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宝珠从那天起就一直不高兴。徐氏舍不得她,每晚让宝珠留在自己房里睡。江家一众人都对她万分尊敬,江宝珠也察觉出来了,因为太子,她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夜晚寂静无声,天上悬挂了几颗寥寥无几的星子。屋里炉火正旺,暖烘烘的发着香气。江宝珠像是个钻进洞里的仓鼠似的钻进被窝里,手里紧紧的搂着徐氏的胳膊。
徐氏躺在一侧,温柔着注视着女儿。一张小脸儿上缀着两颗水汪汪的眼睛,睫毛也长,小鼻子小嘴儿,怎么看怎么好。徐氏想起宝珠刚刚落地的时候,裹成一个团子,脸上也皱皱巴巴,黑黢黢的。当时徐氏还奇怪,怎么生下来的小娃娃这样丑。可是姑娘长大就是快,仿佛一眨眼,人已经亭亭玉立,是个貌美的大姑娘了。
想到这里,徐氏不得幽幽的叹了口气。
江宝珠仰起头来,白皙的小脸儿一直往徐氏怀里蹭。她想起了白日里别人的话,什么太子妃,什么太子的。于是就开口问:“娘亲,什么是太子妃?”
徐氏噎了一下,才缓缓说:“太子妃就是太子的妻子。以后是要继承大统做皇后的。”
江宝珠眨着眼睛,她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妻子是什么?”
她生性迟钝,幼时掉进过冰水里,脑子受了刺激。徐氏心中悲伤,女儿这样的天真性子是万万不适合做太子妃的,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结果会这样。
这样想着,徐氏抬起手臂将江宝珠耳畔的发丝细细的挽到耳朵后面。“妻子就是女人和男人一辈子长相厮守,患难与共。就像娘亲和爹爹一样。”
江宝珠觉得自己开了窍:“那太子妃就是要和太子长相厮守,患难与共了?”
又想到太子阴鸷的眼眸,江宝珠变了脸色,使劲儿摇头:“我不要做太子妃!那天他骗我说教我背千字文,还掐我的腰!掐的可疼了,我腰上的肉都青紫了……”
徐氏一个激灵,撩起宝珠的里衣来看。白皙的细腰左侧的确有几块铜板大小的痕迹。徐氏是深闺妇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怪癖,也从未听说过太子竟然如此放浪形骸。
可是,那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徐氏不禁叹气,把宝珠身上的被子又细细的掖了掖,沉声说:“珠珠,这话不能乱讲。除了我,你还对谁说过?”
江宝珠想了想,除了娘亲她并没有同旁人讲,便认真摇了摇头。
徐氏放下心来,继续叮嘱:“你今天记住,这话不能随便乱讲。旁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江宝珠瞪着眼睛,满眼不解的问:“娘亲,可是我真的不想。为什么都挣着抢着做太子妃?”
徐氏轻轻的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解释道:“太子便是皇家。皇家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无数人的尊敬与仰望……”看着女儿迷茫的神色,徐氏又笑了一声:“做太子妃,你便有数不尽的栗子糕,白玉丸子糖,金丝镶玉点心……”
徐氏的前半句话宝珠听不懂,后半句话听的一清二楚,她眼睛瞬间亮了,一连串的问:“糖?真的?栗子糕?数不尽?”
徐氏笑着点头。
江家哪里都好,可就是这点不好。总不让她吃糖,说是坏牙。没想到做了太子妃还有这样的好处,江宝珠心里偷偷乐开了花,搂着徐氏的腰喊道:“那我要做太子妃,我要吃数不尽的栗子糕。”
徐氏暗自叹气,抬手悄悄的抹掉眼角一滴混浊泪水。宝珠这样天真,一朝嫁入东宫之后不知道要受多大的委屈,她又从未领略过人间的残忍,只好这样诓了她,日后再想办法细细劝解才行。
江宝珠心里忽然开朗,那个太子有多可怕也不怕了。人哪里有栗子糕重要呢?大不了就被他掐,为了栗子糕也忍了。她便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够嫁进宫里。
徐氏不知道宝珠心里的小算盘,继续说:“珠珠,你长大了,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娘亲不求你人前显贵,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快快乐乐。嫁了之后做什么事之前都要想着些,想想对错。实在过不去了就问问身边信的过的嬷嬷,和娘亲写信也成。在外边受了委屈……”
烛火摇曳,腊泪已经半干。屋外传来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徐氏垂眸,看见宝珠已然入睡。睫毛轻颤,呼吸平稳。她心底不是滋味,这样心大的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一朝入皇宫,究竟是福是祸。
第二日,沉闷许久的天气终于放晴。积雪在日光的照射下愈发刺眼,江宝珠用了早膳之后去私塾里。
这下子和之前一点都不一样了。李弄荷,王水榭他们大气都不敢喘,夫子也小心翼翼,生怕惹了这个未来的天之娇凤。倒是诸睿阴着个脸,自宝珠来了之后连一个正眼都没有。
足足憋了两个时辰,诸睿忍不住了,拉着江宝珠的手跑到了梅园里。
红梅开的正好,白色之中一片红云。香气暗溢,在冰天雪地里愈发甜蜜。宝珠穿着鹅黄色衣袍,站在红梅树下比那花蕊还要娇媚。诸睿不自然的抬头看她,亘着脖子问:“江宝珠,你真的要做太子妃?”
江宝珠点了点头。
看她一点迟疑都没有,诸睿更加生气,质问:“为什么?是因为他是太子么?是因为荣华富贵么?”
宝珠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回答:“因为他长的很高大。”
听见江宝珠这样回答,诸睿受伤了,他黑了脸,迟疑三秒又小心翼翼的看着宝珠道:“我也会长高的,再等两年。”
你长高同我有什么关系?宝珠心里奇怪,紧了紧帽子开口:“还有什么事吗?没有事情我就回去了。我还有书要背呢。”
诸睿急忙扯住宝珠的袖口,还想说什么。他急得眼角都红了,一直开口询问:“你说的是真的?就因为他高?江宝珠!你怎么能这么肤浅!”
宝珠瞧他奇怪,随手折了枝梅花送给他:“冰天雪地的你发什么疯?快上课了,回去吧。”
说完便甩开了诸睿的手,转头向回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诸睿难过的倚在了地上。他心里又急又恨,急得是宝珠为什么如此肤浅,恨的是自己为什么这样矮小。连大哥的肩头都不到。
诸睿蹲在雪上正闹脾气呢,一只小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6章 年关围猎
诸睿阴着脸回头骂:“有没有点眼力见儿啊?没看见小爷正伤心着的吗?滚滚滚!”
一个脸上挂着梨涡的小胖姑娘手里拿着糖葫芦歪头看他。小姑娘的视线看的诸睿红了脸,他便拍拍手站起来俯视她,问:“你是谁?是私塾里的学生吗?”
小胖姑娘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把手里的糖葫芦塞给诸睿,一溜烟儿跑走了。
诸睿看着手掌心里的糖葫芦挠了挠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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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这一年年底江家格外热闹。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要出一位太子妃了。
天还没有蒙蒙亮,闻梦就和长嬷嬷在厨房里忙活。把准备好的鸡鸭鱼肉贡品都放置好,年关之前要祭祖用。
这几天天气转好,日头放晴。连一直在城外庵里养着的老夫人都坐马车回了江家。老夫人自从丈夫仙逝之后便离开江府,有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
那庙在城南,离京里有些距离。马车自上午就往江家走,到了傍晚才到家。一到家门口,一大干丫鬟婢子便出门行礼迎接:“老夫人辛苦了,欢迎老夫人回家。”
“都起来吧。”
“是。”丫鬟婆子们依次恭敬退下。
江远政走在两个夫人前面,满脸笑容的恭敬扶着老夫人的手臂走进大门里。
江老夫人放置好东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探宝珠的消息。
之前别人都喜欢江府伶俐的大小姐,但老夫人偏偏不一样,一向十分待见自己可爱的二孙女。宝珠听见祖母叫,便飞一般的扑到老夫人怀里:“奶奶!我好想你!”
宝珠今天穿了喜庆的绯色对襟夹袍,换了讨喜的元宝鬓,斜斜的填了个白玉兰簪子。跑过来的时候腰肢款款,脚步轻盈,带来一阵淡淡香风。江老夫人慈眉善目,伸出手捏了捏宝珠的鼻子:“都是大姑娘了!”
江远政咳嗽一声,宝珠连忙寻了个椅子坐下。闻梦给几个人填了茶水,在一旁垂头立着。
屋里炉火正旺,倒不觉得冷。老夫人喝了口茶水,开口问道:“圣旨是怎么说的?”
“回母亲。”江远政恭恭敬敬:“圣旨说十五之后进宫面圣,命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我们珠珠便可入东宫了。”
老夫人放下茶杯嗯了一声。她虽说年老,但脑子里并不痴傻。珠珠虽说年轻娇媚,但这京城里年纪轻轻又容颜美丽的适龄女子多了去了,太子为何会看上她?
思及至此,老夫人不禁微微叹气。又想起来了另一个孙子和孙女,便问:“宝月和翊儿如何了?”
刘氏吸吸鼻子,用手绢抹了抹眼角:“翊儿还好,私塾夫子都夸呢。就是我们可怜的宝月,年纪轻轻……”
老夫人虽说在庙里,但消息也灵通。知道江宝月生了病,也别无他法,只能开口:“养着吧,养着吧。”
再看宝珠做太子妃这件事情。怕是太子年轻,要随便娶了个好打发的女子做幌子。怕就怕宝珠往后的日子不好走。
老夫人心中感慨,便晃了晃手:“今日到这里吧。我也乏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议。后个就要祭祖了,你们一个个的可得长点心眼。”
“是。”丫鬟婆子齐齐应允,悄声退下了。江远政也去了书房,徐氏刘氏回了各自的厢房准备过年的东西,宝珠左看右看,最后跟着闻梦在厨房里晃来晃去。
闻梦轻笑:“小姐,今儿个怎么没去私塾?”
宝珠寻了个甜食碎嘴吃进嘴里,嘟囔着回答:“快要过年了,就不用去了。”
闻梦心中感叹。小姐这样一个天真可爱的性子,又怎么可能能在东宫那种深不见底的地方谋生呢?她是这样想,可宝珠到全然没有发愁,心大的很,脑子里只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有数不尽的栗子糕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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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下了早朝,将诸祁叫到养心殿里。
殿内燃香,侍卫整齐立在殿外,面色严肃。屋里几个貌美的婢子守在门边,不敢轻易抬起眼皮打量。
殿外北风烈烈,里面却极其暖和。但皇帝心中没那么轻松。一来是这个顽石般的大儿子的婚事,二便是朝堂之上的琐碎东西惹人心烦。
“祁儿,决定了?非她不娶?”皇帝沉声问。
诸祁立在金銮座下,眼里无波无澜。
皇帝知道这个儿子不听人劝,便继续说:“不是朕逼你。你可知道你的太子妃千人之上,未来是要做国母的。江家二小姐脑子不灵光,如何继承大统?”
诸祁行礼,目光依旧坚定:“她无需千人之上。我护她便是。”
这个小子打小就是八头驴拉不回来的倔性子,看诸祁这样坚定,皇帝便没话可说了。诸祁能正常娶了亲就是烧高香,要感谢列祖列宗的大事情。皇帝自知老了,也不要求旁的东西了。
“江家二小姐江宝珠合时进宫面圣?”
一旁立着的李公公连忙作揖:“回陛下。定的日子是正月里十五日。”
皇帝捋了捋胡子:“也快了。祁儿,你做什么朕都支持。放心去吧。”
诸祁放下心来,刚要谢恩。皇帝想起什么似的:“江南那边来消息了?”
诸祁点头。狭长的眼眸里晦暗不明,似乎带着对那帮乌合之众的鄙夷。他沉声道:“是。来了一封信。宁德顺驻守江南,信里写的是民风淳朴物产富饶,背地里不知道做了什么勾当。”
说这话时,这位年轻的太子眼底流露出内敛的光芒,再细看,光芒转瞬即逝。皇帝眉头紧锁,诸祁立即跪下请旨:“父皇。儿臣自有办法。”
宁德顺一族在朝为官三代,一直暗暗囤兵买马,他这人老奸巨猾,在朝廷上有几分势力。没成想掉去江南之后仍不老实,诸祁讽刺一笑。
第二日。年关将至,皇家按例去城东秋山围猎。皇亲贵胄,世家大臣纷纷前往。冬日里的肥兔子,黑狐狸早已经养了满身的膘,拔下皮来做大衣正好。
山上白雪已化,入目皆是秋色。皇帝骑着汗血宝马,身后跟着诸祁,诸睿。护国公裘海正以及骠骑大将军王凛驾马护于两侧。再后面,是无数身披金甲的将士侍卫。东风烈烈,吹的旗子飞扬。
皇帝开口:“看这江山万里,不知是祖先废了多少功夫才打下来。如今太平盛世,民风和顺,自朕往下,更要守住基业。只愿我大晟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诸祁率先开口:“父皇英明。吾皇万岁。”
千军万马垂头而跪,厉声高呼:“愿吾大晟朝国泰民安,千秋万代。吾皇英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声音震天。
皇帝颔首:“今日冬猎,你们都不要退。我大晟朝自古便称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今儿个朕倒要看看,那个勇士能够拔得头筹。将士们,出征!”
诸祁早就看见三里开外一只灵鹿。白绒鹿皮保暖,送给某个人做褂子正好。诸祁皱眉,拉开弓箭。紧紧绷起的箭弦蓄势待发,全身肌肉亦似箭弓似的紧紧绷起,瞄准,松手,箭在弦上,利刃刺破空气,百步穿杨,嗖的一声直插灵鹿脖颈。
诸祁坐于烈马之上,身后是大晟朝的浩浩河山。他年少轻狂,身份又尊贵。眉眼之间满是桀骜。
皇帝拍手叫好:“不愧是吾儿,好箭法!”
汗血宝马脱缰而出。一时间山林当中鸟物皆惊,只回荡着浩浩荡荡的马蹄声。
这场冬猎收获颇丰。
直到山林里起了薄薄的雾气,皇帝才吩咐众人各自为战,不必集合。
诸祁想起一双眼睛,心中发痒。牵着烈马刚要转身,一个英俊青年驾马接近。
此人身材高大,却又形神妍丽。若不是穿着男子衣袍,还以为是女子。他便是护国公裘海正嫡子裘凛,精通兵法,一直受圣上重用。
诸祁和他,算是铁哥们儿。
裘凛笑嘻嘻的驾马赶上了诸祁,打趣道:“太子爷今儿个这么着急,这是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