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马车行出宫门,萧弋便将车厢的帘子卷了起来,春风拂面而来,杨幺儿刹那便清醒了。
她从萧弋怀中坐起来,顶着散乱的发髻,扒拉着窗户朝外看去,低声问:“今日做什么?”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但意外的是,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十分顺畅。
杨幺儿自己丝毫未觉,还眼巴巴地盯着外头的铺子,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笔墨纸砚的,有卖糖葫芦、火烧、馒头的……还有街头酒楼飘来阵阵酒香气。
萧弋盯着她的目光却是动了动,他定定看着她,压下心下骤然翻涌起来的心绪,低声道:“幺儿可有什么想买的?便叫马车停住。”
杨幺儿抬手便指了指一家书斋,一眼望过去,便能瞧见里头摆着的书,密密麻麻。
但指完过后,她却半晌都没有听见萧弋的声音。
眼瞧着马车就要开过去了,杨幺儿有些急了,连忙出声:“要去那里,去买书!”
萧弋这才嘴角翘了翘,冲外头的赵公公道:“停下。”
赵公公立即就让赶马车的小太监停住了。
见马车停住了,杨幺儿的眉眼这才舒展开了来,同时一手扣在了车帘上。萧弋从背后伸出手,将车帘卷起来,当先越过杨幺儿下了马车,而后再转身向她伸出手。
杨幺儿乖乖搭上了他的掌心,微微一用力,便撑着借力下了马车。
这段时日里,她大半都是在宫中度过的,不然便是在路途之中,挤在马车里。
待重新走到京城的街头,杨幺儿自然雀跃不已。
杨幺儿今日出宫又并未梳妇人髻,而是梳起了少女惯爱梳的双环髻。
瞧她东张西望的情态,倒真似还未出阁的女孩儿一般。
这头萧弋头戴玉冠,但头发也未完全束起,也是一副谁家小公子的模样。
他伸手牢牢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人多,当心走丢。”
杨幺儿点点头,手指反扣住了萧弋的手背。她的手指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道,但却让萧弋有种被抓住了的感觉,他的嘴角立时就又往上翘了翘。
转瞬,二人便进了书斋。
那掌柜的迎上前来,忙笑着道:“姑娘,公子,要购什么样的书?”
萧弋面色冷了冷。
这掌柜着实差了些眼力见,便连他们是夫妻也瞧不出来。
萧弋低头粗略扫过一眼,书名过于浅显,无意义,同宫中藏书比较起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只是到底不好扫了幺儿的兴,萧弋这才只是抿住了唇,并未多说什么。
杨幺儿如今能识得的字已经不少了,这儿的书,她基本上都能认明白。
她微微俯身,凑近了去瞧,低声念:“书生……风月事……”
再看第二本:“闺中记……”
“怡红……春情……”
打从杨幺儿念出第一个名字开始,萧弋便觉得听着不大对劲了。而后越往下听,就越是不对劲。
萧弋脸色微寒,一把扣住了杨幺儿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那掌柜见状,冷汗便下来了,忙道:“姑娘家瞧瞧这些读本便是了,方才那些话本,都是京里年轻公子爱买的。”
“我要这个。”杨幺儿指住了那本《书生风月事》。
掌柜小心翼翼地瞥了瞥萧弋的面色,道:“姑娘,姑娘不如先同您的兄长说一说?”
这京中有些高门大户的姑娘,都是极为奔放,如孟萱者不仅带府中豢养的乐伎出门,也会偶尔买两本风月话本,只是她们买的比年轻公子们买的要收敛得多了。
因而杨幺儿想要买下,掌柜倒并不觉得诧异,他只怕这位年轻公子心有不满……瞧瞧后头跟着的那些人……个个都凶恶得很,若是砸了他这铺子怎么是好?
这厢萧弋闻言,却突地挑动了一下眉,神色也刹那舒缓了下来。
兄长?
若他当真是幺儿的兄长,便该自她幼时,将人养在身边了。还可瞧她年幼时是什么模样……
萧弋淡淡道:“那便收起来吧。”
杨幺儿闻言,当即便回头瞧了瞧他,眼底带着点点光芒,似是在笑。
萧弋登时心情更好了,转头命赵公公上前给钱。
身后跟着宫人们,便都当做没瞧见皇上同皇后买了什么一样,默默低下了头。
那掌柜呆了呆,赶紧让伙计将书包起来。
而萧弋心情大好了,再瞧那些书便也不觉得厌烦的,反倒想到了另一出妙用。
于是他眸光一动,道:“都包起来。”
掌柜又是一愣,愣怔怔地问:“公子,都包起来?”
赵公公笑着递出银子:“愣着做什么?都包起来就是了。”
“是是。”
掌柜指挥伙计开始包书,自个儿则攥着银子去找补了。
赵公公道:“行了,剩下的便是赏你的。”
“谢谢爷!”掌柜面上一喜。
他见过来买风月话本的年轻公子,还见过不少。他也见过那些阔气冲天,买下一个铺子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的……但真没见过把这些书全给买了的。
“幺儿还想买什么?”萧弋低头问。
杨幺儿摇了摇头,但随即又开口说:“去画舫。”说着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想要去画舫。”这样句子便长了些。
显然是将萧弋同她说的话,牢牢记在心中的。
纵使是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但萧弋还是忍不住一把勾住了她的腰,俯身隔着一层纱,亲了亲她的下巴,低声道:“那便去画舫。”
周围难免有人驻足来瞧。
但宫人们便立时冷着脸回视过去,这儿立着的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做什么事是不成的呢?
没一会儿便没多少人敢往这边瞧了。
而萧弋倒也没过多停留,他抱着杨幺儿便上了马车。
“去包一座画舫。”
“是。”
杨幺儿原先出宫的时候,玩过的东西不多。
放风筝,上山吃蟹宴,画舫上喂鱼,买胭脂水粉,还有诗会上瞧舞姬伴歌而舞……
在她心中,去画舫上,便是极有意思的了。
这样有意思的,自然也要带着皇上去一回,皇上定然是没有去过的。
马车渐渐行远。
这厢掌柜拍了拍自己的头,道:“原来不是兄妹,是相好的!”
伙计擦了擦桌子,道:“一早便瞧出来了。”
“你小子瞧出什么来了?”
伙计嘿嘿一笑:“情意!情意在眼底!在肢体上……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不多时,又一顶软轿停在了书斋外。
有个丫鬟模样的人进了门,问:“方才那几个客人都买了些什么?”
掌柜狐疑地看了看她,道:“自然是买书,还能买什么?”
伙计很快搬出了新的书来,丫鬟便低头瞧了瞧,这一瞧,那丫头的脸就红了,脚步也不敢停,赶紧就转身出去了。
“姑娘……姑娘……”丫鬟喘着气,语气略有些忿忿道:“那是个书斋。”
“嗯,我知晓。他们买了什么?”
“买的……买的是,是风月场里头爱传阅的那些淫书。”
轿子里便登时不出声了。
丫鬟忍不住道:“怎么……怎么是这样的癖好……”
“什么癖好都容不得你来议论。”里头的声音顿了顿,道:“竟然在此地遇见了倒也是缘分……跟上去,悄悄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湖面上停了不少的画舫, 画舫你拥我挤, 湖面便不平静了。
待到杨幺儿与萧弋一并踏上画舫,便感觉到了一阵摇晃感。萧弋原本皱了皱眉,但杨幺儿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 借力站稳,萧弋皱着的眉头便立时舒展。
心道, 这民间画舫摇摇晃晃, 倒也是极有意思的。
赵公公包下的画舫, 乃是这条街上有名的秦楼楚馆的。
老板娘得了好大一笔钱,自然殷勤极了。再见来的客人穿着非富即贵,一身气质不凡,比往日里那些个纨绔公子看上去厉害多了, 更不敢怠慢了。
老板娘引着他们上了楼,道:“坐在这儿, 能瞧见下头所有的景色。”
但上头也晃动得更厉害些, 杨幺儿便将萧弋的袖子攥得更紧了。
萧弋淡淡道:“上了茶点, 你们便可以退下了。”
“是。”老板娘见杨幺儿戴着帷帽, 一时也瞧不见她的面容,便叫了两个姿色出众的女子上来送茶点。
其中一名女子,绕到了萧弋的右手边,一边往桌上放茶水,一边便要往萧弋的方向靠。
萧弋抬眼看她,女子骤然接触到萧弋眼底的冷光,手一抖, 险些将茶盏打翻。
杨幺儿瞧见这一幕,便觉得不大舒服,胸口又闷又紧。她伸出手,托住了茶盏,道:“你手软了吗?”口吻天真直白并没有别的意味。
但那女子脸色微白,忙低下了头,也松开了手,低声道:“小女子,小女子方才没站稳。”
她低头瞥见了杨幺儿托住茶盏的手指,白皙纤长,一瞧便是用金子将养出来的,那漂亮的茶盏在她手中,都反被衬得笨拙土气了。
有这样好看的手,便该知有一张多好看的脸。
女子立马就有了自知之明,不敢再多留,匆匆拉着另一女子下了楼。
杨幺儿扭过头便不说话了,只一手托着茶盏,也不喝茶,也不吃点心。
萧弋见了她这般模样,心下不由觉得好笑。
他拿出了书斋里买的话本,放在了杨幺儿手边,低声道:“幺儿不是要看么?”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的温柔。
杨幺儿这才慢慢扭过头,盯着书皮瞧了一会儿,然后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了,转而将书拖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翻开了一页,便如同她往日里读书一般,念出了声。
萧弋从后头捂住了她的唇,还顺势按压了两下,感受了一下柔软的触感,他这才低声道:“莫要大声了。”
杨幺儿不懂为何要小声,但她还是遵从了萧弋的话,压低了声音,低低地往下念。
她从未读过这样的故事,一时间兴致非凡,一口气往下念着,连歇也不肯歇。且出乎意料的,不曾有半点磕磕绊绊的地方。
这话本大致讲的便是一个书生同一员外家小姐的事。
讲员外小姐对书生如何相思成疾,后头经历了磨难,员外便将小姐嫁给了书生。
画舫外已是华灯初上。
而杨幺儿目光还紧紧锁在话本上,依旧一字一句地往下念。
很快,她读到:“书生将她压在石桌之上……春日里的风和煦裹上身……”
“她低声唤他‘杜郎’,嗓音柔软揉了水。”
“待解了罗衫……”
“鸟儿从枝头掠过,钻入密林……”
念着念着,杨幺儿便满眼迷惘了起来,显然不大懂得这描绘得的是什么样的场景。
萧弋突然伸手按住了书页,他低声道:“幺儿试过这样吗?”
杨幺儿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自然是没有试过的。
萧弋便拿走了话本,按在一边,随后将杨幺儿从凳子抱了起来,压在了面前足够宽阔的圆桌上。
他低声道:“便是这般情景。”
杨幺儿怔怔道:“然后?”
“你该唤朕什么?”
杨幺儿愣愣想了一会儿,萧弋便静静等着她想。
终于,她抿了下淡粉的唇,道:“萧郎?”
萧弋一手托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勾住了她的衣带,他道:“萧郎也是极好的,但朕今日想听幺儿唤朕‘哥哥’。”
说着,他掐了掐她的下巴:“叫来听听。”
“唔?”杨幺儿慢吞吞地眨着眼,长长的睫羽,似是从人的心尖尖上扫过。
“哥哥?”杨幺儿唤完,便抿唇笑了笑:“不是哥哥。”
萧弋掐了掐她的脸蛋儿,道:“谁说不是了?幺儿这样天真烂漫。朕若是有个妹妹,恐怕还不及幺儿这样可爱呢。”
杨幺儿抿了抿唇。
原来皇上喜欢有人叫他哥哥。
杨幺儿这才慢吞吞地道:“萧哥哥?”
她将声音压低,听来便柔软得很,直直往人的耳朵里钻。
这方才真正是似揉了水进去一般。
萧弋眼底带了点点笑意,他道:“幺儿真是极聪明的,一学便会,朕该当给幺儿一些奖赏。”
“嗯?”
“带幺儿试一试,书里头写的,是个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滋味儿。”
这便是,其中妙用了。
萧弋心道。
画舫二楼的门窗是紧闭着的,楼梯口有侍卫与宫人把守,自然无人敢上来。
那画舫本也随着水波而摇晃,一时间比较起其它的画舫来,这座画舫反倒还显得安静极了。
一顶软轿在湖边停住。
一个年轻女子戴着帷帽走了下来,她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的画舫,那画舫上站着的,一瞧便是侍卫和宫人的模样。
“姑娘?”丫鬟见她不动了,不由出声问。
“现下上前去打搅,总是不好的,再等等。”
“姑娘说的是。”
这一等,便等到画舫上渐渐有了动静。
二楼的门窗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