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唐其琛松了松衣领,轻轻呼出一口气。
把温以宁送到家是晚上十点半。这边是小城镇,除夕可热闹,又快到零点,家里头的小孩儿们都跑出来放花炮,像个冰激凌一样立在地上,放出的烟花是层层炸开的圣诞树。
唐其琛开着车穿梭其中,焰火亮光映在脸上,明了又暗,五彩斑斓。
“这儿?”他停在一处老小区前。
“对。”温以宁说:“到了。”她推门下车,唐其琛也跟着下车,两人走到车尾,他帮她把行李拿出来,“还有么?”
“就这些。”温以宁抬起头,“谢谢老板。”
唐其琛忍了一路的不快,这会儿好像找到了开关,他看着她,说:“休假了,这个称呼就免了。”
一路风霜平安到家,又是新年在即,人的归属感很容易提升心情,温以宁也没多想,挺随意地问了句:“不叫老板,那叫什么?叔叔吗?你比我妈妈也就小个几岁,你别占我便宜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笑,笑着说完就后悔得想咬舌,连忙道歉:“那个,对不起啊,我不是说你老,你别误会。”
唐其琛本还一脸平静,这一解释,更显欲盖弥彰。两人四目相接,瞳孔里都是彼此的身影轮廓,像是同一频率上通过的电流,两个人笑了起来。
这一笑,缓了当下尴尬,也让人恍悟,刚才一路开车的过程里,彼此有多端着姿态。
唐其琛微抬下巴,“住这儿?”
“嗯。亮灯那一户。”温以宁指了指,他顺着方向看过去,四楼。
“上去坐坐吗?”温以宁出于礼貌客气地问。
“空着手,不合适。”唐其琛对她点了下头,“走了。”
他还要连夜开回上海。这个点了,也不太可能赶回去守岁,唐老爷子年龄大了,对一些传统愈发有仪式感,唐家几十年的老规矩,长子长孙除夕初一都得在家守着。唐其琛这回来去匆忙,走时没和唐书嵘打招呼,老人家极度不满,方才景安阳的电话就是为了这事儿。
唐其琛走前滑下车窗,隔着距离对她轻轻点了下头,然后加速开走。
温以宁拎着行李上楼,江连雪正在麻将桌上奋战,见着人吓了跳,“不是买不着票吗?你怎么回来的?”
温以宁挨个儿叫人,冲她疲惫一笑,没回答,拖着箱子进了自己房间。门关上,麻将声稀里哗啦,偶有妇人们算钱时的短暂争议,再看窗外,升空的烟花越来越频繁,一朵接一朵,新年将近了。
收拾完东西,温以宁把提前取的现金拿出来,点了五千放红包里。等到外边动静小了,人走了,她才开门出去,对江连雪说:“你少打点牌吧,回头结石病又犯,别打电话找我。”
江连雪不高兴,“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温以宁就把红包递给她,“为你好。”
掂量了一下厚度,江连雪顿时喜笑颜开,什么话都不唠叨了。电视机放着春晚,反正也没人看,调着声音唱唱跳跳的,好像就等着那一首《难忘今宵》,这一年才算到了头。
江连雪一边收拾牌桌一边说:“我前天碰见亮亮了,他现在还当篮球老师呢,就在体大。是不是我太久没见过他,怎么觉得好看了不少啊。”
温以宁乍一听这小名儿,心里两秒没回过神,回神了,平静说:“是个男的你都觉得好看。”
“他还问起你了,问你在哪儿工作,呵,我都没好意思说,你被开除了。”
“怎么说话的你。”温以宁抓了捧瓜子放掌心,不高兴地又放了回去,“刚才给你的红包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江连雪不屑道:“这过年的我是不想说你,你要不这么折腾,说不定都跟亮亮结婚了。”
温以宁听着这话也没什么反应,就是不喜欢总拿着这个说事儿。“我就算留在家里,我也不会跟他结婚的。”
江连雪把麻将收在篮子里哐哐响,“你就出家当尼姑吧!”
亮亮小名儿,大名李小亮,简单上口,跟他人一样。
李小亮追了她很久,高中同学,高中暗恋,考大学一个南一个北就不了了之。毕业之后遇见了,李小亮又把人给追了起来,挺好的一个男生,温以宁起先是拒绝。但小亮老师没放弃,对她说,没事儿,我就是想对你好,你别有压力,该怎么着就这么着,我给你带的早餐你要不喜欢就扔了,送的花不喜欢就放花坛子里,但你别剥夺我献殷勤的权利,除了打篮球,我也就这么点爱好了。
他说这些时,眼睛弯着,抱着篮球刚从训练场上下来,特别真诚。
大概追了一年半,温以宁答应了。但怎么说呢,认识时间已经这么长,知根知底的,感情的成分中,知己朋友的那一部分更多。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试了才能体会其中滋味。李小亮估计也是这感受,谈了半年,还是和平分了手。没哭没闹也没要死要活,更没有谁舍不得谁上演什么断肠人在天涯。
分手那天谈得和和气气,两人还一起吃了顿羊蝎子火锅。走的时候,嘴巴都辣得红彤彤。李小亮一米九的大高个儿,微微弯腰,摸了摸温以宁的头,笑着说:“那啥,走了啊。”
温以宁也拍了拍他的脸,“走吧走吧。”
小亮老师叮嘱:“以后要吃早餐啊,别忘事儿。”
温以宁满口答应:“记着了。”
转过背就忘记,来上海这两年,她就没吃早饭的习惯。李小亮一直留在老家的一个体校里教篮球,城市小,时不时地碰见江连雪,小伙子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帮忙提菜拿东西,开着一辆大众宝来,非得送她一路。偶尔也会问起温以宁,江连雪这点眼力还是有,从不在外人面前折损自己人的脸面。
小亮老师边听边笑,笑得眉眼弯弯,眼纹儿都是温柔的,“过得好就好,哪天去上海,可得让她请我吃饭。”
玩笑话,这次却成了真。
江连雪把麻将收拾完了,放进柜子里,蹲着身子说:“亮亮他妈妈不是腰椎不好嘛,说是初十带她去上海看专家。他上回托我问问你,那块地方有没有好住一点的酒店。”
温以宁说:“肯定有。他初十来上海?我初八正好回去上班了,哪个医院啊?你回头问问,能帮忙的我肯定帮。”
李小亮的父母都是退休职工,他母亲那时候就特别喜欢以宁,分手之后好一阵子还瞒着俩老人。知道后,阿姨偷偷抹眼泪,认为一定是儿子不会疼人,姑娘才不要的他。
街坊邻居老相识,江连雪也觉得能帮就帮,母女俩不太痛快的谈话,到了这里终于平缓。各做各事,和谐融洽的,这才有了过年的气氛。
——
春节假期结束。
初八这天虽说是上班,但也就走走过场,员工们领个大红包图份吉利就完事儿。到了初九,亚汇集团才算正式进入工作流程。
连着开了三个会,唐其琛下午才有些许闲下来的时间。傅西平挑着点来的,他跟唐其琛关系好,也没那么多规矩。进来前调戏了一下行政办的那几个小美女,一脸春风倜傥踏进办公室。
柯礼正给唐其琛汇报下周的行程安排,唐其琛推了两个应酬,把周四晚上的时间空了出来。调整好之后,柯礼抬头跟傅西平打了声招呼:“来了啊。”
“你们忙。”傅西平掌心向下压了压,自己坐去了会客区。
十来分钟,唐其琛走过来,坐沙发上轻轻揉了揉脖子,“你来的正好,我记得你父亲明天生日,带份礼物给他,我明天要参加董事会会议,人就不去了。”
傅西平叠着腿,咬着雪茄,点燃后把火柴盒丢桌上,眯缝着眼睛说:“你有心,比我这做亲儿子的还让他老人家喜欢。”
唐其琛瞥他一眼,“你爸把你扫地出门我也不奇怪。”
傅西平掐掐烟灰,他就是路过上来看看,这会见到人了,倒是有话说了。“年前那微博怎么回事儿,能这么开罪你,你夺人妻还是杀人母了?”
柯礼帮着答:“一个被开除的小助理,已经解决了。”
傅西平哼了一声,意味深长的,“以宁比以前好看。”
唐其琛睨他一眼,很淡。
“你别这么看我,我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傅西平语调平平,“那个发布会网上都能看到,我见着人的时候,就觉得你完了。”
唐其琛适时咳了一声嗽,眉头蹙起来,哑着声音说:“别跟我有完没完的,多少年的事了,谁记着?就你记着。”
傅西平往沙发后面一靠,双手搭着扶手,表情不咸不淡的,“你心里有数就行。你如果真想有什么,该摆平的就摆平,该了结的就了结。”
这话别人不明白,柯礼是明白的。他不方便发表意见,也不敢说。
傅西平起了坏心,扭头故意问柯礼:“你觉得他有什么没?”
柯礼摇摇头,诚实说:“我不知道。”
傅西平哈哈大笑,扳回一局的满足感溢于言表。唐其琛扫了柯礼一眼,重而有力,含着警告夹着不悦。柯礼微微低头,回避他。
这时,两声敲门响,陈飒推门进来,“唐总。”
唐其琛对她点了下头,陈飒往里走了走,看见傅西平,“哟,傅总。”
两人熟识,傅西平抬了下手算是招呼,然后继续没脸没皮地调侃唐其琛。陈飒见惯了他这既风流又下流的个性,并不意外。
唐其琛漠着脸没理,示意陈飒。陈飒开始汇报:“明天的会议换个人,我带孙主管参加。”
唐其琛起头,“怎么换人了?”
“温以宁明天跟我请一天假。”陈飒轻描淡写地说:“她男朋友来了。”
一室瞬静。
柯礼意外,傅西平也微怔。数秒之后,像是暂停住的镜头又放了播放,却是从温和平淡的感情戏切换成了风起云涌的战争片。
唐其琛忽然起了身,把手上的文件摔在傅西平身上,“你今天穿的真够难看的。以后再穿成这样就别来我办公室!”
柯礼和陈飒面面相觑。前者一言难尽,后者眨了眨眼,云淡风轻。
第20章 星辰非昨夜(6)
李小亮陪妈妈来上海看专家, 下午到的上海南, 温以宁跟陈飒请了一小时假去接的他们。李小亮推了个行李箱,还背了个黑色的双肩包。远远见着人, 立刻举手摇晃, 笑得生机勃勃。
他乡遇故人, 他乡也就成了故乡。
温以宁先是亲近地和李母打招呼:“阿姨好久不见啦, 您精神真好!”
李母笑呵呵的:“好好好。”
温以宁又看了眼李小亮,隔远了看, 夸张道:“小亮老师, 你变帅了。”
李小亮食指对她点了点, “别别别,我可自知之明啊,这话从里嘴里说出来,我真不敢答应。”
温以宁笑了,“帅着呢,真的。包给我吧, 我帮你拿。”
三个人坐上一辆出租车,温以宁帮他们找的酒店,离看病的医院近, 开房的时候,李小亮抢过她的卡,“我来。”
温以宁抬手躲开, 跟他说:“没事儿, 我来吧。”
其实也用不着她出钱, 下午请假的时候陈飒问了一句原因,温以宁说老同学带妈妈来上海看病,她帮衬帮衬。陈飒从抽屉里找了两张卡给她,说是免费入住,不用就过期了。她们业务往来经常有这种福利馈赠。温以宁接受这番好意,道了谢。
后来陈飒又问了句:“男同学女同学?”
“男同学,高中的。”
陈飒这人精明,一直盯着她,忽就心如明镜地笑了,“男朋友?”
温以宁也挺坦诚,“啊。那没,是前男友。”
陈飒挑了挑眉,示意她等一会,又翻出一张卡递给她:“这张也快过期了,专做上海菜,带你朋友去试试。”
不过李小亮还是没答应让她办入住,挺强硬地收了她的VIP,递上自己的卡给前台。温以宁都气笑了,“你怎么这么轴啊,真的是免费的。”
“免费的也不要,都是人情。我不是怕欠你人情,是怕你欠别人的人情。咱俩之间不讲究这个,能自己解决的就不要麻烦了。”李小亮彻底把她拦在身后。
一千五一天,他眼皮儿也没眨地直接刷了四个晚上。温以宁拦都没拦住,一老师能有多少钱,不值当。像是知她所虑,李小亮压着声儿说:“没事,带着我妈呢,我想让她住好点儿。她舒服,就值得。”
他们第二天要去看医生,温以宁没陪着,她跟陈飒请假只是借这个由头,实际上是去给自己办了点事。到下午,打电话问了问那边的情况,李小亮说:“排着队呢,还有七八个,这边信号不好,不说了。对了宁儿,晚上一块儿吃个饭,记着啊。”
小亮老师朴实诚恳,他就是这样的人,有一说一,没那么多拐弯抹角,让人相处很舒服。岁月几多变迁,算算两人分手后也就没再面对面地见过,两年了吧,没有隔阂,没有生疏,情人变朋友,朋友变老友。这也算是她人生里难得的温暖慰藉。
——
这天中午,柯礼帮唐其琛把工作安排往前挪了挪,原本下午要参审的一个工厂项目提前到了十二点半,午餐都在办公室解决,吩咐秘书送来的盒饭。即使交待清汤少油,但到底比不上家里,唐其琛吃得有点腻,两口下去就没再动过。
柯礼也放下筷子,说:“我给您重新买一份吧?我亲自去。”
唐其琛说:“不用了。”然后又把盒饭拿起来,没动菜,只挑着白米饭给吃完了。
柯礼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唐总,一点开会,还有十五分钟。”
唐其琛左右手各拿一份文件做比对,时不时的圈出两处批注,他交待:“会议时间控制在一个小时内,休息十分钟开第二个。你让与会人员提前准备,汇报该汇报的,无关紧要的不上会。”
柯礼应声:“好。”
亚汇集团发展至今,已有相当成熟的一套运作系统,这几年唐其琛的工作量还是有所降低的,但工作日时间繁忙依旧。今天这么紧凑,是为了把晚上的时间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