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山东人实在,在蓬莱我可没这感觉,如今这济南府倒是让人觉出点儿这意思来。”李惜在旁摇头晃脑地说道,一时又叹:“可惜下雨,瞧也瞧不尽兴。”
陈滢未曾说话,眉心却蹙了起来。
繁华的大街上车来人往,男女老幼皆有,可若是细细观察,便会发觉,路上行走的女子多为妇人装束,年轻的姑娘不能说没有,但却极少。
李惜很快便也发现了这一点,便拿胳膊肘拐了拐陈滢,笑嘻嘻地道:“表姐快瞧呀,这里的姑娘们出门儿穿得可真严实。”
李惜所谓的严实并非指的衣裙。时至初冬,人的衣裳本就厚重,这无可非议。李惜所奇者,是那些年轻女子的长幂篱,那厚密的纱罗重重叠叠,直拖到地,连脚面儿都盖住了,根本就瞧不清姑娘们身上的衣着。
“真真和京里不大一样。”又看了一会儿后,李惜便再度说道,语气中还是多为好奇。
便在此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车窗前,把李惜吓了一跳,身子朝后便仰,还好被陈滢给扶住了。
“姑娘们还请把帘子合上。”那窗外之人恭恭敬敬地道。
李惜立时便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微有些着恼,嗔怪地道:“常妈妈你也真是的,突然就窜出来了,直唬了我一跳呢。”
那常妈妈便赔笑道:“奴婢给姑娘请安,惊着姑娘是奴婢的错儿,姑娘万莫恼了去。”
这些仆役皆是李家的,李惜个个皆熟,此刻便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下去吧。”
那常妈妈闻言,却是并未离开,继续赔笑道:“姑娘们且把帘子放下,奴婢这就去。”
李惜便有点儿不大乐意了,不耐地道:“我们就看看罢了,又没下车,常妈妈快去便是,很不必你来多管。”
李惜平素极得李老夫人宠爱,言语间自不会那么客气。
常妈妈如何这知这小祖宗是得罪不得的,只她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莫恼,奴婢一会儿自己掌嘴去。只这济南府和别处不大一样,姑娘还是请听奴婢一句话,把帘子合上吧。”说到最后,语意极是哀恳。
李惜皱起眉头,还欲再说什么,陈滢却轻轻拍了拍她,上前把帘子拉上了,一面便道:“妈妈去吧,我们知道了。”
常妈妈大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去了,李惜便撅着嘴一脸地不高兴,坐在那儿生闷气,大约是气陈滢不肯帮她。
陈滢既觉好笑,又是无奈,遂上前拉她的手道:“你方才许是没发现,那外头有好些行人对着我们的车指指点点的,常妈妈也为难。”
李惜闻言,不由便恼了,也不去生陈滢的气,只掐腰道:“这些人管得真宽,我自瞧我的,关他们什么事?”
“自不关他们的事,但有些人就爱管这些。”陈滢摸摸她的头发,语声轻柔:“想必此地民风十分古板,常妈妈也是好心。”
纵然她并不认同这样的民风,甚至对此嗤之以鼻,但同样地,她也不愿意为难这些无辜的下人。
这本就是时代使然,与个人无关。纵使她自己愿意飞蛾扑火,却也不能强拉着旁人认同于她不是?
马车很快便到了地方,李惜也抛开这些烦心事,开开心心地下了车。
她自小就在李老夫人身边长大,祖孙二人感情极深,如今将要见到祖母,她自是欢喜不禁,下车后那嘴巴就一直翘着,两眼都放出光来,一个劲儿地催促陈滢快些。
陈滢由得她拉着往前走,待坐上那青帘小轿时,便掀开轿帘四处打量。
第217章 悲乎喜乎
知府官邸共有四进,风物俨然,气韵十分端凝,建筑风格尤具当地特色,一应楼台亭阁、轩室厅院,或疏阔、或雅致、或沉静、或雍容,却唯独欠缺了几分灵秀。
在一众丫鬟仆妇的围随下,众人在垂花门前落了轿,陈滢凝目看去,便见贯穿府邸中轴线的那条石路尽头,翘起了一片飞檐。
“瑞藻堂”,正是主院上房,乃李老夫人居处。
到得此处,李氏头一个便红了眼眶。
一行人沿石路前行,未走出多远,一个年约四十、穿墨绿长比甲的妈妈便迎了出来,揉着眼睛便要屈身见礼。
倪氏忙抢上前去扶起她来,含笑道:“齐妈妈快起吧。”
李惜便在旁轻轻地告诉陈滢:“这是齐禄家的。”
陈滢“哦”了一声,玩笑地道:“多谢表妹解惑。”
李惜心下大是得意,眼睛都笑得弯了,那厢齐禄家的便又上前给李氏见礼,两个人皆是红着眼圈儿,齐禄家的不住去拭眼角,道:“听说老爷和姑太太今日到,老太太天没亮就起来了,主子们快请进吧,老太太正等着呢。”
李氏此时神情激动,也顾不得旁的,当先便提步往里走去,众人紧随其后,穿小径、上台矶,转过那石青色香云纱六扇素面儿围屏,待看清那堂上端坐着的白发老妇时,李氏脚下微顿,旋即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膝行向前颤声道:“不肖女见过母亲。”
李老夫人早已眼圈通红,颤巍巍叫了声“阿璎”,人已是离座而起,也不需人扶,便自踩着那脚榻走了下来,拉过李氏便一把搂在怀中,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我的儿”,李老夫人边哭边唤,直哭得气促声咽,那倪氏的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自李氏出嫁后,李老夫人便再没见过自己的女儿,李氏这些年在国公府形同守寡,那日子该是何等难熬,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要一想起,便心如刀割。
母女二人哀切的哭声,直叫众人无不落泪,陈滢亦是心潮起伏。
倪氏陪着掉了会儿眼泪,方哽咽着上前劝道:“老太太还当顾惜身子,万莫要再哭了,若是哭坏了可怎么着呢?小姑一时也不会走,且要在家里住好些日子呢,有的是时候说话儿。”语毕又去拉李氏:“妹妹也快起来吧,你这身子本就不好,别再哭出病来,叫老太太难过。”
那厢齐禄家的并几个积年老仆也过来相劝,李老夫人并李氏方渐渐地收了泪,又有丫鬟婆子捧来热水并干净的帕子,服侍主子们净面洗手,众人这才归座叙话。
陈滢立在李氏身侧,不着痕迹地向上望去,便见她这一世的外祖母年约六旬,肤色白润、双目有神,生了一张不见棱角的圆脸,与李氏倒有三分相似。
她身上着了件银灰色蜀锦袄儿,下系着石青潞绸马面裙,勒着抹额、戴着云肩,通身都是气派。
此时,李老夫人仍旧在以帕子拭泪,说道:“盼星星盼月亮地才等着你们来了,我这会子心里才安静些。”
她尚还不知蓬莱县发生的事,李珩根本就没敢告诉她,倪氏自也不会去提,只上前替李老夫人斟茶,笑道:“老太太福气大、造化大,有您在千里之外镇着,咱们大家都平安康健,这都是托您的福。”
这话说得李老夫人笑了起来,一面那眼泪却还是止不住,便道:“就属你最会说,闹得我又哭又笑的,还好都是一家子,若叫外人瞧见了,可不得笑话儿了去?”
倪氏便作势横眉道:“媳妇倒要瞧瞧有谁敢笑话老太太,老太太且告诉媳妇,媳妇打上门去。”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知道这是倪氏哄李老夫人欢喜呢,李氏亦将那愁绪尽敛,跟在旁边凑趣儿说话,不多时,李老夫人那眼圈才终是不红了,将那帕子也收了起来。
倪氏此时便笑道:“老太太也别难过了,您瞧瞧,下头这一溜儿整整齐齐的孩子们,都还没给您见过礼呢。”说着又佯叹:“唉,可见您是有了女儿忘了孙儿了,孩子们当真可怜见儿的。”
此言一出,李老夫人便作势向她手上拍了一记,笑嗔道:“你也是个当娘的了,在我跟前儿还这么着。”
话虽这般说,心里到底是欢喜的,便笑眯眯向下头地招手:“你们都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包括李恭在内的一众晚辈们这时才上前见礼,早有丫鬟摆上了锦垫,只众人尚还未跪,李老夫人便连声叫起:“都起来吧,这一路都走累了,到了我这儿可别拘束了去。”
众人依言起身,躬腰见礼已毕,那厢倪氏便点手叫了陈浚与陈滢过来,笑着向上道:“这两个老太太都是头一回见的,快仔细瞧瞧。”
李老夫人早便瞧见了他们,便命他们近前来,一手一个拉着细瞧,先赞陈浚:“好个清俊的哥儿,把我们家两个小子都比下去了。”转首又去看陈滢,笑道:“这孩子好干净模样,一瞧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
老人家是头一回见外孙子并外孙女,直是眉开眼笑,看着两个晚辈的视线中满满皆是慈爱。
李惜这时候便挨了过来,向李老夫人身旁一歪,不依不饶地道:“老太太都不疼人家了,孙女儿都站半天了,老太太也不来与孙女儿说句话。”
李老夫人最宠的便是她,她这一撒娇,老人家整颗心都要化了,搂着李惜便笑:“就知道你这小猴儿坐不住。”
一时间,满屋子皆是笑声,李老夫人心怀大畅,便命齐禄家的捧了匣子出来,予了一众小辈见面礼,其中陈滢兄妹得的礼最重,陈浚是一套前朝孤本并两套上好的笔墨,陈滢则是两副羊脂玉簪子并一个宝光四射的金项圈儿。
李氏连声道“太重了”,李老夫人便笑:“这是头一回与孩子们见面儿,可不能太简薄了去。”到底命陈浚兄妹收了,众人方重新归座说话。
第218章 京城来客
倪氏向李老夫人略诉了些别情,又将那蓬莱风物说了一遍,李氏亦在旁搭腔,话不多时,李老夫人忽地似是想起什么,向额上轻拍了一记,说道:“啊呀,瞧我这记性,有件事儿还没与你们说,这么一混倒险些混忘了。”
倪氏便问:“老太太欲说何事?”
李老夫人先没说话,只笑看着李氏,好一会儿后,方缓缓地道:“你夫家来人了。”
这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国公府派人过来瞧瞧,亦是题中应有之意,李氏便起身问道:“却不知来的是哪位妈妈?如今在何处?”
李老夫人面上笑意不减,眼神却是微微一闪,道:“来的可不只有妈妈,还有两个姑娘家。”
此言一出,包括倪氏在内的一众人等,尽皆怔住。
李老夫这话听来古怪,何以除了管事妈妈之外,还有什么姑娘家前来探望?
这是哪里的礼节?
李氏张口想要说话,李老夫人便笑着朝她摆摆手,道:“我也不与你们打哑谜儿了,来的这妈妈我本就识得,便是那罗家的,只那姑娘来历不凡,正是你的两个侄女儿,在你夫家一个行二、一个行四。”
房间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国公府的二姑娘与四姑娘,便是陈湘与陈涵姐妹。
她二人怎么跑到济南来了?
此事此消细细一想,便不难觉出其中蹊跷。
一时间,屋中诸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人开口。
陈滢此时亦是蹙起了眉。
且不论这姐妹二人为何而来,仅止是陈涵出现在这个家里,便可以想见,往后的日子,必定安生不得。
李氏显是被这消息震得呆住了,直愣了好一会儿后,才如梦方醒,“哟”了一声道:“哟,二丫头并四丫头怎么就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老夫人便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陈湘姐妹是十天前突然抵达济南的,护送她们来的是国公府四老爷陈励,陈励还带来了国公爷并许老夫人的信。
许老夫人在信中十分客气,只说久闻济南李氏诗礼传家,族中向来建有女学,山东又是个人文荟萃之地,故此将两个不成器的孙女送过来,在李家女学中附学。
在信的末尾处,许老夫人又轻描淡写地道“三郎媳妇一向身子不好,如今正在家中养病,如今犯了时气,整日昏睡,恐耽误了几个女孩子们的教养,故遣两孙女附学李氏”,最后还客气地表达了歉意,道“冒昧而来”,请李老夫人海涵云云。
彼时,陈湘与陈涵就立在这瑞藻堂的堂下,眼巴巴地瞅着李老夫人读信,李老夫人纵使知道这里头有问题,也断做不出当场把人赶走这样的事儿来,只能将二人安置了下来,且还不好随便安置,而是必须好生好气地对待。
好在此行还有个罗妈妈,她本就是李氏的陪房,李老夫人与她亦是多年主仆,陈湘姐妹忽至济南的详情,李老夫人自可以向她打听。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人家并未在堂上明说,只含混地一语带过。
除此之外,李老夫人又道那国公府四老爷陈励十分知礼,只在李家歇了一晚,便说要去外头寻访旧友,顺道儿就往盛京赶,次日便告辞而去。而在临行之前,陈励又拿出一封信来,却是许老夫人专程交予李氏的。
“……那信便收在我那里呢,过会子叫人拿给你。”李老夫人说得有些口渴了,一面端着茶盏喝茶,一面便如是说道,算是为这段讲述画上了句号。
李氏此时心中直是五味杂陈,面上却还十分镇静,只低眉敛袖地道:“叫老太太费心了。”
陈湘与陈涵被遣来山东,原因不言自明,必是在盛京城里呆不下去了,出来避风头的。而许老夫人之所以没有选择田庄,而是选择了济南府,想来还是一种警示。
若非李氏执意要带着陈浚兄妹探亲,陈湘姐妹自也不会跟过来。许老夫人这是拿着两个大活人,来给亲家提醒来了。而在提醒的同时,她老人家却又把罗妈妈给送了过来,这便是一种宽和的表示,意在告诉李氏,她尽可以在济南住些日子,国公府并不介意。
这便是公府夫人的手段,刚柔并济,既叫人感动,又叫人惕然。
此刻,听得李氏所言,李老夫人笑得一脸恬淡:“这有什么费心的?我正愁着家里人少,不够热闹,如今却好了,我也不怕没人陪我说话解闷儿了。”
言至此,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还有件事儿我忘了说了。湘丫头她们才一来,我便着人给你们送信儿去了,只那时候你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两下里走岔了道儿,你们便没接到信,也是不巧得很。再,罗家的这几日有些水土不服,我命她躺着养病,等她好了,你们再见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