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沿袭了父亲的体弱,林婉的身体也不是很好,老永仪侯夫妇怜惜自幼丧父的孙女,便格外宠爱些,永仪侯从兄长那儿承袭爵位,对这侄女也格外关照,长此以往,便有些娇气。
这原也同谢莹无甚相干,只是赶得不巧,林婉对宁国公府的世子关城一见倾心,非要嫁过去不可,但宁国公府又不傻,谁愿意平白娶一个病秧子?
说的难听点,要是没两年就并病故了,有她这个原配梗在那儿,高门大户的正经女郎,谁愿意嫁过去做继妻?
要知道,继妻虽也是妻,但在原配面前,仍旧是要行妾礼的,要是原配再留个嫡子嫡女,那嫁过去可就难做了。
故而永仪侯府略提了提,那边便给否了。
林婉自然是不甘心的,但也没有办法,可巧有日出门上香,见到谢莹与关城相谈甚欢,便意会到别处去了。
可实际上,谢莹也冤枉的很,谢令是关城的坐师,她见到了总不好避开,大庭广众之下,又有诸多仆婢在,寒暄几句怎么了?
后来谢家为谢莹相看人家,选中了永仪侯世子,两家觉得合适,便交换八字,定了婚事,谢莹与关城是彻底不可能了,林婉心里却总觉得有个钉子,每次见了,总得刺一刺她才好。
没出嫁的女郎,在娘家都是极为贵重的,更别说她是永仪侯胞兄唯一的骨血,谢莹免不得要让一让,好在女郎总有要出嫁的时候,到时候哪里管得着娘家堂兄的事儿?
如此一来,谢莹对于她有了婚约这事,倒是衷心高兴。
这样的场合里,谢莹不想吵闹,林婉也不想闹大,转向带路的卢家女婢,她笑吟吟道:“再过几月,那便是我嫂嫂了,能不能给挪个位置,叫我们临的近些?”
这样的事情,女婢当然是无权做主的,谢莹右侧是元娘、宪娘,左侧是定远侯岳家的女郎岳瑶,她倒和善,笑着起身,挪了位置。
林婉连声谢她,又向岳瑶一侧的女郎行礼,求道:“我今日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表姐同行,女郎宽宏则个,委实多谢了。”
那女郎便也起身挪了,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便厚颜自诩一回。”
其余人都笑开了,谢莹也在笑,目光在林婉身后一瞟,便见立了个年轻女郎,相貌艳美,衣衫华贵,眉黛画的很长,抬眼看人时,很有些娇妩之态。
谢莹心中有些疑窦,却拿不准林婉想做什么,见她将表姐安置在自己身侧坐下,方才落座,便更奇怪了。
林婉的生父体弱多病,京中高门当然也不太愿意将家中女儿嫁去,林家也知道,所以林婉生母的门第并不高,虽是江南巨富之家,但并没有人在朝中任职,家中的女郎们,也就更不可能进入谢莹所在的交际圈了。
谢莹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没有开口,林婉兴致倒很好,同其余几个女郎说的兴起,娇笑声像是鸟鸣,清脆极了。
她说话的时候,那表姐也不做声,只笑吟吟的听着,见谢莹看她,笑问道:“怎么了?”
谢莹手中团扇轻摇两下,道:“早先倒没有见过你,有些眼生。”
“我叫幼玉,别人都唤我玉娘,女郎也可以这么唤我,”她道:“我早先在家中,前些日子才上京,难怪女郎不认识我了。”
谢莹轻轻“哦”了一声,有些惋惜的道:“贺州出桂香荔枝,我最是喜欢,只是人在长安,即便吃到,也不新鲜了。苏轼讲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倒有些羡慕你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玉娘闻言失笑,道:“来日女郎到贺州去,我叫人备上一筐,管教你吃个够。”
谢莹也笑了,只是神情有些冷淡:“我记错了,盛产桂香荔枝的不是贺州,而是象州。我生在长安,记错也就罢了,你家世代生活在贺州,怎么会记错?”
玉娘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僵住了,即便是擦了胭脂,也遮不住她面颊上的灰白之色:“是、是我记错了,盛产桂香荔枝的是象州,连日赶路过来,头脑都糊涂了……”
“你又说错了。”谢莹淡淡道:“贺州与象州都不产桂香荔枝,我随口说了唬你的。”
这一回,玉娘却是彻底慌了,被她冷淡目光打量着,一不小心,将跌下座去,那华服的衣袖太宽,连带着茶盏也落下去,堪堪撒了一身。
这变故来的突然,小厅中人都吃了一惊,内室中霎时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的投了过来。
林婉早先顾着同其余人说笑,却没注意到这茬,见状蹙眉道:“莹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即便是看不起我外祖家,好歹也给永仪侯府留些颜面吧!”
谢莹面笼寒霜,将手中团扇丢下,指了地上狼狈不堪的玉娘问:“她是谁?”
听她这样问,林婉便软了三分,嘴硬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我舅舅家的表姐,你将人害成这样,我都不知怎么同舅母交代了。”
谢莹瞥她一眼,站起身,冷冷吩咐道:“去请永仪侯夫人来!”
其余人听她这样言说,便知是要将此事闹大的,却不知内中如何,一时面面相觑。
谢莹身后的女婢却不理会这些,屈膝施礼,便要离去,林婉猛地拉住她,口中喝道:“不许去,你还嫌丢脸丢的不够吗?!”
“丢的不是我的脸,是你的脸,还有永仪侯府的脸。”
谢莹不让分毫,瞥一眼已然站起身却仍旧难掩狼狈的玉娘,她冷冷道:“让侯府通房到邢国公府的寿宴上,堂而皇之的与一众闺秀同坐,你在打谁的脸?”
此言落地,小厅中有转瞬安寂,旋即便喧腾起来。
林婉面色涨红,强辩道:“你少胡言乱语!”
“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你自己清楚,”谢莹淡淡道:“等永仪侯夫人来了,事情更会清楚。”
“去请永仪侯夫人来,”她吩咐自己的女婢,又向一侧的卢家仆从道:“再请伯母与贵府的世子夫人来。”
林婉原本只想羞辱谢莹一通,悄无声息的将这事办了,按照她的想法,谢莹先前没见过林崇的几个通房,今日见了也认不出,说不定还相谈甚欢,等来日嫁到永仪侯府去,那才有乐子看呢。
退一万步讲,今日是邢国公夫人的寿宴,她即便认出来了,也不敢闹大,非要生生吃这个哑巴亏,憋屈一整日才行。
林婉自觉想的周全,却不料谢莹这样豁的出去,竟敢将此事闹大,登时便心慌了:“你是诚心要叫府上难堪吗?!”
谢莹没有做声,懒得同她争辩,反倒是宁远侯府先前让座的女郎岳瑶上前,手指哆嗦,指着玉娘质问道:“她是林家府上的通房?”
林婉嘴唇嗫喏的动了动,却没做声,显然是默认了。
“我好意退避,你竟敢如此羞辱!”
岳瑶面色涨红,怒极反笑,吩咐身后仆婢道:“定远侯府的颜面,不是谁都能折辱的,林姑娘没有规矩,自有你家长辈管教,但区区婢妾,也敢压到我头上,却不能这么算了。给我掌她的嘴!”
侯府嫡女出门,身边自然是有人的,她既吩咐了,便有人上前去执行,毫不客气的赏了玉娘一通耳光。
林婉并不将玉娘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将她带到这儿来。
来日谢莹嫁入永仪侯府,认出她后,必然少不了磋磨,说到底,林婉也只将她当成一件羞辱人的工具罢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坐视玉娘被公然掌嘴。
被打的不是区区一个婢妾,是永仪侯府的颜面。
“得饶人处且饶人,”林婉示意仆婢上前将玉娘拉开,勉强扯出个笑来,道:“阿瑶,你打也打了,差不多就好了,真伤了两家和气,未免不美。”
“跟我谈得饶人处且饶人?”岳瑶冷笑道:“你也配!”
不只是她,先前为林婉让座的女郎也是面色不悦,玉娘被林家人拉起来,脸也肿的没法儿看了。
没人还有心思用膳,齐刷刷停了筷子,目光都在场中几人身上打转,林婉脸上实在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卢氏与世子夫人、永仪侯府人三人,便是在此时过来的。
今日是邢国公夫人的寿宴,邢国公府又是东道主,场面上闹成这样,世子夫人是最适合开口问的,虽然早就听谢莹遣去的女婢说了原委,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是要不偏不倚为好。
“这是怎么了?”世子夫人含笑问道:“是否是府上招待不周,怠慢了诸位娇客?”
林婉面色难堪,不好开口,谢莹倒是愿意言说,却被人抢了先。
“今日是有恶客登门,与府上并无干系,”岳瑶整了衣裙,上前见礼道:“永仪侯府的女郎带了表姐来,说想挨着未来嫂嫂坐,我与五娘便挪了位,哪知林家这样尊贵,连府中一个通房,都要同我们平起平坐。”
方才被她提起的五娘也讥诮道:“府中也忒薄待亲眷,长房女郎的母家表姐跟了世子,再不济也要做妾,怎么没名没分的做了通房,说出去叫人好看不起。”
这二人只一席话,就将原委说个清楚,世子夫人面色便不太好看了,转向永仪侯夫人道:“夫人还带了别的客人来,怎么也不早说?”
永仪侯夫人活了一大把年纪,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事到如今,她也不曾推诿狡辩,面带歉然,向卢氏与世子夫人屈膝施礼,恳切道:“今日是林家失礼,以至于闹成这样,阿婉做出这种事来,也是我有失管教,望请两位恕罪。”
“邢国公府不愿惹是生非,但也不至于被人欺辱到门上,今日贵府女郎叫府上通房与一众女眷同坐,是羞辱在座的所有人,也是在践踏邢国公府,府上招待不起这样的宾客。”
世子夫人语气温缓,内容却很犀利,招呼管事嬷嬷前来,吩咐道:“送林家女郎出府,也请那位通房离去,从今往后,再不必登邢国公府的门。”
今日邢国公夫人寿宴,宾客何其之多,就此被赶出去,怕是再没脸见人了。
林婉软了语气,哀求道:“叔母!”
永仪侯夫人从没丢过这样的脸,因为丈夫自兄长身上接了世子之位,连带着她也对寡嫂和侄女多有退让,却不想今日闹出这等事来,颜面扫地之外,哪里还有脸开口劝说,吩咐身侧人时,几乎掩盖不住语气中的厌恶:“送她回去!”
林婉被人强行带走了,玉娘自然也一样,没有人提及应当如何处置她,因为今日之后,她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
世子夫人没再开口,永仪侯夫人又向岳瑶与五娘行礼致歉:“府上失礼,冒犯二位女郎,明日必然登门致歉……”
永仪侯夫人是长辈,声名向来很好,主动向后辈行礼,岳瑶与五娘也不好再捏着不放,心中毕竟膈应,勉强道:“登门便不必了,只请夫人好生管教府中人便是。”
永仪侯夫人尊荣半生,为人处世向来挑不出错,今日被晚辈说到这儿,心中情绪翻滚,当真窘迫难堪,只应道:“好。”
她们说话的时候,卢氏已经到了谢莹近前,仔细打量她上下,关切道:“还好吗?”
谢莹向她一笑,神情恬淡,只是眼底余怒未消:“我很好,伯母不要忧心。”
卢氏也是女人,对于侄女的怒火,更能感同身受,谢家三个女郎,只论心性,最好的便是谢莹,其次才是谢华琅,今日之事委实不是她看不开,而是林婉太欺负人了。
谢莹若是没能分辨出来,今日同那通房同席而坐,言笑晏晏,来日嫁到永仪侯府去见了,真是能活生生怄死人!
别说是亲身经了,哪怕现下想想,卢氏都觉得恶心。
谢莹这桩婚事原是谢偃与谢令协商之后定下的,可到了这会儿,距离婚期不过几月,她忽然有些迟疑,到底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永仪侯夫人是个好相处的,永仪侯同谢令私交也不错,只是今日之后如何,就很难说了。
谢家两房十分亲近,从无龃龉,谢莹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虽说是侄女,但心里是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婚嫁对于女郎而言,便是第二次投胎,照眼前这局势,真嫁过去了,怎么能叫人安心?
心中这样想,她面上便透露出几分,甚至于没有遮掩神情中的不悦。
“林夫人,”卢氏淡淡一笑,道:“令侄女生母尚在,自有母亲管教,今日之事,也应同夫人无关,不过,也请夫人代我向令嫂带一句话,她的家教,我实在是不敢恭维。”
永仪侯夫人理亏,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儿,更是难堪,只得道:“是。”
卢氏轻轻颔首,又道:“今日之事,实在不该再闹大了,否则,对谢家不好,对林家不好,对东道主邢国公府也不好,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