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康康和小杰一个宿舍!”她旁边的男人也拥着妻子喜极而泣,“老婆,康康没事!”
有人欢喜有人忧。
又有一个孩子送出来了,家长们围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他小脸上的脏污抹掉,看了又看,个个都失望地摇头叹气。
小男孩余惧未消,茫然地看着他们转身走开,这些人中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他扁着嘴角强忍眼泪,忍不住了,放声大哭。
“这家长也真是够心大,都这种时候了还不见踪影。”
“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如果那是我的孩子,该有多好!”
“不要哭。”有个气质温婉的女士蹲下身,用手帕擦掉男孩的泪水,“要坚强知不知道,爸爸妈妈一定还在来的路上。”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他们很爱我的!”
女人轻轻摸了摸他脑袋。
男孩害羞地小声问:“你可以抱抱我吗?”他的双腿都没有力气了。
女人温柔地抱住了他。
“阿姨,你的孩子也在这里吗?”
“是,他叫徐向阳。”
“我知道他,六年级的向阳哥哥,他学习很厉害,篮球也打得很棒!”
女人瞬间泪染双颊:“……嗯。”
第三个送出来的孩子是康康,他怕被人认出来自己就是之前那个哭鼻子的小男孩,就一直把哭声强压在喉咙,他被一双双粗糙而有力的大手轮流抱出去,来到了霍斯衍的怀里。
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想到第一个抱他的那位叔叔说,出去就能看到爸爸妈妈了,康康实在忍不住,就哇的一下哭出来了。
霍斯衍边走边柔声安慰他,没注意脚下踩滑了一块石头,身体朝左边倾斜,撞上了水泥板,一时间找不到重心,竟不受控地单膝跪下去。
他们头顶上方,有一块挂在钢筋上的,笔记本大小的石块,因为先前的撞击而摇摇欲坠,从霍斯衍这个角度看不到石块,他稳住康康身子,正要重新站起来,康康惊恐地“啊”了一声,条件反射性地捂住头,霍斯衍也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把他紧紧抱住。
石块砰地掉落。
霍斯衍发出压抑的闷哼,再度弯下了腰,他用力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没事吧?”
康康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哭着拼命摇头,刚刚那一下,肯定很疼吧?
霍斯衍低咳两声,抱着康康继续往前走,他父母早已伸长了手在洞口等着接,康康看到爸妈哭得更伤心了,被他们接过去之前,他扭头搂住了霍斯衍脖子,在他耳边,带着哭腔轻轻地说:“叔叔,谢谢你。”
不等霍斯衍回应,康康就被激动无比的爸妈联手拉上去了,一家三口哭成一团。
接着,第四个……第六个孩子也被救了出来。
找到孩子的家长离开了,走之前,他们抱着孩子齐齐地对着疲惫到极点坐在地上休息的消防员们鞠了个深躬,孩子们异口同声地道过谢,一家人被劫后余生的喜悦簇拥着离去。
剩在原地的家长都面如死灰,神情恍惚。
夜色中,仿佛处处蛰伏着吃人的巨兽,连寒风吹在身上都不觉得冷。
有个微胖的男人突然吼道:“你们他妈的都耷拉着脸干什么,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们就继续挖,孩子还等着呢!”
几个男人把碍事的外套丢在一旁,齐心协力地把一面断墙搬了出来,女人们也捡着石块往外丢,喉咙白天时喊得嘶哑,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地唤孩子的名字。
消防员们休息了几分钟,有些连压缩饼干都没咽下去,胡乱灌了两口水,一抹嘴巴,就回去继续挖人了。
霍斯衍则是去附近的临时安置点借了两个充电宝,手机开机后,小蛇机器人又蓄势待发了。
翻起来的石块、瓦砾下,藏着一份份希望,也有可能……是绝望。
对金银县的无数人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霍斯衍是次日傍晚才回到了广场,而安榕贞上午就出发回了A市,所以两人并没有打上照面。
淼淼看到他时,吓了一大跳,面容憔悴,眼底青黑,嘴唇干裂,下巴冒出了胡茬,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她生怕他脚步迈大些整个人就会栽下去,急急忙忙地跑过去扶住他。
霍斯衍把部分重量交给她,哑着嗓子说了两个字:“睡觉。”
淼淼扶他进了帐篷,他躺下后,很快就沉沉入睡。
她从口袋里摸出棉签,沾了矿泉水一遍遍地去润他的唇。
霍斯衍的呼吸很重,淼淼动作极轻地抚平他眉间的皱褶,又拿了湿巾去擦他的脸和手。
原本修长白皙的手粗糙了不少,伤痕密布,她轻握住,脸颊蹭了两下。
睡了半个小时左右,那位消防队长又过来找霍斯衍了,淼淼舍不得叫醒他,从他外套口袋翻出小蛇机器人和手机、充电宝:“我跟你去。”
他之前教过她操作方式。
路上,消防队长一脸凝重地告诉她:“离黄金救援时间结束不到九个小时了。”
淼淼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猛地一沉,时间所剩无几,而救援难度却逐渐加大,尤其是入夜后。最重要的一点,就算在这个时间段把人救出来,存活率也不高,只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左右。
世卫组织的专家指出,错过黄金救援时间,救出的不是尸体,就是奇迹。当然也不是没有在坚持了一周、十天,甚至更长时间后获救的例子,不过那是特例中的特例,奇迹中的奇迹。
暮色渐深,四周萦绕着一层薄薄的白雾,空气里飘着浓浓的消毒水味。
淼淼和消防队来到私立小学,断壁残垣,被数盏大灯照着,悲伤和绝望也被照得那么明亮,与之相反的,是还苦守在现场,挖到双手流血,心底阴霾重得化不开的家长们。
宿舍区一共有三栋呈弧形排列的五层楼房,根据宿管部的记录,住有学生七百三十二人,截至目前为止,成功获救的有三百五十九人,还剩几十个人,生死未卜。
看到他们出现,家长们互相搀扶着走上前来,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那是淼淼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他们没有声音,有的是,一双双肿胀泛红的眼睛,写满了生的痛楚,还有那佝偻的腰,弯下去就难以再直起来,他们都是体面的人,这个年纪,经历过大风大浪,攀过峰顶,也曾落至谷底,从未屈服,从未低头。
此刻使他们折腰跪下的,是一份希望,或者说,奇迹。
消防队长把离得最近的一位家长扶起来:“你们放心,我们会竭尽全力,决不放弃。”
他身后整齐站着的消防员们,目光炯炯,铿锵有力地喊道:“竭尽全力,决不放弃!”
淼淼潸然泪下。
安抚好家长们的情绪,消防队长带领队员们开始挖掘工作,切断钢筋,破拆大型钢板、混凝土,几位振作起来的家长也帮着搬运石块。
淼淼耳朵充斥着刺耳的轰鸣声,太阳穴抽疼,她紧紧盯着手机屏幕,小蛇机器人的位置信息不停变动,她看到被压得变形的手、脚,大滩血迹,一只孤零零的鞋子……却唯独没有生命讯息。
有一个孩子被挖出来了,引起了成片的痛哭声。
寒意从脚心蹿起,密布全身,淼淼也受不住地蹲下去,有身影靠近过来,接着,她感觉到一阵带着温暖的力度覆上肩膀,回头一看,是霍斯衍。
他把她拉起来,打开外套裹进去。
“没、没有了。”
淼淼说得没头没尾,他却听懂了:“一定还有的。”机器人不是万能的,不过是辅助工具而已,当初设计时也没有专精搜救功能,加上信号偶尔会受到磁场干扰,难免有所疏漏。
“真的吗?”
他坚定地点头:“嗯。”
夜越来越深,温度下降得厉害,救援速度也慢了下来。
寒风吹过来,扬起地面的尘土,吹得白色的布,起伏着,又缓缓落下,铺成一具具身体的形状。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粉色的晨曦,照耀人间,可它太弱太弱,并不能融化每一个人身上的寒冷。
疲惫不堪的消防队长准备收队,让手下的几个小伙子好好休息一下,忙了三天,合眼的时间不到五个小时,哪怕受过严格的体能训练,也即将到达极限了。
他们在列队,有个穿着棕色风衣的长发女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揪住消防队长的袖子:“我儿子他还活着!求求你们再试一次,求你们了……”
“他经常打篮球,身体很好,上个月还去市里参加过地震逃生演练,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
“他住五楼,就在左边靠楼梯口位置那间宿舍……”
“女士,您也看到了,您所指的那片区域,我们进行过重点搜救,通道也几乎挖到底,真的很遗憾……请您节哀。”
女人颤抖着手,手指一根根地松开,像片落叶般跌到地面,捂住脸,无声落泪。
按照常理和人的本能推断,地震来时,她儿子很大几率会从最近的楼梯口逃生,就算没逃出去,遇上了最坏的情况,也应该能在楼道附近区域找到尸体。
霍斯衍猜测:“有没有可能换宿舍了?”
女人停止呜咽,指甲掐进手心,她朦胧的眼底重燃一丝希望之光,喃喃自语:“对,对!”她看向消防队长,“一定是换宿舍了!”
消防队长吩咐手下立即去联系宿管部的工作人员。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徐向阳。”
“队长!”二十秒后,手下就过来汇报说,学校为了给六年级的学生更好的住宿环境,上周三就把他们全体换到东北角的B栋一楼了。
“集合!”
救援刻不容缓。人埋在一楼,深度大,挖掘难度更大,消防队长跟上级请示调用了一台大型起重机过来,跟着来的还有十几个媒体记者。
除了报道灾情和现场救援情况外,记者们的关注点也在小蛇机器人身上,这两天,他们目睹过一道粉红色的闪电自由灵活地穿梭于废墟中,传输回数百条有效的定位信息,大大地提高了搜救效率。
直到此刻,他们终于得以看到它的真面目。
国家新闻台的女记者还开了微博直播,向心系灾区的全国人民展示整个救援过程:“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在学校宿舍楼实施救援的消防队,在现场的还有家长和志愿者……”
淼淼启动小蛇机器人,镜头就对了过来,女记者说:“这条看起来像蛇的物体,其实是一款小型的搜救机器人,它在救援中也充当了很重要的角色。”
“小蛇钻进石头缝了,我们来看一下它传送回来的画面。”
弹幕飞快增加——
“好清晰。”
“它动作好快。”
“嗯嗯嗯,我看到了一只牙刷???”
几分钟后,画面一闪,静止了。
“我的天!它好像被大石头砸中了!”
“没事吧?”
淼淼和女记者都露出焦急的神色,霍斯衍面沉如水地看着屏幕,等了一会儿,只见红点又闪烁起来,继续往下移动,画面也恢复了。
网友们:666这也太耐打了吧。
小蛇机器人一口气扎到了废墟底下,头顶的两个犄角左右动了动,接着头尾换了个位置,小心翼翼绕过一根钢管后,发出“吱”的一声。
昏昏沉沉的徐向阳听到动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的半边身子被床板压着,上面还有巨大的水泥块,动弹不得,黑暗的空间里,氧气在慢慢减少,呼吸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地震来的那晚,徐向阳由于发烧吃了药,睡得很沉,从地动山摇中醒来,跳下床,门已经推不开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想起参加地震逃生演练时老师说过的话,如果确定无法逃出去,那就躲到桌子等坚固家具下。
他迅速爬进床底,身体紧紧地贴住墙。
起初还能听到外面渗人的尖叫声,随着震动加剧,毛骨悚然的感觉捕捉了他,徐向阳抖得跟筛子一样,脑子全然是空白的。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听到接连不断的轰隆巨响,上下床被压缩得只剩木板,背后的墙也拦腰截断倒了下来。断墙砸在木板上,限制了他半边身体的行动力,幸运的是,也为他撑起了小片生存空间。
不是没有尝试过呼救,但事实证明是徒劳。
从出事到现在,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有时迷糊着,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渴、饿、冷,这些感觉全部模糊了。
大概离死也不远了吧。
妈妈,如果我死了,原谅我,好不好?
真的太累了。
累到连眼泪都没有力气流出来。
又听到“吱”的一声。
徐向阳心想,难道是老鼠吗?他最怕的就是老鼠,可现在就算它爬到脸上,也拿它无可奈何了。
咦,有光?!
他猛地睁眼,头晕目眩,又闭上,待适应后,又轻缓地张开来,看到一条亮着粉色光泽的不知什么东西趴在肚子上,他觉得很温暖,不管是光还是它的温度。
那东西爬到他脖子了,还在往上蠕动,尾巴轻拍着他的嘴。
徐向阳不知道它想做什么,屏气凝神等着。它又沿着他手臂爬下去,趴在他手心里“啪”地一下打开了靠近尾部的两个格子,倒了两粒胶囊,各一块指甲大小的巧克力和压缩饼干出来。
做完后,它就安静地蜷缩成一团,变成灯圈在一旁陪伴他。
看到这些画面的女记者和无数网友都发出了同样的疑问:它真的只是搜救机器人吗?!
“我没眼花吧!它倒出来的是什么?”
“目测是维生素胶囊,巧克力和饼干。”
“卧槽这操作也太逆天了吧!”
“拜托了,别发那么多弹幕,都挡住画面了!”
……
只见屏幕中,徐向阳艰难地抬起僵硬无力的手臂,过程中胶囊和压缩饼干掉了,他只吃到了巧克力,一点点地用唾液融化,很甜,很甜,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