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气氛陷入僵持。几个高层神色微凛,部长级别往下的人员,个个低着头,大气不敢喘。陈飒坐在左手边的第二个位置,也跟没事人一样,既不帮爱徒解围,也不做表态。
集团层面的会议,唐其琛在,要表态也轮不上她。
所有人都在等,等这位正主的态度。
温以宁背脊挺得直,坐在那儿不发一语。肖总抽起了烟,打火机点燃后就丢在桌面上,吞云吐雾的,也是青着一张脸。
唐其琛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个圈,看不出一丝涟漪。最后他说:“我赞成肖总的意见,重新调整渠道,取消游戏端口这一项。”
沉稳有力的一句话,为这次的争执盖棺定论。唐其琛对柯礼抬了下手,柯礼点头,对众人说:“继续下一个议题。”
温以宁的姿势没有变,表情也不见半分波动,她把手上的资料轻轻合上,像是在为这点可笑的坚持画上了句号。
散会,唐其琛回到办公室,柯礼把门关紧,吩咐秘书来客一律不见。他转过身一看,果然,唐其琛坐在沙发上,正闭着眼睛掐眉心。
“您还好?”柯礼给他倒了热水,“这两天的会议就没停过,肖总对您要投资的材料项目是反对意见最大的一个。他在集团待了这么多年,和几个董事的关系十分密切。”
唐其琛捧着杯子,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杯壁,“老功臣,这个面子还是要给。”
“您别太急,循序渐进地来,骨头老了,硬了,难啃也很正常。”柯礼知道他这段时间为这些事情够操心了,项目推进得不算顺利,磨心烧神也伤身体。
“对了,我听到话了,老爷子那边,近日提及唐耀的次数非常多,两人的联系也不少。”
唐其琛把水杯放回桌面,平静道:“他回董事会是迟早的。”
柯礼愣了愣。
“你心里有个数就行。”唐其琛看他一眼。
柯礼表示明了。安静了一阵,他欲言又止,“刚才会上,以宁的观点其实……”
“她说得很好。”唐其琛神情动了动,疲倦之色也拂去大半,他点到即止,没再多说一句,而是往沙发上靠了靠,“我休息一会,半小时后让老余把车开过来。”
唐其琛晚上还有应酬,和市政委的李秘书长在揽香设了私宴。两人交情颇深,都不嗜酒,饮淡茶,聊闲语。李秘书长告诉他,市杰出青年企业家的颁奖典礼,又有其一席之位。九点左右散了局,老余问唐其琛回哪里。
唐其琛看了看时间,说:“回公司。”
到了后,他吩咐老余今晚先候着。老余把车停在公司门口,“唐总,您要用车就给我电话。”
这个点了,加班的人很少,唐其琛没去自己办公室,而是到了陈飒部门。温以宁的桌子前还亮着灯,电脑就这么开着,她趴伏在桌子上,埋着脑袋像是在睡觉。等她抬起头发现唐其琛时,也不知道他在这儿看了她多久。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高一低地对视着,温以宁眼神没躲,平平静静。她头发给睡乱了,几缕贴着脸颊,松松垮垮。唐其琛先开口,问:“吃饭了没有?”
温以宁把碎发捋到耳后,睡了一会儿嗓子有点哑,“没吃。”
“陈飒办公室没关。”
“我待会儿帮她关,我有钥匙。”温以宁坐直了些,说:“她晚上接陈子渝去朋友家吃饭了。”
唐其琛嗯了声,也没再说话。
温以宁神色也疲倦,唐其琛站着看她时,能看见她眼睛下一圈淡淡的阴影。
“想吃饭吗?”唐其琛问。
温以宁默了默,答应,“行。”
老余出去买了趟外卖,他车开得快,送上来时都还热乎着。加米饭和配料,乱七八糟的有十几个饭盒。老余放下后就离开,温以宁瞧见这阵仗愣了半天,“点的时候没觉得有这么多啊。”
半小时前唐其琛问她想吃什么,她没半点犹豫,直接说了火锅。唐其琛当时笑了下,温以宁反应过来,还很抱歉,“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不能吃辣。”
“点吧。”唐其琛说:“我看上面有清汤的,我吃这个也行。”
场面其实还挺滑稽的,唐其琛这办公室也算数一数二的精英范儿,会客区直接变成了火锅店,配菜铺了满桌,送的两个火锅底料也已经烧开。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唐其琛脱了西装,挽起衣袖还有模有样。座位有点儿矮,他腿长,跨开了,弯着腰,放了两片白菜叶和鱼丸。
温以宁是能吃辣的,头发一扎,大快朵颐。火锅店还送了喝的,一瓶橙汁和促销装的小瓶白酒。温以宁把橙汁递给唐其琛,自己拧开盖儿要倒酒,“不吃浪费。”
唐其琛也没劝阻,只说:“你少喝点。你喝酒容易忘事。”
温以宁抬起头,“这话柯助理也跟我说过。我忘什么事儿了?”
唐其琛看她一眼,眼神有些许笑意,一闪即过。
温以宁闷了两口酒,话也多了起来,“当初你让我跟着陈飒学东西,你说得对,她真是个好老师。”
“她业务能力很强,只要用心带你,你会成长得很快。”
“她是好师傅。”温以宁问:“还有陈子渝的爸爸,真的没有吗?”
“是。”唐其琛也没瞒着,这本来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陈飒自己都很坦然了。“露水姻缘,你情我愿的,她也没想让人负责。”
温以宁眉头皱了皱,“多辛苦,孩子是两人共同的责任。”
“她决定生的那一刻,就是她自己的责任了。”唐其琛声音淡。
短暂安静,两人似乎都意识到,他们之间谈这些有多不合适。温以宁只默声吃东西,肥牛卷儿沾多了辣油,她端起酒杯喝的快。喝完喉咙火热热跟小火烤着似的,人都出了汗。
唐其琛皱了皱眉:“你喝酒有瘾。”
温以宁只摇头。
唐其琛食量不大,但晚上在李秘书长那也没吃几口饭,光顾着谈话,这个点还真有点饿,眼见那两碟青菜都被他烫熟吃得一颗不剩。胃里暖和和的,一天的疲倦也扫去大半。他放下碗筷,看着温以宁,看她闷头吃菜,闷声喝酒,他知道,她心里头装了事。
唐其琛刺穿她的心思,问:“觉得委屈了。”
温以宁的动作停了半秒,随后继续,仍是摇头。
“那种场合,你不应该和肖总再起争执。对你没好处。”唐其琛明白她心里的疙瘩,还放不下下午开会的事。
温以宁这才硬邦邦地回:“我只把事情做好。”
“比谁的嗓门大,比谁说的话多,就是好?”唐其琛语气里隐有不屑。
温以宁抬起头,直视着他,“我没错。”
“你工作不是一两年了,这点道理还没悟明白吗?肖总身份搁在那儿,你让他丢了面子,看着是你赢,但出了会议室,结果依然不会变。”唐其琛说得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情,“陈飒能管你,他也能管你,来日方长,你没必要担这个风险,受这份不痛快。”
温以宁脸色暗沉了许多,低着头,索性把那小瓶子白酒一口喝完。唐其琛拦都拦不住,隐有怒意,“委屈的最后还是你自己。”
温以宁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可明明我是对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这是你的以为,不是我的,我不接受,不认可。我不委屈,我有什么好委屈的,我无愧于心。”
说完,她站起身,离开桌子往边上走。酒劲儿上了头,一下子冲得她脚步踉跄,抠了下桌角才勉强站稳。
唐其琛也跟着站起来,绕过去拽了把她胳膊,把人直接给转了过来。他两手扶住温以宁的肩膀,十指力道不算轻地把人钳住。
耐心被她的咄咄逼人削减的一干二净,唐其琛提声:“你能不能听我的话!”
温以宁甩他,“谁的话都能听,就是不听你的话!听你的会要命!”
酒后吐真言还是酒后壮人胆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心里对唐其琛的介怀深深地梗在心口,似乎成了她生命里的一个不漂亮的烙印。
两人对望着,温以宁的眼神是倔强而又满含嗔怨,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唐其琛给罩得严严实实。
夜阑深静,唐其琛的心忽然就酸了。
掐着她肩膀的十指慢慢松开,继而往下,停在了她的手腕。
温以宁本能反应地抖了下。
唐其琛没让人挣脱,而是在她手背上温柔抚了抚,低声说:“好了,乖……念念听话。”
第27章 一院春风意(7)
唐其琛说完这句话, 手也跟着动了动, 力道在往里收,是想给她一个拥抱。但这股冲动半道戛然而止, 温以宁顺着劲儿往下面一滑, 整个人的重量一瞬下沉, 唐其琛没扶住, 她直接坐在了地上。
办公室铺的地毯,软软一层摔着也不觉得疼。温以宁低着头, 半天没起来。唐其琛蹲下想扶, 她摇了摇手拒绝了。
两人维持着各自的姿势, 沉默了好一会。
温以宁缓过劲了,抬起头仰看他,一双眼睛沁了胭脂似的,泛着隐隐的潮红。没有什么有苦不能说的情绪,纯粹是被酒精给染的。白天的种种不平,晚上的独思迷茫, 都在提醒她世事从无顺心。活在当下尚且不易,那些过去的纠结,在这一时刻的存在感便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两人对视许久, 她忽然问唐其琛:“你后来把她追到手了吗?”
唐其琛明白她说的是谁,那个梗在两人之间的豁口,那个她以为的正主, 那个当年阴错阳差的误会。
唐其琛望着她, 平静说:“没有。”
温以宁眼睛向下弯, 亦平静地笑了下,“那你不够厉害。”
唐其琛嘴角微扬,人松下来,也跟着她一起坐在了地上,“我和你还没认识的时候,她就已经结了婚。”
温以宁愣了愣,转过头看向他。
“她先生是一名军人,在一起也很早,十八九岁吧。”唐其琛说起这些,面容平和而宁静,“她先生年初二那天还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媳妇儿怀二胎了,故意气我来的。”唐其琛低头失笑,“你说幼不幼稚。”
温以宁欲言又止,“你们……”
“觉得我们就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么?”唐其琛坦然地对上她疑虑的眼神,“确实有过,但后来小晨儿发生了一些事,被人陷害,差点因经济犯罪问题而被公检法起诉。她先生四处打点,我也帮了点忙。那小子感谢我都来不及。”
温以宁皱皱眉头,不太相信。
唐其琛被她的表情逗乐,“给点面子行不行?”
温以宁垂下头,不说话,但笑容仍然隐在嘴角。
“我刚从国外回来并没有直接接手亚汇,而是去了国资委控股的一家企业锻炼,小晨儿是我的下属,我和她合作了五六年,那个时候我很喜欢她,不过她没接受。后来我回亚汇,和她也算好聚好散。再后来,她结婚生小孩,一直很幸福。”
唐其琛换了个坐在地上的姿势,双膝屈着,背靠着沙发,一派闲适与放松。温以宁一直看着他,甚至试图从他的情绪里找出蛛丝马迹,但无迹可寻。
青春已如烟,他的状态太自然,是什么就说什么。
温以宁听出来,他是在对自己坦白。
“我和你认识的时候,你大几?”唐其琛稍一想,很快肯定道:“大四,快毕业了。像个小炮弹一样,挺能闹的。”
温以宁自己也笑了,“原子弹吗?”
“玻璃弹珠,叮叮铃铃响。”唐其琛眉眼舒展,眼角的浅纹轻轻斜扬。
“你那个时候对我好,是因为我性格像她吗?”温以宁轻声问,一个字一个字的,生怕藏不住小心翼翼。
静了两秒,唐其琛开口:“没有。不像。我没想过比较。”
温以宁敛眉垂眸,侧脸安静。
那时候的小以宁,热情洋溢像是夏日里小太阳,表达爱意的方式都那么干脆。大约是年纪轻,任何一段感情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因果。一个热情,一个克制,一个是光芒万丈的小太阳,一个是高悬夜空的温淡月光。融合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要漫长些的。但还未等来晨曦朝阳,就已不告而别,聚散匆匆了。
温以宁指甲扣紧了掌心,浑然不知道疼。
那时,唐其琛不是没想留住她,跑去高铁站才知道她给的是个假票信息,她的态度撂得明明白白,一刀两断,天各一方。一段感情刚刚萌芽,也实在经不起大刀阔斧的折腾。唐其琛彼时已是三十而立,从来就不是一个去强人所难的人。
后来每每想起这段短暂的记忆,他心里也未尝没有遗憾。但遗憾就是遗憾,生活还是要继续。这些年时间掰碎了用,工作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精力。有时候应酬完喝得小腹痉挛,他难受地趴在台子上,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再勤于保养,鬓边还是有了一根极短的白发。
唐其琛看着她,说:“我要是想玩儿女人,真的犯不着那样大费周章。我不喜欢,也不愿意,这个问题,不管你什么时候问,我都是这个答案。”
温以宁没吭声,心里跟蚂蚁含蓄挠痒似的,五味杂陈。人的执拗很难转变,尤其这么多年过去,认知早已根深蒂固。唐其琛所说的,所做的,今时今日,她可以心平气和,甚至隐约能够理解。但真要和好如初,谁也没法儿说服自己。
唐其琛忽然变了姿势,从地毯上站起,又变成了蹲着的姿势。他扶住她的肩膀,鼻间的呼吸温热。
温以宁抬起头,眉间平滑,亦没有太多情绪的变化。
唐其琛看着她,“不管怎么样,这些年,我还是欠你一个道歉。”
温以宁眼眶一热,抬手掩住了自己的脸。
唐其琛没再说话,久久之后,他抬起手,五指微张,掌心轻轻落在了她头顶。
这一晚,唐其琛最后让老余把她送回住处。第二天,柯礼稍晚才到公司,看到办公桌上已有一沓唐其琛审批好的文件。他进去办公室,看见唐其琛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和衣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