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琅听他如此言说,便知是默许了,心中雀跃,欢喜道:“谢谢阿爹。”
说完,又极殷勤的让开路:“阿爹先走。”
谢偃摇头失笑,站起身来,绕过桌案,正待出门时,目光却忽然顿住了。
谢华琅在他身侧,微垂着头,内室里虽然掌着灯,但也不算十分明亮,故而也不曾察觉到他身体骤然的僵硬与面上一闪即逝的惊骇。
“枝枝,”谢偃捉起她腰间玉佩,声音隐约发涩:“这块玉佩——你从何处得来?”
谢华琅见他握着那玉佩细看,有些忐忑,也不曾注意谢偃此刻有些奇怪的神情,支支吾吾道:“他给我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生。”谢偃面色如常,心中却慌乱如潮,勉强自持,道:“给你的时候,他没说什么?”
谢华琅想了想,道:“什么都没说。”
谢偃将心底的惊涛骇浪压下,平静道:“那他为什么要送你玉佩?”
“他那么闷,也不爱说话,我们见面,都是我在说,”谢华琅想起此前之事,仍有些好笑,道:“后来我生气了,说以后不要理他了,他就给了我这块玉佩。”
谢偃静静看她半晌,忽然道:“你说,你哥哥见过他?”
“嗯。”谢华琅想提高情郎在阿爹心中的印象,忙不迭道:“哥哥那么挑剔的人,都说他很好呢。”
谢偃嘴角抽动,背对女儿,笑的咬牙切齿:“是吗。”
谢华琅尤且未觉:“是呀。”
今日是十五,谢家长房的人照例聚在一起用晚膳。
女眷在时,席间是不谈政事的,按照先前惯例,往往都有说有笑,气氛和睦,然而今日不知是怎么了,谢偃沉着脸,一声不吭,其余人自然也不敢开口。
谢朗犯的事府中人都已经知晓,三娘近来早出晚归,被叫到书房中去,也没瞒过别人,卢氏见丈夫默然不语,免不得温言劝慰:“三郎年少,轻狂些也是有的,他也有分寸,从没闹出过什么大事,玉不琢不成器,你别太忧心。”
谢偃面对满桌珍馐,真有些食不知味,停了筷子,道:“不是因为这个。”
他既停了筷子,其余人也赶忙搁下,谢偃摆手道:“我今日没有胃口,你们照常用便是,不必理会。”
“阿爹明日还要上朝,不用晚膳怎么行?”谢徽莞尔道。
她肖似生母,原就是十分小家碧玉的相貌,谢家熏陶使然,仪态也好,颇有些婉娩柔则:“三娘有了心上人,这是好事,又是两厢情愿,阿爹不必介怀。”
谢偃心中郁结,想的是谢家来日应当如何,哪里有心思应对这些小女儿之间的机锋官司,瞥她一眼,淡淡道:“吃的你饭去。”
谢华琅原还在观望,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其余人也是忍俊不禁,唯有谢徽面色微红,有些讪讪。
谢华琅身侧是她的幼弟,谢家最小的郎君谢玮,今年才十岁,见状奇怪道:“阿姐,你们在笑什么?”
“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谢华琅挑眉道:“只管笑就是了。”
谢玮道:“可我笑不出来。”
“这也简单。”谢华琅伸手过去,在他痒痒肉上挠了一把。
谢玮最是怕痒,身体哆嗦,险些歪倒,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此外又是求饶。
“好了枝枝,”谢允目光含笑,轻声责备道:“家宴之上,不许胡闹。”
谢华琅这才勉强停了手,看也不看谢徽僵硬中带着窘迫的面庞,伸筷去为谢玮夹菜。
他们几人胡闹时,谢偃便静静看着,却没制止,等谢允出面劝和,方才将目光转到长子身上,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阿允啊,”谢偃别有深意道:“你可真是你妹妹的好哥哥。”
谢允听得怔住:“阿爹?”
淑嘉县主悄无声息的握住了他手,悄悄打量公婆神情。
谢偃笑了两声,却不再开口了。
再到这场家宴结束,都没人再说话。
……
既然是十五,谢偃自然是去正妻处歇息,卢氏散了头发,自女婢手中接了汤药饮下,方才打发她们退下。
她还不算老,保养得宜,望之不过三十模样,尽管如此,也不是适宜生产的年龄了,为了身体康健着想,生下幼子谢玮之后,卢氏便开始服用避孕汤药了。
若在人前,卢氏会给丈夫体面,跟他站在同一侧,到了此时,倒不必太过拘谨:“老爷今日在宫中,也不知受了多大委屈,直到回府,说话都阴阳怪气的,先是训了枝枝一通,又当着全家人的面下阿允脸面,现下还板着脸,是不是在想,该从何处开始责备妾身?”
谢偃叹道:“那是你不知道,那两个混账东西惹了什么祸事回来。”
卢氏爱护儿女,闻声蹙眉,袒护道:“阿允惯来谨慎,枝枝素日里也很少与外人交际,只是会会情郎,能出什么乱子?”
“能出的乱子大了!”谢偃声音高了,在夜里显得太过刺耳,他反应过来,压下声音:“你知道枝枝去会的情郎是谁吗?”
卢氏毕竟是女流,很难理解前朝诸事,闻言神情微顿,下意识道:“那人不好吗?”
谢偃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好!龙章凤姿,好极了!”
卢氏先前见女儿遮遮掩掩,其实也有些忧心,只是不曾提罢了,听丈夫如此言说,释然之余,又觉欢欣:“你既说好,那自然是真的好了。枝枝有个好归宿,我也能安心。”
“妇人之见!”谢偃气道:“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卢氏见他如此,心下一沉:“是谁?”
谢偃在内室转了几圈,满心纷乱,却说不出口,只抬手上指,以此示意。
卢氏心中霎时间一片雪亮:“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偃神情含怒,道:“枝枝并不知晓,我不怪她,可你的好儿子,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卢氏登时惊住,无言以对。
“阿湘,我不仅是阿允和枝枝的父亲,还是谢家的家主,我要考虑的事情,也从不局限于自己的儿女。”
谢偃长叹口气,上前去拥住她,低声道:“陛下无子,原本意欲过继,枝枝若是嫁过去,宗室带来的的阻力可想而知。她若无子,来日择选新君,必然已经长成,说不等还会年长于她,怎么会敬重并非生母的她?她若有子……”
他再度压低声音,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山陵崩的早了,便是幼帝,谢家便是外戚,郑后前车之鉴在前,陛下果真不会有留子去母之心吗?”
“我倒觉得,你有些杞人忧天了。”卢氏原还惊骇,现下回过神来,却是笑了。
她温柔环住丈夫腰身,声音低柔:“倘若枝枝有子,陛下照看皇子到长成呢?”
谢偃叹道:“怎么能将未来,寄予在虚无缥缈的猜测之上?”
“你先前所说的那些,又何尝不是猜测?”卢氏莞尔,轻轻道:“世间总有人运道差,但也有人运道好,你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那样的幸运,便不会落到枝枝身上?”
谢偃有些意动,然而理智犹存,摇头苦笑道:“荒唐。”
“荒唐与否,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而要看陛下怎么做,难道你还能几日之内另选女婿,将枝枝嫁给别人?”
卢氏笑道:“陛下若是有心,必会使枝枝无后顾之忧。”
“男人,哼。”谢偃闻言冷笑:“只看周幽王便知道,一旦被女色冲昏了头脑,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卢氏只是笑,却没再说话。
“我也是见到陛下赠与枝枝的玉佩,方才得知此事,”谢偃忽的叹一口气,望向妻子,低声道:“那曾是太宗文皇帝的爱物,乃高祖所遗,被他赐予先帝,后来,先帝又赐给了今上,我曾在先帝身边做过郎官,故而识得。”
谢偃忽然有些感慨,叹道:“我猜,陛下是真心的。”
第15章 寿宴
谢偃被卢氏开解几句,勉强安心几分,相携安置,一夜无话。
谢家规矩很严,何时晨起,何时歇息皆有定律,这日清早,谢允将将起身,便有侍从来请,说是老爷与夫人有话同他讲。
“是出了什么事吗?”淑嘉县主递了一盏温水过去,叫他润润喉咙,:“昨夜阿爹的神情,似乎不太对。”
“我也不知道。”谢允亦是不解。
淑嘉县主有孕四月,肚子已经隐约有些凸起,谢允扶她到塌上坐了,低声道:“你再歇一会儿,别累着自己。”
淑嘉县主向他一笑,温柔道:“好。”
谢允走了,淑嘉县主便在塌上躺下,却没有多少睡意,她的乳母秋娘自门外入内,见她醒着,低声道:“县主,再有七日,便是汉王的七十寿辰,您可要去吗?”
汉王已经是古稀之年,当然不可能是今上的兄弟,事实上,即便是先帝,也要唤他一声皇叔。
他是高祖的幼子,太宗文皇帝的幼弟。
昔年郑后称帝,践踏皇祚,汉王心中愤恨可想而知,日夜咒骂不休,郑后颇为怀恨,口称匹夫,势要杀之,然而汉王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辈分比先帝还高,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后不得不忍下,好吃好喝的供着。
等到今上继位,对这位年高德劭的叔祖十分敬重,汉王府的门槛,自然也水涨船高了。
“去吧,”淑嘉县主略加思忖,道:“我小的时候,阿娘曾带我拜会过汉王,他待我挺好的。”
秋娘应一声“是”,又道:“昨日御医来给县主诊脉,县主又请他去给柳氏瞧瞧,后来您同郎君一道去用膳,我便没来得及同您讲。”
谢家每逢初一十五行家宴,然而侍妾是没有资格出席的,谢偃的侍妾如此,更不必说谢允的侍妾了。
淑嘉县主对此不太感兴趣,掩口打个哈欠,道:“如何?”
秋娘道:“怀像倒是还好。”
淑嘉县主道:“那就叫人好好照看着吧。”
“柳氏月份与县主相仿,产期怕也与县主相邻,”秋娘眉心含愁,隐约有些不悦:“倘若县主生女,她却举一男……”
“我腹中生出来的,即便是女郎,也是谢家这辈头一位,柳氏不过婢妾,就算生十个儿子下来,又能如何?”
淑嘉县主轻抚肚腹,恬静神情中是母亲特有的温柔:“那也是郎君的孩子,阿澜我都不曾动,更何况是婢妾之子。”
“是。”秋娘应了一声,忽然顿了顿,神情有些微妙:“还有就是,隋家人回京了。”
这个隋家,自然是指谢允先前妻室出身的隋家。
“隋闵能力是有的,不然也做不了封疆大吏,”淑嘉县主并不觉得奇怪,低头抚了抚腕上玉镯,道:“门下省侍中李营年迈,即将致仕,隋闵既回来,想会填他的缺。不必理会。”
秋娘见她不欲再提,便顺势转口:“汉王生辰,夫人与二夫人势必是要去的,大娘与三娘也会随同,县主暂且歇着,奴婢差人去问她们当日衣衫钗环。”
“也去问问二娘吧,”淑嘉县主坐起身来,神情有些讥诮:“她年岁到了,心里怕也急得很,有这等机会,怎么会不去?”
秋娘心领神会,又道:“三娘只比她小几个月……”
“三娘倒很有胆气,”淑嘉县主执起手侧金柄玉扇,随意打了几下,轻笑道:“她虽不曾直言,话也含糊,但我猜测,那人必然有难以出口之处。年少时遇见心仪之人,大概会将满腔孤勇都拼上……”
……
谢允到了卢氏院中,刚进内室,迎面便砸来一只茶盏,他暗吃一惊,慌忙躲开,却听谢偃厉声喝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