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愈久, 梧桐树繁殖得也越多, 最后整个岛都栽满了梧桐树,凤族后辈世代居于此处,名唤苍梧岛。
但这也只是传说, 毕竟更多的说法是大混沌时代过去之后,三界初成,凤君带领凤族举族前往苍梧岛避世,是随便找的小岛还是凤族先祖就居住于此, 已经不大好考量。
只是,凤族避世十几万载,除了三万年前前往妖界剿灭凶兽的一场大战外,几乎没有参与过任何战争,想不到战战兢兢十几万年过去了,竟然被一个强行闯进岛上的“怪物”搅了个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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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的女眷和老幼都不知道上什么地方躲起来了,剩下的都是些青壮年,拿着形状各异的兵器,像赶着从栅栏里跑出来的猪似的,将那红色的怪物往悬崖边赶。
凤族和俟人族是仙界的两个极端,后者骁勇善战,发起狠来以一当百、万夫莫开,前者则安安静静避世十万载,平日里说话的声音大了点都觉着做错了什么。
瑶夙三人赶到苍梧岛的时候,岛上的结界已经破了大半,大半个苍梧岛墙毁瓦塌,被供作神木的梧桐倒了五六棵,还都是上万年的古木。
元戊承了休沅的神格,本体便是凤凰,小时候常来苍梧岛,岛上的一切在他心里跟画了小图似的,了然于胸。
只听他用口哨吹了一小段有起有伏的小调,不一会儿就听见林子深处传来回响,与大森林里“咕咕”的鸟叫声不同,是十分清丽的凤鸣声。
元戊凝神听了一会儿,在一片狼藉中选定了方向,道:“这边。”
苍梧岛浮在西海的海面上,每一面临的都是海,南边的梧桐木长得茂盛些,房屋都朝南边盖,背面则比较空旷。
三人越往前走一路破坏的痕迹就越弱,到了没有房屋的空阔地带才有了打斗的痕迹,倒也说明苍梧岛的族人没有被这突然的变故吓着,知道如何减少损害。
一声震天的咆哮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耳畔的风仿佛成了尖刀,将耳朵刺得生疼,连带着整颗心也悬了起来,加快了脚步往前跑。
碧蓝的海面汹涌着波涛,悬崖底下有规律地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二十几个青壮年有拿刀的、有拿叉的、有拿矛的,还有拿着家里种树用的大铁锹的,三面成环将一个“人”逼到了悬崖边上,那“人”身上的戾气重得很,正守着那一隅地方和一群手握兵刃的人僵持着。
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干裂开,舔一下满嘴的血腥,瑶夙突然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
元戊叫他一声怪物都是客气的,那东西根本连人都算不上,浑身从毛发到四肢都是猩红的颜色,尖牙利爪,眼珠子是空洞的血红色,粗壮的肢体半直立着,像化形失败的野兽,从喉咙底发出粗糙的低吼声。
这没有半点人样的东西身上,半拖半拉地挂着一件色衣袍,上半身已经被宽厚的手臂和脊背撑裂了,仅靠着腰间的玉腰带吊在身上。
那是北胤的衣服。
\"是他吗?\"云珩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向瑶夙证实,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敢把天捅个窟窿的姑娘,居然在他面前掉眼泪了。\"瑶夙……\"
瑶夙恍若未觉,见云珩和元戊水君都转过头来看自己,才下意识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糊做一滩的水渍。
被妖兵围住差点儿死在妖界的时候她没有哭,被爹娘关在门外进不了家门的时候她没有哭,送别自小相识的故友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是在这个并非生离死别的时候,她居然哭了。
原来眼泪不一定是在人难过到了极点的时候才会落下,有时候明明看到了希望,却又对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的,甚至都不敢上前去接受这一切,才会惊觉原来连自己在哭都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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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把银制的匕首从人群里掷了出去,扔掷的人不知是过度紧张还是功夫不到家,与心脏位置错开了整整一只横掌的距离,不轻不重地插/进了左臂,没进了小刀尖。
姑且认作是北胤的兽人低头看了看流出黑血的手臂,面无表情地和一群青壮年相觑了片刻,白色的獠牙开合了几下,忽然发了狂似的猛地一声咆哮,弓下身子四肢着地,朝最近的一个少年扑了上去。
他的速度极快,像捕食的猛兽,迅猛无比,那少年躲闪不及,胸前挨了一下,立刻浮现出五道渗血的爪印。
至此时,瑶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人不是看着她时眉眼含笑的那个青年,而是一只没有了理智的猛兽,是负有百兽之王尊称的猛虎,半兽半人、半仙半妖。
半兽人北胤的力量极大,这些从来信奉动手不如动口的凤族青少年自是打不过的,不过眨眼功夫就有几人被搅了兵器,大有被反向逼退的趋势。
元戊和云珩已经上前帮忙,留下瑶夙孤零零站在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她既不能帮凤族伤了北胤,也不能帮北胤伤了凤族。
她不知道修炼了大半年的北胤修为到了何等境地,只是看目前的战况,掺合进元戊和云珩统共三十个人整,面对一个没有理智的半兽人,竟然完全不占上风。
打斗的灵力碰撞在了一起,在临海的悬崖边炸出了绚烂的烟火。
震彻山林的虎啸被几声清亮的凤鸣声盖过了,姗姗来迟的休沅上神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身后跟着两个面色凝重的凤族长老。
他们三人停在虚空中,在北胤头顶站成了三个角。
族中的大人物出面了,底下的青壮年们仿佛在心里压下了一块大石,一扫先前的犹豫之色,配合默契地一拥而上,缠斗一翻之后,又急急推开。
与此同时,半空中的三人迅速抖开了一张三角的大网,趁着族中子弟将兽人打蒙退开的空当,一同念起了仙诀,将手中的大网抛了下去。
金色的大网像舞女掀起的裙,在半空中盘旋着落下,兜头网住了底下来不及跑开的兽人。
那三角的大网中间依稀落了一个红色的大印,瑶夙认出了这是天宫的“缚妖网”,尚且来不及思索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见虚空上的休沅和两位凤族长老迅速在手中结下了一个金色的“诛”字。
缚妖网不仅能缚住妖魔,还能短暂地封住他们的妖力,此时灌注十层灵力结下“诛妖金印”当头打下去,轻者可以将三魂七魄打离体,重者不等挣脱缚妖往就挫骨扬灰。
这东西,稍微长了点智慧的仙君都不会往里钻,通常用在战场上,往地底下一埋,捕鱼似的捉起一堆小妖兵。
要喊停已经是不可能了,眼看着金印就要落下,瑶夙只得阻下。
即便她的神力继承自兮扬和白晔,可面对几个凤族长老,也没有把他们压下来的本事,浩渺的银色神力形成了光障挡在北胤头上,只拖延片刻的功夫,他那锋利的爪子已经将缚妖网撕了个大口,纵身往海里跳进去。
“瑶夙神君!”休沅收了神力,几乎是有些恼怒地斥了她一句。
“对不住!”瑶夙向她弯了个身致歉,随即化作一道银光,循着北胤的踪影去了。
西海是四海中最大的一海,幅域辽阔,往西接连大片的荒山和沙漠,灵力微弱,几乎是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
元戊目送着银光消失的方向,突然抬头问道:“那个方向是什么地方?”
一个年岁大一些的长老回答道:“黄沙漫天的偏野地方,几百年也每个神仙溜达过去,他往那边去也好,省得再……”
“我是说沙漠的后边,还有什么?”元戊打断他的话,认真地又问了一遍。
许是他的神情太过严肃,长老的脸色也跟着严肃起来,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远古遗留的无人之境,狂风千万年来一日都不曾停过,将黄沙吹成了半月形的沙丘,将千万年的山岩雕成了大大小小的岩洞,因而起名:千窟洞。”
☆、第五十四章
轰鸣的雷声中, 闪电尖锐凄冷的白光不时划亮天际的乌云,将凛冽肃杀的仙妖战场照得惨白一片。
报信的仙兵说的半点不夸张, 獠牙同时开启三个传送大门,将驻守各地的妖兵都调到了往生海,饶是各仙族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也让整个战局陷入了劣势,被妖族逼得退后了几百里地。
直至傍晚时分,驻守北荒的俟人族才迟迟赶到。
天幕掩映下的仙妖战场已经是一片流着血的埋骨之地,新一轮的战争在密集的鼓点声中正要再次展开, 而这时, 步步逼前的妖兵却突然往后退了回去。
妖兵大军抛出了数百面战旗,飘扬着落在血泊中, 像反间勾栏瓦舍里唱戏的戏子,下场前扔下点什么给香客做纪念,十分讽刺。
仙界的营帐内, 年轻的天帝身披金色战甲, 旁边站着的是和他一同作战的天后, 底下围了一圈的仙兵将领,个个面色凝重,活像被端了仙邸一般。
仙妖对峙十几万年, 两界势均力敌,进进退退是常有的事,像今天这样被逼得连连败退还是第一次,一方面是援军调度不及落了下风, 另一方面,前阵子一直是魔君矢屿在领军,今天忽然换了獠牙,作战手段又稳又狠,实在是措手不及。
满屋子压抑沉闷的氛围下,不知是谁先说了句带氛围的话,道:“说来多亏姚安仙君带领俟人族来得及时,没准他们就是畏惧俟人族,所以临时退兵了。”
被忽然圈点出来的姚安仙君还未答话,已经有几个仙君陆陆续续地应声附和,连连称是。
姚安仙君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朝着上首两位虚虚拱了一下手,认真道:“诸位仙友谬赞,北荒地远,我族来迟了许多,亏得大家拼命死守,我哪里敢担这夸奖。”
“几句寒暄话,兄长不必太计较。”常合看了一眼眉头深锁的元胥,开口道:“俟人族善战,整个仙界谁人不知,北荒战场素来打得是最激烈的。只是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捣鼓出了这玩意儿,瞬间联通两地,将所有妖兵送往往生海战场,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仙君颇为赞同地点点头,异口同声道:“天后说的是。”
姚安仙君微一点头,视线落到了天帝身上,放缓了几分语气,问道:“听说西海之上的苍梧岛生了些变故,眼下战局稍缓,不妨派些人去增援。”
这件横生的枝节远比不得当前的战争重要,但是在行军打仗的空当,生来有着八卦好奇心的仙君们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了一些,听见姚安仙君提起这茬,当即三三两两低语起来。
元胥被这些窃窃私语吵得头疼,抬手止住了他们,沉声道:“不必,偌大的凤族,总不至于被一个妖族掀翻了天。再者,我已经将缚妖网送了过去,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整个即位大典被打断,匆匆忙忙调兵遣将打了一天的仗,他也不在乎什么口头上的尊卑,直接用上了“我“来自称。
“那陛下您……”
“我总觉得这事没有那么简单。獠牙的修为比不上矢屿,矢屿谋划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坐上妖皇的位置,仙妖两界停战不过半月光景,獠牙竟然能杀死矢屿,收服整个妖界,将所有兵力调度过来……再者……”
他顿了顿,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信,象征性地在众人面前亮了一下,又收了回去,道:“我收到元戊传回的书信,瑶夙确认了那个接连在南海和苍梧岛破坏的人,就是前妖皇北胤。”
这个名字一出口,满屋的仙君们又像炸开了锅似的七嘴八舌讨论起来,妖界的前妖皇踏足仙界已经为仙界所不容,可偏生带他回来的是雍圣殿的小神君,这些年没捅什么幺蛾子,便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外有妖军压境,内有只疯魔的小虎崽在作祟,群情激奋之下,多少对雍圣殿的那位小神君有了些不满的微词。
天帝伸手按了按额角,再一次抬手止住了众仙的议论,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件事对错的时候,还请诸位暂且将这些无关紧要的放下,专注于眼前。诸位试想,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一直没出半点差错的前妖皇北胤会突然走火入魔?入魔的北胤先是大肆破坏了南海,又经妖界去往苍梧岛,这是不是想挑起仙界和雍圣殿的矛盾?是想提醒我们这个人是妖界的人,带他回来的是雍圣殿的小神君。众位方才的反应,正好证实了这一点。”
“可元戊的来信说他并非是成魔,而是变成了没意识的半兽,他又如何会有去妖界转一圈的这种意识?”一旁沉默的常合开了口,将问题引往了另一个方向。“也就是说,是有人操控着他,从最近的南海开始引起仙界的注意,再从妖界转一圈,让大家知道那是妖界的人,可最后为什么偏偏是苍梧岛?是因为凤族避世所以比较好对付,还是说……在引什么人过去?!”
最后一个不确定的话音落下,众人身上的一层寒意还没有灌到脚底,热风就通过被忽然掀开的账帘从身后灌了进来,生生打了个对流。
脸上还带着血迹的仙兵慌慌忙忙在地上跪下,禀报道:“陛下!前方仙哨来报,獠牙领着一队狼族亲信离开了妖界大营,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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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圆的落日贴着远处的地平线,天幕非但没有暗下来,反而变得通红一片,就像什么人不小心点了一把火烧着了天,赤红赤红的,连带着脚下的万里黄沙都变得十分烫脚,仿佛随时要化成火焰从地面蹿起。
但沙漠上的风却是阴冷阴冷的,带着一种极冷之地特有的凛冽,打在人脸上又干又疼,地上的沙被风卷起飘了几个旋儿又落下,又或是刮到脸上蹭出细小的红痕。
瑶夙一路追着北胤到了西边的荒漠,也不知追进了多远,忽然刮起了一阵冷冽的大风,黄沙席卷了整个天地,停下来以后,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
北胤留下的脚印和来时走过的脚印都被黄沙覆盖,四面八方望过去都是一片沙海,唯有那将落未落的红日还能指引方向。
此处灵力微弱,又无半点人烟,瑶夙只能下地行走以保存体力,突然发生些什么也好应对。
落日一点一点地没进黄沙里,年轻的神君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流沙上行进着,一不小心陷进了沙坑里,再挣扎着从沙坑里爬起来。
原本可以确定的方向随着日头西落彻底迷失了,满天的星星她也不会辩位置,只凭着直觉胡乱地走,苍茫的月色被她抛到了身后,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天幕与黄沙之间的虚空,以微妙的角度发生了扭曲。
瑶夙一路惦记着北胤,从南海到苍梧岛再到这大沙漠,连翳珀什么时候没跟上来都不知道,这会儿万里静得只剩下风的声音,才想起了那烦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