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吉一边说一边哭,语气诚恳,像是恨不能将李家都整个献上。
萧弋早料到他会如此,因而也不觉惊讶,便始终坐在榻上,目光冷淡地瞧着他。
这李家是太后的走狗,也是一群真小人。
何为真小人?便是做起小人的勾当来,坦荡大方。要他们剥下脸皮,屈身谄媚,是很容易的事。这样的人,说白了便是奔着有利可图的地方去。
可这样的人也极好。
因为但凡你身上有利,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化作你手中的利剑,指哪儿便向哪儿而去。
这李天吉也实在是个人才,一番话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哭,竟是哭足了两炷香的功夫。
里头的杨幺儿都觉得这人真吵了。
外头的萧弋这才启唇,道:“李大人的诚心,朕已经知晓。”
李天吉这才敢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哭肿的眼,殷切地看着萧弋:“皇上是原谅臣的过错了?”
萧弋却没接他这句话,而是道:“宅子可收拾出来了?”
李天吉忙点头:“已收拾出来了,仆役皆已备好。”
萧弋道:“明日巳时五刻,你等在杨宅前等候就是。”
“是,是!”李天吉叩头拜谢:“多谢皇上。”
等李天吉再抬起头,他方才注意到,旁边隔着一道珠帘不远的地方,摆了一张桌案,而那桌案后还坐着人,竟是个熟面孔!
叫人见之忘俗!
李天吉心头一震,忙又低头弓腰乖乖退下,不敢再多瞧一眼。
待出了涵春室老远,李天吉方才抬手抚胸,暗道,原来先前见她时,仍不算最美。如今在皇宫中将养了些时日,染得贵气,兼又面上气色大好,再换一身贵人打扮,哪怕不是钗环满头,也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只一眼就仿佛要醉了去。
……
李天吉吁出一口气。
是他看走眼了,这般女子,纵使天生痴傻,不善讨好哄诱人的事,却也比其他人强过百倍。想必皇上也是这样想的,才真准备起了大婚。
也是。
若他身边有这般模样的人,哪管心智深浅,只恨不得一切都给了她才好。
李天吉悄悄地想。
而后他加快了步子,速速离开了这里,像是生怕被别人看破了他那点心思。
萧弋起身,撩起珠帘,绕到了杨幺儿的身边,问:“方才好看吗?”
杨幺儿摇头。
不好看的,那个男人。
“那盯着瞧了那么久做什么?字都写完了?”萧弋的语气沉了沉。仿佛又回到了杨幺儿初见他的那个时候,面容阴翳、冷漠。
但杨幺儿是瞧不出这些的,她只当自己偷懒,惹得老师生气了。便忙低下头,抓着笔开始写。她也不敢答萧弋的话,实在又软又怂。仿佛要多写两个字,才敢开口似的。
萧弋盯着她动作,那宣纸上早染了墨迹,她袖子上也是,但她浑然未觉,还一本正经地写着字——
先歪歪扭扭画个月,再歪歪扭扭画了那么大一个“窈”字。有多大呢,大抵有她的掌心那么大了。画起来她自个儿还觉得累得紧。毕竟字大么,费的力气也多呢。
萧弋:“……”
他夺了杨幺儿手中的笔。
杨幺儿呆呆抬头望他。
这下好了,脸颊上也蹭着墨迹了,要是再添两笔就成猫儿了。
萧弋吩咐宫人:“打水来,给姑娘擦脸洗手。”
宫人应声退下。
杨幺儿这才终于察觉到,自己好像是沾了点墨。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又扯着袖子看了看,顿时坐直了身子,抿着花瓣似的唇,继续不吭声。
“方才瞧什么?”萧弋问。
显然这个问题还没翻篇呢。
杨幺儿眨了下眼,慢吞吞地措着辞,道:“他,李,很久,很久之前,见过。”
她少有说长句子的时候,一则是没养成开口说话的习惯,二则措辞对于她来说太难了。难得说了这么长串,还是因为说起了李天吉这么个东西。
萧弋眼底微冷。
杨幺儿:“嗯?”
好像更生气了?
她四顾茫然。
萧弋伸手拿走了面上的那张纸,上头全是杨幺儿那难看的字,混着一些墨迹。一眼看去,实在乱糟糟得不忍直视。
萧弋居高临下地看着杨幺儿,道:“明日送你出宫,字先不必练了。”
“练的,练的。”杨幺儿乖乖地说。
“出了宫没有朕教你,如何练?”萧弋口气略缓,又道:“只管吃喝养着身体就是。那宅子大得很,倒方便你四下走走,好好玩乐。”
杨幺儿仍旧面露茫然。
萧弋话音一转,却是道:“不过再大,又如何与皇宫比?”
杨幺儿这句倒是听明白了,这儿更大的意思罢?
于是她点头:“嗯。”
他的目光突地定在了她的面庞上,她坐在椅子上,脸微微仰着,眼底天真澄澈,面容却姣好如花。
萧弋突然问:“见过京城什么模样吗?”
杨幺儿摇头。
京城什么地方,她都不知道。
“待出宫住进了新宅子里,你可以叫李家人陪着你在京中走一走,日后未必见得到市井的景象了。他们盼着与你交好,定会悉心对待你。如此你也可好好玩上几日。”萧弋道。
这句话实在太长了些,杨幺儿听得脑袋昏昏。
又是新宅子,又是李家……挤在一堆,倒叫她分辨提炼不出里头重要的词句了。
刘嬷嬷在旁边见状,上前笑了下,道:“皇上,姑娘哪里懂得这些?去了新宅,想必是一句话也不晓得提的。”
萧弋道:“你同她一并去,她燕喜堂中伺候的人,也挑上两三个。你亲去挑。她什么都不懂,想来也不知晓自己身边的哪些人可靠。”
“是。”刘嬷嬷躬了躬身,道:“那老奴这就去?”
“去罢。”
刘嬷嬷看向杨幺儿:“那姑娘……”
萧弋却道:“虽是听不大懂,但该教的总是要教的。”
刘嬷嬷笑着点头:“皇上说的是。”
说罢,刘嬷嬷就退了出去,往燕喜堂去了。
萧弋再度看向杨幺儿,道:“若是李家给你东西,你就悉数收下,叫刘嬷嬷替你收着。多贵重都不必怕。”
他顿了下道:“他敢给,你就得敢收。”
杨幺儿点头。
这句明白的,收东西,伸手就是了。
“举一场大婚,倒是你比朕更有钱了。”萧弋摸了摸她头顶的发旋儿。
礼部抬纳彩、大征之礼前往杨宅,可都是从国库出的。这小东西,从山野乡村出来,先是分了永安宫的首饰,又得了李家的讨好,眼下还要再得一笔,倒是摇身一变,成了最有钱的人。
杨幺儿听见了有钱两个字,又想到了前头收东西的话,只当他说的都是李家要给的东西,想了想,唇一动:“分你,分你。”
萧弋:“……”
他勾住她的下巴,细长有力的手指按在了她的唇上:“话是不能乱说的。懂得吗?”
杨幺儿:“?”
第25章 出宫入宅
她的唇软得很。
萧弋捏了一把, 但随即便飞快地收回手, 叫宫女赶紧端着水上前, 先给她擦擦脸。
“蹭了朕一手的墨。”萧弋低头,从宫女手中接过另一张湿了水的帕子,仔细擦了擦。
那头宫女也蹲下身,开始给杨幺儿擦脸、擦手。
“姑娘不如沐个浴罢?将身上的衣裳也都换了。”
“去罢。”萧弋道。
宫女听了令,便带着杨幺儿去沐浴了。
那厢刘嬷嬷也来到了燕喜堂。
她已然是燕喜堂的常客,燕喜堂的宫人们从原先的战战兢兢,到了如今, 已经能力求心态平稳了。她们哪里知道,一会儿又要稳不住了。
春纱和另一个小宫女,笑着迎上了刘嬷嬷,口中亲近地喊着:“姑娘不是在皇上那里吗?嬷嬷怎么来了?”
刘嬷嬷扫过他们, 道:“将伺候姑娘的宫人都集中到这里来。”
春纱浑身一紧:“嬷嬷, 可是出了什么事?”
“自是好事。”刘嬷嬷脸上有了点笑模样。
她板起脸来时, 比秦嬷嬷的威力可大多了,见她这样,春纱才觉得心又落回去了。她心道, 自己果然还是太胆小了些,总得想想法子, 练得大胆才好,不然以后在姑娘身边, 岂不是个拖后腿的?
没一会儿的功夫, 宫人们便被集中到了刘嬷嬷的面前。
刘嬷嬷问:“常伺候的是谁?”
春纱便点了几个人出来。
“姑娘更喜欢谁?”刘嬷嬷又问。
这个问题, 却把春纱难住了。她瞪大了眼,心说,这是要挑姑娘喜欢的宫人出来,赏赐啊还是挨罚啊!
“要选几个随姑娘出宫小住几日,既是贴身伺候的,总得挑姑娘愿意亲近的才行,除此外,也须得手脚勤快,有几分能干才行。”
春纱恍然大悟:“奴婢和小全子是最早跟在姑娘身边,想来是能跟着姑娘去的,除此外,还有两个宫女平日里总伺候姑娘,手脚俱都勤快。有一个,进宫前还念过几本书呢,比奴婢要聪明。”
刘嬷嬷将春纱说的几个人都叫了出来,仔细问过了话,方才道:“那就你们四个了,走时,皇上必然是要拨两个侍卫的,这样便齐全了。过去了还有仆役等着呢。”
春纱忍不住问:“好好的,怎么要出宫住?”
她脑中倒是已经联想到了,有人要迫害姑娘,于是不得不将姑娘暂且迁往宫外等等情景……
刘嬷嬷摇头:“真是个傻丫头,姑娘住在宫里,如何举行大婚?”
春纱先是一愣,而后狂喜不已,面上的笑容掩也掩不住:“多谢嬷嬷指点,奴婢知晓了,奴婢知晓了!”
燕喜堂这边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住在燕喜堂次间的蕊儿自然也知道了。
她从门内出来,便瞧见刘嬷嬷正同春纱说这话,宫人们站了一圈儿。蕊儿心中一动,莫不是在挨罚?今日也迟迟不见杨幺儿回来。是她犯错了?
蕊儿一时间直觉松了口气。
幸而她搬走得快,她就知道,与皇上挨得越近,便越容易触怒皇上。
那头刘嬷嬷说完了话,便带着春纱几个走了。
蕊儿一时间有些茫然惶恐,生怕自己也遭了罪,但一面又忍不住生出些欢欣来。杨幺儿纵使傻,可她好看啊,比自己同芳草都要好看。如今芳草没了,杨幺儿若是也挨了罚,岂不只剩下她一个?
她又想起之前刚进宫时,永安宫里的嬷嬷同她说:“皇上年少,还未立后纳妃,加上你们,才不过三名女子,一旦承宠,便能得名分……”
蕊儿舔了舔唇,喉头有股蠢蠢欲动的欲望在叫嚣。
因着这一出,蕊儿搬到燕喜堂来,怎么也同杨幺儿说不上话,就连其他宫人都待她分外冷漠的失落感,已经从心头消散掉了。
她关在屋子里,甚至开始琢磨下一步怎么办才好……
还不等她琢磨出个结果来,只听得一阵嘈杂声近。
蕊儿起身朝外看去,便见起先随刘嬷嬷离去的宫人们,这会儿竟是拥着杨幺儿回来了。
杨幺儿立在中间,半点损伤也无,反倒更显熠熠生辉。
她身上还有什么变化……
是,是了……她身上的衣裳换了。
蕊儿记得清清楚楚,她走时身上穿的明明是琥珀色的短衫,象牙白的长裙,待回来时,却变成了藕色短衫、火红长裙,那裙子红得扎眼,实在漂亮极了。
蕊儿不由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打扮。
颜色都是偏白、偏灰,因为她尚没有资格穿这样漂亮、颜色鲜艳的衣裳。
这下只要长了眼的,都能瞧出来这杨幺儿不仅没挨罚,恐怕还是受了宠了。
蕊儿顿觉喉咙里又干又哑,那些蠢蠢欲动又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她定然是承宠了!
不然为何去时一套衣裳,回来时一套衣裳!
一定是这样……
蕊儿满心的野望,就被这么一条火红的裙子给戳破了。
这厢春纱也在问呢:“姑娘去时穿的不是这个衣裳,怎么换了一身?”
“脏了。”杨幺儿细声说。
“脏、脏了?”春纱面皮一红。
“墨汁,沾了。”杨幺儿指了指袖子。
春纱:“……原来是这样啊。”她面皮更红了,有些羞愧,自己对着姑娘这样一张天真无邪的脸,怎么能满脑子都是龌蹉?
“明日得早起,奴婢们伺候姑娘歇息吧。”
杨幺儿点头。
因杨幺儿早睡,这边也早早灭了灯火。
蕊儿正悄悄盯着呢,见灯火都灭了,显然今日是累坏了。蕊儿拢起眉,心下觉得遗憾,又觉得嫉妒。如此这般不服气地盯着杨幺儿那厢,盯着盯着,蕊儿便支着桌子睡着了。
等她第二日醒来,便又想瞧杨幺儿今日还出不出门,若是不出门,她就上门讨教一下接近皇上的法子,若是出门了……那,那也只有等着了……
蕊儿这一等,便等了当日黄昏。
她哪里晓得,杨幺儿一早便带上宫人,到了宫门口,而萧弋分给她的两个侍卫,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这一行人缓缓出了宫,朝着静宁巷而去。
杨幺儿乘坐的马车,乃是宫中制造的,外头挂了朱红色帷帘,上刺“晋”字,马车顶镶以明珠,马车旁垂以金穗子。
但凡脑子和眼睛没有出问题的,瞧上一眼便知道这是打宫里出来的,是贵人,不可招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