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北胤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拿出下午搪塞众位师兄的话来。
“下午徒儿已经和师兄们说过了,徒儿和师妹一起被神鸟拍了下去,下落途中被人一把抓起带了上来,那人穿着一身长斗篷遮住了面貌,徒儿和他缠斗起来被他打伤了,然后就不知道……”
“你不用拿糊弄他们的话来糊弄我!你身上的伤是被谁给伤的你当为师看不出来?那翳珀为什么见谁都没事偏偏对你有敌意?分明是你先伤了它它才将你们拍了下去,你身上那道伤痕也不是和什么妖人颤抖被打伤的,是翳珀抓伤的。它认幺儿当主人,怕你对她作出什么,才那般对你。”
“师父,您不能这般猜忌徒儿,徒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竟陵仙君眼神慢慢变得犀利,将他所有的动作都收进了眼底。
所谓不见棺材不掉泪便是这般,你不捅破,他便永远不会对你坦诚。
“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光明正大进禁地?是为师有意放你进去的!福泽金莲不是你想要的东西,但它关系着一个人的性命,你不该拿走。”
北胤眼神一凛,眼中黑瞳瞬时化作了紫红色,手上一道暗紫色的妖力凝聚了起。
“看来你知道了?师父,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也没想过要伤任何一个人,可你既然知道了,就不能怪我了!”
“杀了我,然后呢?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还能带着你的东西,安然回到妖界吗?”
竟陵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对死亡的畏惧,这个在仙界颇受尊崇的仙君,北胤实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更猜不透他为什么这么做。
但他说的也是实话,北胤此番孤身一人潜入仙界本就为寻物而来,若是他杀了竟陵仙君,届时整个仙界都来追捕他,回不回得了妖界倒真不好说。
掌心的妖力消失了去,一双透着妖魅的紫红色眼睛紧紧盯着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见他的反应,竟陵仙君心知自己的话他是听进去了,不慌不忙又喝了一口酒,才回答他的问题。
“你入门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你是妖界的人,所料不错应该是妖虎族。”竟陵并不需要他回答,这在他心中是一个已经认定的答案。
“你将妖气藏得很好,不说南泽没有发觉,起初我也没有发觉,我是瞧见了你颈下露出的一小块纹案猜出你的身份的。虽然只露出了一小块,但是妖虎族的图腾我亲眼见过,况且用朱砂将图腾纹上身的,应该也只有妖虎族,我猜的不错吧?”
北胤不做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不论仙族还是妖族,大多的族群都有代表整个种族的图腾,有些族的族人会将图腾纹在身上,在妖界,将先祖的图腾纹在身上更是显而易见的是。
仙界或许不知晓,但在妖界,用朱砂将图腾纹在身上的,是一个族群里,顶尊贵的人。
“三万年前我劝南泽不要将那东西带回来,他不听,你出现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你是为了那东西来的。那东西本就于我仙界无用,不必因为一件妖物闹出事端,所以我将你收进门,做我的徒弟,总比当一个普通门生,寻起东西来要容易些,况且,我瞧幺儿确实是欢喜你的。我本以为那物被南泽收在了禁地,特意寻了借口让你去取,可既然不是,你又何必取走金莲呢?你既然愿意听我一言,想必也不想生事,福泽金莲于你无用,却干系着焉蓉那丫头的性命,既然做了你一场师父,我再帮你一回,也帮太燕一回——你用金莲去换取,南泽会同意的。”
言毕,竟陵仙君站起身来将那酒葫芦抱在了怀里,又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歪歪斜斜就开了门出去,仿佛真的只是和好徒弟喝了一回酒,从没说过什么要紧的东西。
北胤眼中的红紫色隐去,眼眸黑得如浓墨一般深沉,紧紧盯着那踉跄远去的身影,一阵掌风扫过合上了房门,将那金莲执在了手中。
金莲的光泽暗淡了许多,其中一片花瓣已经枯萎了大半。
焉蓉么……
/
碧叶黄天的灯火亮了一夜,到后半夜才慢慢熄灭了些,只剩两间屋子还亮着灯。
云修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穿过庭院的时候,瞥见了师父他老人家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想过去询问一声,看了眼手上端的药,还是作了罢。
后山起火、妖人闯入、金莲丢失,再加上几万年没提起的已经魂飞魄散的儿子和突然病倒的女儿,一日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换做是谁都不可能睡得着。
焉蓉的病来得蹊跷,若说她身子孱弱,也不该突然间这样倒下,白日里见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大师兄从师父房里出来之后她还进去宽慰了一番,没想到一行人出去用完晚膳回来就见她晕倒在了院子里,吓得他们这些师兄师弟去了半个魂魄。
好在折腾了大半个晚上人终于醒了过来,云修自告奋勇留下来照顾,让诸位师兄们都回去休息了。
敲了敲焉蓉的房门,里头没有回应,云修心下一紧推门而入,床边迷糊睡着的人似乎被这动静打扰了,脑袋重重点了一下,恍然清醒过来,望着慌张跑进来的云修,浅浅笑了一下。
焉蓉的脸色虽然苍白但是精神瞧着尚佳,云修吊起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跟着她笑了起来,将药碗递到了她手上。
她不是像瑶夙那种会闹的人,安安静静地把一碗药喝得见了底才递了回来,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夸耀他的药熬得正到火候。
云修没少被人夸过,什么天资聪颖、什么相貌俊俏,倒是第一次因为熬了一碗药得了一个夸奖,不由得腼腆低笑起来。
想来,大抵是因为这是自己亲自做的事情得了夸奖,所以发自内心感到高兴吧。
“对了,师姐你感觉如何?若是还不舒服,我明日就回天宫把药王请来给你看看,那老头儿人生得不好看,医术倒是很精明。”
焉蓉连连摆了两下手,对着他比划动作想让他不用劳烦药王,比划了一半想起他看不懂,尴尬地笑了笑,放下了手有些不知所措。
云修将他的动作看在了眼里,虽然不知道她比划的那几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但她一开始百的几下手,他还是知道的。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位师姐不会说话,方才她刚醒的时候便是这般用手势和师兄们交流,这么想来,她平日不怎么出碧叶黄天,多半是为了少和门人弟子接触交流,可她其实也只是一个爱笑爱说的姑娘。
心里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云修鬼使神差地将药碗放到了一边,坐在床畔执起了她的手,轻轻握了握。
她的手太瘦太白,全然是一副病态的样子。
焉蓉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急忙抽回了手,睁大了眼睛怔怔得望着他。
云修回过神来,悻悻收回了手,别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对不住啊师姐,我见不得人难过,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宽慰你,才越矩了。师姐你不让我找药王我就不去了,日后什么时候见着了再让他顺带给你瞧瞧。那个……师姐你要是累就先睡吧,
今天发生的事儿挺多,我今晚就在你门外守着。”
云修说完便顺手又将那喝净的药碗端回了手上,起身就要出去,琢磨着给师父泡杯茶过去,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袍被拉住,回头正对上了焉蓉望着自己的视线。
他不是没有见过姑娘,天宫里来来往往的女仙君和宫娥多得数不清,有些过去了就忘了,有些倒是混得熟,但是却没有谁,有着焉蓉这样的目光。
她的眼睛干净清澈,目光中似乎传达着不能从口中说出的言语,还有一分羞涩、一分卑微,安静、渺小得如同角落里不起眼的花。
焉蓉没有注意到云修的愣神,抬手指了指窗外,云修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开着的窗正对着的是师父的房间,关着的窗户里还能瞧见他的身影。
仿佛明白焉蓉是在用一种他能懂的方式在和他交流,但又不敢确认,云修小声询问道:“师姐是想问师父的情况?”
焉蓉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笑着点点头。
“师父他没事,许是今日事情太多了,一时睡不着罢了。”
云修转头看了看对面亮着的屋子,这窗子的方向正正好对着那间屋子的窗,想来是师父为了特意安排的,能在眼皮子底下瞧见总归放心些。
焉蓉还想再说什么,比划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他也看不明白,正想下床去取纸笔,云修已经将东西递到了她面前。
感谢地朝他笑了一下,焉蓉接过纸笔,蘸着墨开始写起来,也没去追究他什么时候磨的墨,快速写好一句话递到了他手上,又是轻轻一笑。
她倒是真的十分爱笑。
云修这么想着,嘴角不由自主地跟着上扬起来,认真看起她的话——爹爹素来严于律己,便是有事也不会这般彻夜不眠,我担心他是想起了哥哥和娘亲,正一个人伤心。
“你哥哥和娘亲?我也是今日才听大师兄提起,方才过来的时候想进去宽慰两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不进去了。左右无事,世界你若睡不着,不妨与我说说?”
焉蓉无奈地摇了摇头,倒不是她不想说,她也不知道如何说,哥哥和娘亲,她其实都没有见过。
从他手里接过纸笔正想写字,就听见云修“嘘”了一声,支起了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对面的窗户突然破开,师父的身影快速从里面掠了出来追着一道黑影而去,云修本想追上去,转头看了看焉蓉,还是决定在房间里守着她。
☆、暴 露
自打那日太燕门里发现了妖族的踪迹之后,大师兄就着手在门内彻查那妖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一连几日松懈了对他们这些新弟子的管束,给了他们偷懒的气儿。
瑶夙也想跟着偷会懒不去练法术不每日早起诵读门规,可他那个师兄偏偏一副以身作则的样子将她拉出来,于是她只能舍弃了床铺,躲在翳珀的羽翼下,心有愧疚地偷懒。
此时她正躺在阴凉的大树底下,翘着二郎腿逗着鸟,兢兢业业地做好她三界第一二世祖游手好闲的本分,不时睁眼看一下不远处顶着烈日劈柴的师兄。
练完功又开始劈柴,这样倒显得她这个师妹没什么正形。
思索了一会儿,瑶夙决定勉为其难起个身,把师兄拉过来一起休息一会儿,甫一起身,就看见云修行色匆匆朝她走来。
看来想走是走不掉了,瑶夙做好了兵来将挡的打算,没想到云修二话不说拽起她就走,连问话的机会都不留。
瑶夙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出了十境旖旎的大门才反应过来,倒也没有挣开他,云修这个人虽然不着调,但若没有什么要紧事断断不会这般失态的。
“发生什么事了?你拉我去哪儿?我还得好好照看着我师兄呢!”
“你那师兄能跑能跳还能下地劈柴,犯得着你来照顾吗?”云修没好气斥了她一句,随即又放缓了声音,连带着脚步都慢了许多。“焉蓉昏睡了一天一夜都没醒来,碧叶黄天师父加上我们十一个师兄弟都是男的,照顾一个姑娘总归有些不太方便。”
“焉蓉?你那个师姐?”瑶夙趁着他不防备挣开了他的手,错开一步跳到了他跟前仔细打量,可真是难得能见到云修口齿这般不利索的时候啊。
云修经她这么一提点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直呼了焉蓉师姐的闺名,胡乱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不自在地别过了脸去。
“我说你这么急匆匆拉我出来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呢?让我去照顾你那个病秧子师姐?云修,我可是上神,你让我给她喂药擦身子,不怕把她身上那点福寿都给折光了?”
“胡说什么!呸!”
云修啐了一口急急忙忙上前想要捂住她的嘴巴,瑶夙左一跳右一跳灵活地避了开去,反拉住云修示意他往一个方向看。
另一条道上十几个弟子由大师兄迹尧领着,浩浩荡荡往十境旖旎而去。
“大师兄?”云修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了瑶夙一眼,“这个方向只能去十境旖旎吧?他们去做什么?你师父邀了他们喝酒?”
“我师父巴不得所有人都抱着酒坛子来孝敬他,怎么会叫人来分他的酒!再说了,大师兄气势汹汹的样子瞧着可不像是喝酒的,像拆房子的!”
瑶夙白了他一眼,不打算再和他多说,身形敏捷地蹿了出去,打算跟上去一探究竟。
云修反应过来想把这位祖宗捞回来的时候,人已经跑出去老远,只得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赶紧追了过去。
/
迹尧并未发现尾随之人,领着十几个弟子脚步匆匆,果真一路往十境旖旎奔着去。
十境旖旎偌大的院子只住了三个人,大清早起来亲自下山沽酒的竟陵仙君,偷着懒被云修拖走的瑶夙,和正在劈柴的北胤。
北胤刚抱起一摞柴火准备给伙房送去,直起身来就见一行人气势汹汹进了院子,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但稍微想一下,也就明白了。
太燕门见到尊长要行礼,但是没有这种大晌午的一行人特意过来给师伯问安的礼数;师妹方才被云修拽着出了门,离去的时间不长,若是要寻她在路上就能见到。
三者去其二,必然是来寻自己的。
弯身将柴火卸下,北胤用手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主动迎了上去,拱手行了个山门礼。
“不知师兄前来所为何事?”
“少说这些虚话,你知道我不喜欢绕弯子,把福泽金莲交出来,我可以做主放你离开太燕门。”
北胤心下一顿,早知道那日行事过急会漏马脚,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这种时候要么敢作敢当坦率承认,要么打死不认赖到底。
他选择的是后者。
跟着迹尧来的弟子显然不知道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还没从将北胤和盗取金莲的妖人联系起来,被指认的人已经一副遭人诬陷的吃惊模样,想申诉又不得不隐忍。
“师兄这是说我盗窃了金莲?那便是说我与妖人勾结……我素来敬重大师兄,师兄可不能乱
说话污人清白,可有什么证据?”
话音刚落,背后忽然袭来一道凌厉的掌风,他只顾着与迹尧周旋不曾留意身后,一时避不开这突然的发难,生生挨下了这一掌,被击得飞出去老远,身子重重撞在院门的门楣上才跌落下去。
瑶夙前脚才踏进大门,上头就砸下来一个人,吓得她大叫一声,才反应过来这狼狈不堪的人正是自家师兄。正想上前扶他起来,跟前忽然又落下一道身影阻断她的去路,正是她那大清早就出了门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