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放到快要结局的时候,温以宁给他发了一条信息,说:“我去洗手间。”
她弯着腰慢慢走了出去,头稍低,长发遮住了脸。她的身影在屏幕前被勾出一道温柔的剪影。
唐其琛看着她走出去。
最后直到字幕结束,灯光亮起,也没有再回来。
——
元旦一过,年度的收尾工作便都进行得差不多了,农历春节前,只等人事部核算奖金薪酬交由唐其琛审批。这是他一年之中相对清闲的时候。但必要的应酬和政府组织的一些活动也不能悉数拒绝。
唐其琛变得异常忙碌,整天周旋于各大会场。老余的车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听命,参会的各式西装都经人打点妥当,从领结到皮鞋,白金袖扣装在丝绒盒子里就是十多对。这一身行头精神精致,唐其琛对外场合之下从不出错。
周五晚上,明x卫视直播了第十七届上海优秀青年代表的颁奖典礼。组委会本是属意唐其琛作为代表发言,但他婉拒了,一直坐在台下。柯礼提早与电视台打过招呼,所以在直播现场,摄影镜头也很知趣,极少让唐其琛入镜。但拍广角镜的时候难免,两个小时的晚会下来,网友们火眼金睛,偏就记住了这张出镜不过五秒,但俊俏得宛若冰山绿洲一般的脸。
近年底,学生放假,各种活动也多,网上对八卦的传递速度跟坐火箭一样。唐其琛这三秒的镜头被单独截成了动态图片,在一个营销号的发帖下,转载量超过了五位数。大多数是舔屏感叹,帅气多金简直了。也有少数曝出陈年旧料,暗搓搓的指他与安蓝的爱恨情仇。
微博发送不到两小时,就被亚汇的公关团队咔掉了。连带这个惹事的营销号,也被注销了账号。
唐其琛深居简出,低调的只差没改名换姓。
他精神不说完全恢复,但状态较之前那段时间已是好太多。与人谈事时,偶尔也会露出笑脸。柯礼一直跟着他,心里还是明白的,老板在这个位置,有他的苦楚,意志不能消沉太久,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哪一步都不能出错。可每每四下无人的时候,唐其琛身上那种压抑的孤独感,又迸裂开来,他心里装着事,也装着人。
离春节还有半月不到。
这周六,唐其琛应邀出席一个经济论坛会,实则是业内的年底交流会,囊括了上海本地的各大中型企业。唐其琛自然是全场的焦点,觥筹交错之间,他谈笑风生,举着酒杯与人畅饮,真真的写意风流。后来在晚宴饭局上,一共有七八桌,陪唐其琛入席的,以政府官员居多。
今儿还碰到一个久未谋面的熟人。高明朗作为义千传媒的代表也列席其中,只不过与唐其琛是分开坐的。媒体那一圈子里,高明朗也有分量,业界称他是高风流。这人酒品一向不好,几杯酒下肚,仗着一桌都是自己人,语言便开始有失分寸。到最后,俨然成了大谈女人经。
有好事者插了一嘴,提了温以宁的名字。
高明朗便大言不惭地说:“这个女人很有本事的。”
人问:“哪种本事?”
高明朗笑嘻道:“你说哪种本事,太子爷都能上她的道儿,本事能不大吗?”
这话猥琐得有些过分了。
柯礼陪着唐其琛从他们这桌的后面经过,听到这,唐其琛的脚步渐渐慢下来。
“高总领悟很深啊,看来也是很有经验了。”同行继续插科打诨,恭维起高明朗来,“我看过温小姐经手的几个案子,很有创意,内容也有宽度,高总这个启蒙师傅教得可好啊。”
高明朗扬眉,“有没有宽度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深度。”
笑声阵阵。
连柯礼都皱起了眉,刚要向前,唐其琛已经先迈出脚步,他走的慢,从从容容的。
时不时的有人起身招呼:“唐总。”
高明朗的座位是背对着的,脑袋转了转,酒精让人的反应也慢三拍,“嗯?嗯?”
脖子往右边还没完全拧过来,就被一股大力死死的掐住了。
唐其琛背脊挺直,眉眼冷如霜降,他不费吹灰之力的按死了高明朗的脖颈,然后顺势往上,五指尖锐的把他头发狠狠拽起。高明朗的头皮都快被撕开,疼的他发出嚎吼。
唐其琛面不改色,另只手把桌宴上的玻璃转盘捋了半圈,一份刚上来的鲜汤用酒精灯细细炙烤加热,汤面微滚,冒着热乎的气泡。这碗汤就停在了高明朗正面。有人隐约猜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下一秒,唐其琛拽着高明朗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狠狠按向了汤锅里。
高明朗痛苦尖叫,疯狂扭动。唐其琛死死压着,愣是没让他挣脱。滚汤四溅,有不少都泼在了唐其琛手背上。他眼都不眨,整个人气势如寒风呼啸。
高明朗挨烫了整整一分钟,唐其琛才松手让他起来,平静的语气之下,是一种冷到极致的残酷,他说:“再敢说她一句是非,你试试看。”
这一出动静不小,搁在唐其琛身上,也没人敢说是不顾场合不顾分寸。背景够强悍的人,做什么都少几句闲语。从宴会离开,唐其琛回了一趟芳甸路的别墅。老爷子找他有事要谈,谈完从书房下来,已是两小时后。
景安阳这才发现了他手背上烫出的水泡都渗血了。景安阳关心儿子,也顾不上那些较劲,焦急道:“伤着了都不知道啊?柯礼怎么干事儿的!”
家里的保姆慌慌张张的拿来医药箱,又手忙脚乱的给家庭医生打电话。
唐其琛累了,靠着沙发阖上眼睛,淡声说:“不怪他。”
景安阳心疼得不行:“你也是,这么多血泡,感受不到疼啊?”
唐其琛缓缓睁开眼,眸子映向母亲时,这一刹的情绪,到底是脆弱了。他嗓子嘶哑,低声:“妈……您还记得问我疼不疼啊。”
第54章 梦醒时见你(1)
拿着医药箱匆匆跑来的保姆, 在听到唐其琛说完这句话后, 都杵在原地不敢动了。周姨伺候了唐家几十年,对唐其琛更是疼爱有加, 五十岁的人了,硬是心疼的偷偷抹起眼泪。
唐其琛是真伤了心, 他喉结滚了滚,把脸偏向一边,一个很抗拒的姿势, 什么都不再说了。
景安阳神色难辨,一身青缎袍子披身, 把她衬得宛如陈年美玉。她看着儿子,欲言又止了好几番,还是沉默下去。
十来分钟,钟医生就赶来了,也是跟了唐老爷子半辈子的人,对唐其琛的身体也了解。手上的水泡也就是外伤,消毒抹药最后包了层薄薄的纱布。医生嘱咐这两天不要沾水, 吃东西也要注意。一旁的保姆便心疼的劝:“其琛呐,这几天就回来吃饭吧, 姨做你爱吃的。”
唐其琛把脸转过来, 扯出一个很淡的笑,然后又闭上了眼。
景安阳在小厅, 这边忙完, 钟医生特意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 不怪他多心,是因为唐其琛的模样看起来确实不太精神,方才要把脉,唐其琛拦着手愣是没有让。
“您可得多劝劝其琛了,这回看到他,比上次瘦的厉害,眼睑下都有眼圈了。这个样子啊,是不是胃又闹的厉害了?”
景安阳想了想,“没听到他起过,身边跟着人呢,也都没提过。”
钟医生忧心忡忡,“得空还是劝他做个检查,您和老爷子也放心,工作不要那么拼,身体还是自个儿的。”
景安阳赞同地点了点头,微微叹气,“快到春节了,让他好好休个假。”
已经深夜了,唐其琛在沙发上休息了会儿,起身要走。
保姆劝他留下,说这是他的家,怎么反倒越来越陌生了。景安阳站在一旁,没劝他留,也没让他走。但神情还是暗藏期许的。唐其琛视而不见,依然坚持不在家留宿。
他伤了手,开不得车,老余一直在车里候着,等唐其琛上车,空调已经暖了。从别墅出来的一小截路,他的肩头已染了寒霜,被暖气一蒸,瞬间化成了水汽渗进了大衣里。
老余问:“唐总,您回公寓?”
唐其琛过了好久才开口:“公司。”
老余心里忧愁,看来又要通宵工作了,这两个月来,大半夜晚都是这样度过的。是个铁人也耐不住这样的熬法啊。
——
春节将至,办年货的人也多了起来。
温以宁诧异地发现,往年十指不沾阳春水,对柴米油盐丝毫不上心的江连雪,今年竟然变得格外积极主动。家里的冰箱装得满满当当,瓜果零食也样样齐全,这天她起床,听到江连雪给李小亮打电话:“亮!待会搭你顺风车啊,我去水果市场买两袋沙田柚!”
温以宁还是顾忌的,经常提醒她:“你别总麻烦人家小亮老师。”
江连雪不以为意,“麻烦什么,以后说不定还是什么关系呢。”
每次轮到这个话题,温以宁都不说话。
江连雪瞧她一眼,语气平平静静的,“亮亮也不是找不着女朋友的人,你说他为什么一直单身?”
温以宁想了很久,然后坦然回答:“我不耽误他。”
自这以后,江连雪便不再提这事儿了。
李小亮的热心肠真是没话说。其实江连雪麻烦他的次数并不多,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但架不住小亮老师的热情,给自家买什么,都会给她们捎带一份。好几次了,温以宁有天觉得奇怪,趁他搬一箱糖心苹果的时候,跟在后头问:“李小亮,体校就放寒假了?”
正跨进楼道间的李小亮没回头看她,搬着苹果往电梯口走,“没放。”
“那你不用上班的?期末不是最忙的时候吗?”
“下周放假,我的事儿都做完了。”李小亮掂了掂纸箱,“宁儿,按下电梯。”
温以宁当时也觉得没什么反常,这个理由乍一听倒是解释得通。不过她印象中是从上礼拜开始,李小亮的作息时间就变得很随意了。
过了两天,他们一块玩得好的一个同学在微信里敲她:“以宁,亮亮那边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句话看得温以宁云山雾罩,“什么?”
朋友惊讶:“你竟然不知道?”
“知道什么?”
“亮亮被学校开除了。”
温以宁猛怔,手机都差点摔地上。
“有两个礼拜了,这事儿也太邪乎了,亮亮平时工作表现多好啊,可招学生喜欢。可突然就被辞退了,理由还巨他妈搞笑,说是明年体制改革,得服从安排。”
这个不可能。温以宁马上上网找了相关文件,都没有这一项硬性规定。李小亮的父母退休前都是当地的公务员干部,虽不是权势滔天,但体系内的关系还是够的。温以宁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小亮老师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李小亮怪朋友在温以宁面前多嘴,狠狠把人削了一顿,然后笑嘻嘻的反倒安慰起以宁:“没事的,工作调配嘛,很正常。这跟你没关系啊,苦大仇深的表情可不漂亮了啊。”
温以宁没上他的道,心里门儿清,但就是要得他一句证实。她平静极了,问:“是不是有人故意针对你?”
两人眼神对视,只要一眼,李小亮就明白她的心思了。
他们十五岁同桌,交情这么多年,太了解彼此。有时候甚至不用说一个字,比如此刻,就这短暂的沉默凝望里,温以宁便知道,她的猜侧对号入了座。
李小亮笑容较方才僵硬了些,但还是一副和气宽容的模样,“没关系的,老师去哪儿都能当,也不是非要在体校。”
这话连温以宁都听得于心不忍。这样体面稳定的工作,还是正儿八经带编制的,说没就没了,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李小亮无非就是安慰她,可,受到伤害的明明是他啊。
温以宁的心不可抑制的泛出苦涩。这些年,两人从朋友到恋人,又从恋人回归朋友,小亮老师对她的照顾和包容甚至比江连雪还要多。
他早就是她的亲人了,是踽踽独行的人世间里,为数不多的那点萤火之光。
温以宁打断他的话,眼圈忍红,“你不当老师你干吗?”
李小亮被她这反应吓着了,赶忙道:“没那么严重,还没开除,就是待岗呢,反正也要放寒假了,就当提前休假了。”
话到最后,李小亮声音渐小,其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
周三上午,唐其琛的时间都留在了办公室,企管部和财务部的负责人也在。
唐其琛对年终奖金的分配方案做最后的微调。他手背上的水泡还没完全好,怕感染,一直用纱布缠着。
天气不见转晴,冷空气是一拨一拨的接力赛,整个一月,上海就没个囫囵的好天气。这种下着冻雨的湿寒对唐其琛没益处。柯礼格外当心,连换药都让老陈亲自过来。
议事的时候,柯礼就在一旁。唐其琛的手机偶尔响,都由他代为接听。十点多的时候,柯礼接到陈飒的电话,听了几句,他表情瞬间僵住。电话挂断,他小心翼翼的往唐其琛的方向看了一眼,慌的厉害。
没多久,柯礼走出了办公室,再回来时,他手里拿了一叠待签字的文件。
十一点,薪酬奖金的方案最终敲定,两个经理离开。
唐其琛目光这才落向柯礼,“有事?”
柯礼走到办公桌面前,隔着桌面,把那一叠文件轻轻放在唐其琛那边。都是惯例的签发,唐其琛拧开金笔,粗略翻了几页,轻车熟路地签上名字。
中间还有几份欧洲那边投资公司的函件,这是唐其琛的个人产业之一,他这样的身家,早已不限于亚汇集团内的股份占比。景安阳太疼爱独子,他外公也是宠外孙的,打小就给他置办了不少资产。这一部分的内容,唐其琛都交由顶级的风投公司管理,规范工整的运营,每年红利数额相当可观。
签完字的文件放在左手边,一本一本即将见底时,柯礼忍不住出声:“唐总。”
唐其琛笔尖暂停,抬起头。
柯礼斟酌了一番,语气不自觉的都绷紧了,“最后那张是……辞职信。”
唐其琛眉头微蹙,很快意识过来。他垂下眼眸,伸手掀开上面几份别的文件,然后看见了那张纸。亚汇集团人事专用的格式纸页,字是一手漂亮的小楷。
“尊敬的公司领导:
此时辞呈,敬请海涵。去年入司,承蒙收容,至今心怀感恩,自身受益匪浅,本应尽一己之力,以图报恩。但事与愿违,时至今日,因自身原因,无奈请辞。感恩提携,感谢栽培,定当铭记于心。祝公司鸿运齐顺,裕业有孚。