礼不只是默许了,甚至很可能就是他叫马氏去做的。
她的祖父这半生过得压抑,亏就亏在不该只盯着一条道儿走,如今好容易将那枷锁给卸了去,他自需多多交好各方人士,这何君成与李珩关系极近,他帮着解决何家的麻烦,便是希望李珩念他的好。
思及至此,郭婉便轻轻摇头,自语地道:“不过是换了一条枷锁罢了,外祖父……”
她叹了一声,没再接着往下说,只垂目盯着脚边的那只锦匣,思绪仿佛飘去了极远的地方……
第216章 请拉车帘
却说这一路,众人晓行夜宿、诸事顺遂,倒是半点麻烦都没遇上,而被倪氏视作大敌的明心,则更是连面儿都没露。郭婉对此的解释是“明心得了不能吹风的病,只能在车中静养”,就此得来倪氏好一通夸赞。
由此可知,明心在黄县的出现,不过是郭婉给倪氏她们打个招呼、知会一声罢了。她深知倪氏等人心中所思,因此招呼打过之后,便又把人给关起来,不叫其出来惹人厌。
裘四奶奶如此知情晓事,即便出身低些,倪氏也还是极为欣赏的,且对方又将那才出的几品“芳露”赠了好些,纵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李氏亦称其不凡,倪氏看郭婉便愈加顺眼起来。
半个月后一个微雨的黄昏,马车抵达济南府,众人在城门处分作两路,郭婉自有韩家管事前来接洽,而李珩之母——李老夫人,也早在两个月前便住进了知府官邸,这几日皆派了管事在城门处候着,此刻那管事亦自迎了过来。
透过薄薄的雨幕,陈滢掀开车窗处的锦帘向外看去,便见李珩父子正立在车下,与一个样貌精干、穿灰布衫的男子说着话。
“这是齐管事,是祖父身边最得用的。”李惜在一旁介绍地道,说话时两个眼睛亮晶晶地,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城门。
陈滢点头不语。
李氏也曾约略提过李家的情形,陈滢知道这齐管事名禄,乃是李家世仆,从小便跟着外祖父李缜当书僮,如今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小公子成了老太爷,齐禄也成了大管事。
与齐禄简单的聊了两句,李珩便又命车队启程,马车缓缓驶过高大的城门,进入了济南城。
因要接手公务,李珩会在半道儿拐去府衙,一众女眷则是会在仆役的护送下直达官邸。
陈滢还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的济南。
这座历史上著名的古城,在这个时空亦同样令人印象深刻。高大的城郭庄严肃穆,整齐的灰色墙砖堆叠出雄浑的气韵,当马车自城门洞下驶过时,陈滢恍然有种于历史中穿行的感觉。
入城之后,却见宽阔的马路以大块石板铺就,其市面繁华不输盛京,却又有着一种前者所欠缺的朴拙之气。马车驰入道中,沿路时可见柳、偶遇秋花,虽非书中描写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之景,可其沛然悠远的况味,却又远甚于纸上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